出门后,陶家欢翻看手机,父母没发信息骂杨正南,这让她心里好受了一点,但他们骂完就删除也未可知,她又忐忑起来。
连翘宽慰说:“他们不是硬气的人,只会窝里横,既然没骂过刘天宇,应该也不会骂杨警官。”
陶家欢给肖姗打电话,肖姗问是不是被父母知道她喜欢老男人。栗莉让肖姗别给陶家欢回信息时,肖姗就猜到了,她以陶家欢突发食物过敏为由请了假,还说陶家欢脸肿得张不开嘴,在医院输液,主管会计师让陶家欢身体好了再去上班。
走出小区,坐上车,陶家欢哭了。白天时,她哀求父母家人放她去上班,她很珍惜工作,也很有干劲,但父母不听,还把连翘当反例教育她,说连翘一心扑在工作上,所以婚姻没搞好。
母亲让陶家欢引以为戒,工资比一般人高又怎么样,是卖命钱,找个好男人就不用那么辛苦了。
母亲并未从婚姻中获利,却抱着陈腐观点不放。陶家欢哭得快噎气,连翘听得很难受,以前她做项目,考证,母亲很忧虑,老催她快点跟刘天宇领证。那时她就知道,跟这种把结婚当人生头等大事的人说不通。
连翘开车,陶家欢扯纸巾擦眼泪:“妈见都没见过的男人,都能两眼放光,张嘴就夸,我觉得他们都不爱我。”
母亲和继父文化程度一般,资质也一般,在连翘的成长历程中,两人对她谈不上任何教育可言,对陶家欢也只是管吃管穿交学费,幸好姐妹俩自己争气,读书和工作都没让他们操心。陶家欢婚恋问题让他们暴露了只懂养,不懂育的本质,连翘说:“我感觉你对妈最失望。”
陶家欢对父兄意见也很大,但冤有头,债有主,她说:“她是我妈,该为我把好第一关。姓张的开口,她了解一下就帮我推了,才是正确的处理方式,但她没有挡在我面前。她总说家里最小的孩子是最得宠的,她骗我了。”
连翘降下车窗,夜风涌入车厢,她长长透口气。很多事是后来才看明白的,少女时,她对母亲暗示亲眼见到继父一再走进洗头房,母亲或许跟继父闹过,但把日子过下去了,当时其实她就该明白,再脏的男人母亲都要,她既没胆魄,也没能力爱惜自己。
带着两个女儿走,谋生会很艰难;自己一个人走,怕女儿在家吃苦。母亲面临两难局面,她咽下苦涩,留了下来,她有她的不容易,这是连翘成年后孝顺她最重要的原因。
只不过,能藏污纳垢的人,不会有多珍视一双女儿,更别说欣赏女儿在社会层面的闪光点。连翘看清了,但陶家欢还没有:“等我年薪百万,妈就有底气跟她同事说,这个男的你好意思介绍给我女儿?走着瞧。”
陶家欢学业优异,父母脸上有光,以前经常对亲戚夸她,但在他俩的思想体系里,陶家欢是女人,是女人就该找个男人,不然就是不正常。连翘笑笑:“你年薪百万,只要还单身,妈照样气短。你和她的价值观不一样,很多话说不通的。”
陶家欢把几个杰出女性视为楷模,她们的确被人嘲笑单身,表面风光,背后凄凉。她很烦躁:“我在外面做得再好,他们都不以为然。但凡有一点欣赏我,就不会把随便一个男的都推给我去见。姐,爸妈真的爱我吗?”
心疼女儿辛苦,希望她过得安稳,不走险路,这都是爱的表现,只是受限于自身,爱得不得其法。可是怪母亲和继父无济于事,他们的父母家人也没怎么善待过他们,后天际遇使他们对生活疲于奔命,没有机缘成为懂得尊重子女的人。
有自省意识并且做出改善的父母不够多,连翘已经不对自家父母抱有期盼,不想让他们再影响到陶家欢的心情,说道:“爱也是有一点爱的,就像个老好人同事,对你没坏心,平时一起吃吃喝喝也开心,还总送你小礼物,但工作能力不行,你完全不能指望,有时还拖你的后腿,你得帮着收拾烂摊子。他们的爱很有限,你爱自己就好。”
原来,成绩再好,工作再能干,仍然得不到父母打心眼的尊重。他们拒绝信任女儿,也不愿谈心,把人反锁在房间,没把女儿当成平等的人对待。这个事实击溃了陶家欢,她心灰意冷,跟连翘挤一张床睡,玩游戏到夜深。
第二天下午,赵恺发来语音:“你跟我师父什么事都没有,你爸妈还跑来闹,太过分了吧?”
陶家欢脑子一炸。赵恺说她父母和哥哥找到派出所,投诉杨正南诱骗小姑娘,当着所长和行政大姐的面把杨正南骂得狗血喷头。
陶家乐威胁如不处分杨正南,就捅到网上让人评理,所长迫于情势,停了杨正南的职,让他接受调查。
父母很害怕女儿走错人生路,不信任她,也没胆子直接找杨正南问个清楚明白,但有胆子拿他的领导压他。陶家欢愧疚万分,连翘很错愕,她和妹妹尽全力去理解父母心,父母却没觉得有理解女儿的必要,也不信她。逼得一个无辜的人停职,这就是他们说的对女儿负责?
陶家欢冲回家质问:“我都说了他没答应我,你们为什么要害他?”
父亲愤怒:“你还在心疼他?我们是怕他犯错误,更怕你犯错误!”
母亲说:“你找个年纪那么大的,别人怎么看我和你爸,怎么看你?不跟他了断,传出去你名声就坏掉了!我们劝不动你,才从他那边使劲,叫你悬崖勒马!”
陶家欢冷笑:“我管别人怎么看我。把我看成一朵花,还是豆腐渣,它们都不会给我一分钱花。爸,妈,我的人生我想怎么过就怎么过,以后你们都别管我,管我我也不听了。你们觉得我丢你们的脸,那是你们的事。”
父亲说:“不爱你才不管你!不管你,以后你有任何事,我们都不管了!”
陶家欢摔门而去:“不管最好。”
连翘在车里等着陶家欢,她怕陶家欢再被锁在家里,想跟上来,但陶家欢说自己的事自己解决。昨天她被父母家人弄懵了,没想到动手,但她学过功夫,今天他们再来硬的,她就动粗。
临走前,陶家欢看到母亲眼中有泪,有句刻薄话到了嘴边没说——如果我服你们的管,什么都听你们的,最多就过成你们这样,我不肯。
走出单元楼,陶家欢强忍着不哭出来,她或许不擅长表达爱,但她终于分辨出自己不怎么被爱了,她再也不会对父母说心里话了。
派出所息事宁人,对陶家人承诺,将根据调查情况对杨正南依法依规作出处理。陶家欢硬着头皮去找杨正南道歉,她闯祸连累到他,总得亲口说声对不起,做人得有担当。
第54章
派出所门口,陶家欢等到杨正南,他穿着黑色大衣缓步走来,脸上表情很淡,看不出颓意。但赵恺说他停职期限未定,枪支、警械和证件都上缴了,不能穿警服,也不准上岗执行职务。
杨正南走到近前,陶家欢嗓子发干,她来道歉,可她拿什么道歉?赵恺只说父母在所长面前痛骂杨正南,没说具体内容,可是把自己女儿都看得低如尘埃的人,必然狠狠羞辱了他。
父母兄长的所作所为让陶家欢无地自容,她忍着眼泪说:“杨警官,真的很对不起你。我爸妈让我去相亲,我说心有所属,但只是单相思,他们不信,偷看我手机,查出你是谁。我很抱歉我有这样的家里人。让你受委屈了,是我不好,可我不知道怎么弥补,真的很对不起。”
杨正南沉默如夜色,忽然想起第一次见到小玉的情景。那天是路人报警,此人途经小巷,听说有个孩子被父亲扒了裤子吊起来用皮带抽打。
杨正南和同事赶到现场,才知道小玉父亲经常毒打妻儿。邻人多一事不如少一事,没人报警,似乎打老婆不算事,对孩子棍棒教育也不算事。
小玉屁股和大腿上被抽出一道道青紫色伤痕,躲进卧室。她挨打的原因是偷了父亲 20 块钱,买了本她很想要的画册。
杨正南批评小玉父母对孩子太野蛮偏激,得多交流沟通,耐心开导,不能用暴力。小玉爸不服气,理由是比将来被别人打强,小玉妈说偷钱除了打,没有更好的教育方式,小玉爸是恼了心才这样,平时小玉不听话,他甩两巴掌就算了。
看热闹的邻居帮腔说小孩子听不懂大道理,打是让她知道事情的严重性,深刻记住改正。有人问:“两位警官,难道你们一次也没打过儿子女儿?碰到这种事,打才能长记性,不打不成材。”
陶家父母为了打消女儿的念头,把她反锁在家里,扣住她手机,不准她和外界联系,还跑来所里闹,像这样简单粗暴对待孩子的人何其之多,并且不觉得自己哪里有问题。
杨正南低头看陶家欢,她睁着一双泪巴巴的大眼睛,努力不让眼泪掉下来。她曾经说她成绩好,父母从不打她,老师也很护着她,当时她骄傲锐气,此刻她羞愧难当,快抬不起头,还很伤心,但倔强着不哭。
前两次拒绝陶家欢的时候,她都不曾这样破碎脆弱过,是被父母伤到心了吧。
初次见面时,杨正南就看出陶家欢钝感,她不是玲珑心肝的人,没那么容易受伤,所以被她告白,他回绝得很干脆。
如今看来,钝感保护了陶家欢,使她到现在才明白她父母和兄长的为人。其实也好,她不像成成和小玉那几个孩子,他们处境艰难,养成了敏感性格,多思多忧,得多花些时间化解。
街道边,大风追逐着落叶奔跑,杨正南说:“小陶,你不用有压力。我正好趁这段休息一下,教所里的人练练功,不会没事做。我很多年前就不在乎前途了,你倒是得多重视些,别再对我执着。”
明亮的月光下,杨正南长身玉立,眼中有怜恤,陶家欢和他对视,心颤腿软。父母在她声嘶力竭澄清后,依然来找他麻烦,毫不顾及女儿的颜面。对比起他,父母对女儿半分温柔呵护的心都没有,她难忍伤感:“我又没影响到工作。”
杨正南说:“但是你该放下。如果发到网上去,所有人都会劝你快跑。他们是有道理的。”
陶家欢说:“我知道他们是好意,但他们不能替我过人生。同龄人就不会有问题吗?你看我姐和刘天宇。我就是喜欢你,也没再打扰你,心里想着犯法吗?你管我放不放下。”
说到后面,陶家欢失控了,声音在抖,杨正南无言可答。想着他被自己坑了,又受处分,又被人议论,以后无颜再见他,陶家欢很绝望,一口气把心里话都说出来。现在不说,就没机会说了:“我没觉得你老,我觉得你好看。第一眼就觉得。但是我姐和秦舟都说你结婚了,我不敢有别的念头。后来你去 KTV 救我,摩西分开红海可能就是你走过来的样子,我克制不住喜欢你。
我姐骗我说你和你妻子感情很好,还有个读大学的女儿,我不能怎么样,可我还是喜欢你。你可能认为我是年轻人,喜欢你是一时冲动,可我的喜欢不是头脑发热,我有身体反应。每次靠近你,我都知道。”
陶家欢脱口而出,把自己吓一跳,但说了就说了。喜欢他,不丢人,说出来,也不丢人。
杨正南默然。陶家欢心直口快,说得如此直白,不是年轻人对年长者的倾慕,而是女人对男人,眼神也直勾勾,他别开眼去,过一下,他说:“等你到了我的年纪,我是老头了。”
看一眼是一眼,陶家欢盯住他,抢白道:“老头不是人吗?街上那么多老头都活得中气十足,我吵架根本吵不赢他们。我们公司有个门卫 73 了,每天骑电动车上下班,呼啦来,呼啦去,精神头比我们好多了,我们都喊他朋克大爷。”
杨正南故意问:“朋克?”
月亮穿过云层,时明时暗,光落在他脸上,面容英朗里带有些许神秘,是不年轻了,但岁月给他添上了林下萧散之致,是陶家欢喜欢的味道,她贪婪地多看几眼:“你可以理解成摇滚。”
杨正南说:“看到了吗,我听都听不懂。小陶,我们是两代人,有代沟。”
陶家欢伸出两只手,比了比:“代沟最多这么宽,跳一下就过来了。画漫画的,拍电影的,写小说的,摄影的,大把中老年人。要是他们都把代沟当回事,拒不和年轻人交流,世界上会少了很多好看的作品。但你肯定也知道,年轻人也爱老导演,票房那么高就是证明。”
杨正南又无言可答。陶家欢想到成成和小玉,她认识的只有这两个孩子,但辖区面积大,杨正南一定还善待了别的孩子,她把想说的话都说完:“我不知道你什么时候能返岗,你的钱省着花。我工资可以的,我来给孩子们买这买那。”
她还伤着心,但自信活力迅速回来了,可见她父母兄长没怎么影响到她,很好。杨正南不由一笑。他一笑,陶家欢的骨头又酥了,斗胆问:“杨警官,你讨厌我吗?”
路灯光照着一双泪盈盈的眼睛,像夜空里的两颗寒星,亮得烫人,杨正南摇头。陶家欢说:“所以我和你说话,不算骚扰吧?那我还能给你发信息吧,你爱回不回。”
所有话都说了,陶家欢道声再见,骑上电动车,在闹市车流里穿梭而去。她得跑,不跑就忍不住去抱心上人了,但害他停职,哪有脸抱他。对他的非分之想,只能想,不能有行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