听到易淮川问她要不要参与爷爷的海葬,她没什么反应,反倒是他提前告知她时间和出行方向,让她微微诧异了下。
印象中,易淮川一向我行我素,做什么不会告诉她,更遑论提前打招呼。
那四年,他们屈指可数的同行,大概就是在爷爷的强压下,他带她去旅行。
说是旅行,他不过换了个城市出差,而她在酒店周边逛逛罢了。
即便这样,她也没有享受过被提前告知的待遇。
还是那天早上,司机忽然来接她,说易淮川要带她去安城。
她临时请假,急急忙忙收拾行李,慌张又无措,抵达机场时,差点错过航班。
没敢抱怨,只是在登机后,她好言好语商量:“下次,能不能提前通知我?”
那时,易淮川坐在位置上翻着一本财经杂志,闻言头也没抬,理所当然地回:“临时决定的。”
自那以后,易淮川改没改那个习惯,她不知道,因为他们也没再一起同行去外地过。
反倒是她,养成了在家收拾一个备用行李箱的习惯,里面装着几套换洗衣服加证件,想走,随时可以走。
本来是为易淮川临时通知她准备的,最终成了她离开半山墅时带走的唯一物件。
有时候她在想,或许冥冥之中注定,有些事必定结局如此。
*
翌日上午八点,没有迟一分,也没有早一分,门铃响了。
梁思思开门。
一身黑色休闲西装的易淮川立在门口,除了眼底有一层薄薄的黑青外,看不出任何异常,一如往日般矜贵俊朗。
不,还是有一点不同的。
他的气质有了改变,往日岑冷强势的气压收敛了,现在整个人更沉着稳重。
“思思。”
他看着她,唤她。
梁思思点头,出门、关门,示意前方的路,淡淡道:“走吧。”
她在前面走,易淮川跟在她身后,静默无言。
这种场景从未有过——
以往都是易淮川在前,她尾随在后,像那些年她追逐他的时光,拼命向前,也不过是想拥有一个跟他并肩而行的机会。
现在两人突然换了位置,梁思思有一丝不习惯。
不过她也没太在意,跟易淮川一起下电梯,去停车场。
令她诧异的是,易淮川居然没用司机,是自己开的车。
梁思思立在车边,一时间有些恍惚。
她坐过苏曼曼的副驾驶,也坐过陆谦行的副驾驶,易淮川驾车的副驾驶,她当真是头一回体验。
易淮川已经将车停在她身边,见她愣着,摇下车窗,看她。
梁思思回神,拉开车门,坐了进去。
易淮川在一边安静等待,目光随她的动作而动,直到见她规规矩矩将安全带系好,才启动车子。
晏城周边没海,易淮川到南城来找她,梁思思并不奇怪。
事实上,自见面起,她也没问过去哪。
因为根深蒂固的习惯,让她跟易淮川在一起时,从不多嘴,一切按照他的想法来。
更何况今天是给爷爷海葬,肯定要由他决定的,她能陪爷爷最后一程,也算了却一桩心愿。
她没想过去改变他的性格,以前是徒劳,而今是没必要。
车子上了高架,梁思思侧头望向窗外,看着陌生的风景。
“去小南海,爷爷喜欢那。”
忽然,易淮川低沉平缓的声音传进她的耳里。
梁思思转头看她,恰好易淮川的视线也迎着她,四目相对,他眼底平静,目光柔和。
有那么一瞬,梁思思觉得眼前的易淮川似乎变了个人。
没有强势冷漠,相反多了温情体贴。
只不过,这一切都跟她没关系了。
她答应易淮川同行,并非心软或同情,只是想送爷爷最后一程。
对他,她没了以前误会的心结,也终于可以平静对待。
“嗯。”她应了声。
爷爷以前跟她闲聊时提过,小南海是奶奶喜欢的地方,只是那会爷爷还坚定死后要与奶奶合葬的,也不知为何忽然变了主意。
梁思思垂眸,陷在过往的记忆里。
像是知道她心中所想,易淮川开口为她解答:“爷爷觉得,他不配与奶奶合葬。”
他语气低沉,仔细听,还有惋惜与愧疚。
像是就事论事,更似所言其它。
梁思思不是傻子,她能听得懂易淮川的言外之意。
“易淮川。”
她唤他,刚准备开口,却被易淮川截断。
他道:“对不起。”
不似那天清晨,他酒后失态,此时的他十分清醒,语气诚恳。
“过去四年,对不起。”他握着方向盘,目视前方,低声重复。
角度问题,梁思思没见到他眼底浓烈的愧疚与心疼。
但她握着包包的手指,还是蜷了蜷。
“易淮川。”梁思思垂眸,又连名带姓喊了他一声。
像是知道她要说什么,这一次,易淮川还是没给她出口的机会。
他看向她,眸光动了动,低低开口,愧疚又心疼:“爱一个混蛋,很辛苦吧。”
并非疑问句,他像是简单陈述一个事实。
梁思思回视他,睫毛轻轻颤动了下。
她从未见过这样的易淮川,光芒尽敛,小心翼翼,甚至还有点卑微。
更重要的是,他像是忽然懂了她的过去。
梁思思沉默应对。
是很辛苦,辛苦到好些次她都想放弃,以至于最后真的放弃了。
所以易淮川说得没错。
“这一次,换那个混蛋爱你,他不会放弃。”
第56章
恰好车子行驶在沿海大桥上, 两边都是一望无际的海面,他们从中间穿行而过。
有一种茫茫人世,我打马而过的既视感。
易淮川的话轻轻地落在梁思思的心上, 让她又忆起还爱着易淮川的时光。
不是没坚持过,也不是没努力过。
但如易淮川所说, 爱一个不爱自己的人, 或者说爱一个不懂爱的人, 很辛苦。
“易淮川。”梁思思望着前方的路,轻轻唤他, 像朋友闲聊一样心平气和,“可能你觉得不甘心,但真的没必要。
我们在一起四年,你开心吗?你希望你往后的婚姻生活都是当初那样吗?”
梁思思的语气很平和,并没有谴责或抱怨, 简简单单陈述、平平静静交流, 也没等易淮川给答复, 她定下了音:
“我不希望。”
那不是她想要的家庭生活。
是过去的她太执着,才觉得对方一定要是易淮川才可以。
现在, 她觉得,没有必须是谁才可以。那个人可以存在,也可以不存在,最重要的是她自己要开心、舒适,再不迁就谁,也再不委屈自己。
梁思思拒绝得足够清楚,她的话音落下, 车内短暂陷入沉默。
就在她以为两人会一路沉默到目的地时,易淮川忽然发声, 语气很低,带着斟酌很久后的郑重。
他道:“不是不甘心。”
梁思思心下一怔,侧眸看他。
他目视前方,平稳驾车,继续刚才未完的话:“我想了很久,想得很清楚,不是不甘心!
你在的时候,我没发现你多重要,因为下意识觉得只要回去,你就在。
是你走了以后,我才发现,我们之间……”
易淮川侧眸看她,隐晦深沉的情绪在他眼底泛滥,他动动唇,终于开口:“不是你不离开我,是我离不开你。”
车子在跨海大桥上急速而过,如易淮川的话从梁思思的心上穿过。
快速地撞击了她一下。
除却最初在石杨县的那段日子,他们往后岁月连心平气和的对话都鲜少拥有。
易淮川习惯将自己封锁在自己的世界,不让外人窥探分毫,连语言都吝啬。
如今天这样将内心剖析给她,实属意外,就好似他有意将心门敞开,让她能看见内里。
曾经,她在他心门外徘徊辗转,甚至敲响请求,始终不得而入。
可等她终于放弃了,走远了,易淮川却自己打开了。
车子驶下大桥,往海边而去,车速慢下来,视野更开阔,像人生进入了另一段时光。
“易淮川,曾经我也觉得我离不开你。”梁思思垂眸,娓娓而谈,也如他一样,将最真实、最平和的内心展示给他。
闻言,易淮川幽深的眸子动了动,他抓着方向盘的手收紧,指关节泛着轻微白色。
“曾经”这个词,真的很伤人。
曾经离不开你,曾经想跟你在一起,曾经很爱你……
有过,爱过,却全部成了过去。
无需梁思思说接下来的话,易淮川胸口的疼痛正在明确地给他答案。
他放缓车速,好似这样心口的压抑就会减轻、缓解。
“我知道。”他沉沉地答。
正是因为知道那些曾经,他才更心疼身侧的女孩,也更恨过去的自己。
“思思。”他唤她,如车窗外的海风一样轻柔开口,“我追你是我的事,你接受或不接受都是我的事,你不用有负担。”
车速慢下来,梁思思开了点窗,有风吹进来,将易淮川刚刚的话吹散了。
散在梁思思的心上。
她从未想过,有一天强势专/制的易淮川会对她说这种话。
像是怕自己的行为让她厌恶,一退再退,一让再让,最终只卑微地祈求与她有个联结,仅此而已。
像极了曾经的她。
目的地到了,易淮川停车,两人一起下车。
海葬服务是易淮川事先安排好的,两人跟着工作人员乘船前往大海深处。
一身黑的易淮川立在甲板上,手上拎的是装着爷爷骨灰和白色花瓣的篮子,沉重庄严。
海风呼啸而来,吹翻了他的西装衣摆,也吹乱了梁思思的发。
她立在他身边,看着他向海面扬了一下手。
风过,花瓣与骨灰纷纷扬扬在空中划出白色的一片,随后落入海面,最终消失不见。
梁思思抬眸看易淮川。
他紧抿着唇,神情凝重,黑西装、白手套,一下一下随风扬着爷爷的骨灰,虔诚而庄重,像是在进行某种神圣的仪式。
这个场景忽然让她想起久远的一个画面——
也如今日一样,那天的风也很大,少年易淮川立在山顶之上,茫茫地望着远方。
她走了很远才找到他,气喘吁吁地问:“易淮川,你站这干吗?”
少年穿着蓝白色校服,笔直地立在那,看着远方落日,一动未动,也未开口回答。
晚霞照在他身上,没让他柔和半分,反而衬得他更为孤单冷寂,好似世间万事万物都走不进他的心。
她,自然也不能。
那时,她就觉得他挺孤单的,于是走到一边找了个石头坐下,从书包里翻出习题,迎着夕阳慢慢做。
陪着他。
少年立在山顶,少女坐在石头上,一个望着远方,一个翻阅课本,在火红的晚霞下,各成一个世界,又意外和谐美好。
“走吧。”
易淮川低沉的声音传来,将梁思思拉回现实。
“外面风大。”他将手套与空篮子交由工作人员,看向她,补充。
梁思思立在原地,有一瞬间的恍惚。
那年那日,那个少年也是这样,走到她身边,轻轻扫了她一眼,低低地道:“走吧。”
她从习题册上移开目光,抬头看他。
少年依旧冷凝,静静看着她,补了一句:“山上风大。”
时光荏苒,匆匆而行,但在这一刻,梁思思忽然生出些场景重合的错觉来。
“嗯。”梁思思垂眸,轻轻应了声,跟着他回到船舱内。
两人的座位挨着,易淮川将靠窗的位置留给了她。
梁思思望着窗外苍茫的海边,续上了刚才的回忆。
那天,他们一起下山。
山路难走,荆棘丛生,易淮川走两步就等她一下,最后在一个很滑的陡坡处站定。
“你走你的,我跟得上。”她爽朗道。
易淮川却没动,漆黑的眼睛落在她身上,看她笨拙地一步一步朝前。
梁思思自小在农村长大,上山下山与她来说并非难事,只不过易淮川人高腿长,走得快些罢了。
她自然不想被他看扁,在他的注视下,她的好胜心和表现欲达到空前,一个跨越,踩到了石头,脚下一滑,直愣愣地朝他扑了过去。
就在她以为易淮川肯定会避开时,他却突然伸手将“猛虎扑食”的她搂住了。
没有旖旎,他很快将她扶好站稳,颇为嫌弃地朝她吐出一个字:“笨。”
“我才不笨!我可是年级第一名。”
那时的她被妈妈和哥哥保护得很好,没见过世面,也没经历摧残,保留着张扬和傲气。
她跟在他身后反驳。
易淮川大步朝前,将她甩在身后,轻嗤了声。
她气死了,心想我就不信你这天天不务正业的大少爷成绩能有我好,连走带跑,气鼓鼓地追他,想理论。
结果他忽然开口,语气很轻,夹在山风里,显得特别悠远哀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