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尴尬的沉默中,货郎温和的目光自然而然落在女孩红晕的脸上,笑问,“这是……没祭拜五脏庙?”
邱天一手扶额,另一只手揉肚子,心想幸好本姑娘现在不是34D大美女,不然多丢面子?
她清了清嗓子,刚要开口为自己挽尊,肚子又不合时宜“咕噜”一声。
“……”
货郎忍笑放下担子,弓身打开一头的木箱,从中拿出一个油纸包,打开,浓郁香甜的桃酥味随即飘出。
邱天盯着货郎手中敞开的油纸包,无意识地吸了吸鼻子,口腔中分泌着过多唾液,令她不由吞咽一下。
货郎笑了笑,拿出一块桃酥递过来。
邱天不可置信地看着他,一时没有动作。
货郎蹲在面前,两人视线平齐,他的手朝前递了递,轻声说:“吃吧,甜的。”
他的笑意始终温和。
邱天心中一暖,倏然感受到一丝前所未有的慰藉。眼前的男人分明陌生,却又依稀面善,让向来警惕的她生不出哪怕一丝防范心。
且她是真的饿了,不自觉伸出手去。
“谢谢。”觉得不足以表达自己的感激和感动,又补充一句,“我以后一定报答你。”
货郎瞧着她一脸认真的表情,忍俊不禁,“行,我等着你报答。”
邱天和货郎一起往村里走的时候,远远看到顺着田埂一路狂奔来的恩赐。
待他终于跑到面前,喘着粗气从怀里掏出个东西,直直向货郎递过去,气势磅礴一句吆喝:“我要换糖!”
邱天注意到他手中拿着一管干瘪瘪的牙膏皮,黄底红字写着“中华牙膏”。
牙膏皮……换糖?
她匪夷所思看着恩赐,心说这摆家家酒呢?
谁知下一秒,货郎竟放下担子,真的从木箱里取出几块糖交到恩赐手上,与此同时接过牙膏皮,顺手放进另一侧的箱子里。
这波操作下来,邱天倏忽想起自己还真从报纸资料中看到过相关信息。
七十年代是计划经济,物资紧缺匮乏,有钱都不一定买得到想要的东西,计划物资还需拿票作为凭证,于是粮票、油票、布票等各种票应运而生,而且北角村大队连供销点都没有,想在正规渠道买东西,还得跑去别的大队。
由此,货郎的存在价值便体现出来了,他们走街串巷,以物易物,一些供销点里需要整包买的东西,在货郎这儿却非常灵活,且家里有什么牙膏皮、长头发、破铜烂铁之类的玩意都可以换些小商品。
这个年代不允许个人生意,但还是鼓励农民家庭养家禽家畜的,也允许养殖户买卖过剩的农副产品,不被允许的是无正当职业的人从农民手里低价收购之后自己再去高价倒卖。
货郎的“流动作业”虽与这两种情况皆不相同,可在菱源乡却是约定俗成的存在,看这货郎的受欢迎程度便可知晓——
一到村口,立马有众多孩子媳妇向他簇拥而来,有些人甚至奔走相告,吆喝着亲戚妯娌的来找货郎换东西……
邱天渐渐被挤在人圈外,饶是对这种商业形式极为好奇也不敢硬往里挤,此时的她又矮又瘦,丝毫不敢靠近这些广阔天地大有作为的妇女同胞们,只能吮着手指上的桃酥渣,眼巴巴看着身形高大的货郎被大姑娘小媳妇围在中间。
不过这热闹且欢乐的互动怎么有点眼熟?
想起来了,娱乐新闻常刷到的内容,男爱豆……和他的女粉丝。
还别说,这货郎的颜值堪比爱豆。
第3章
邱天家离村口不远,闲来无事便一直围观货郎卖货。
有人的地方就有各种声音,特别是女人聚集的村头巷尾,这一上午的信息量可够大的。
热闹散去的时候,邱天已经搞清楚今夕何夕,此处何处——
这是1970年的菱源乡北角村生产队,这个年代村子通通叫生产队,有的村子人多地多,分成几个生产队,而北角村人少地也少,便统编为一个生产队。
村后的山叫北角山,村前的河叫菱角河,河边是农田,土地肥,集体种植水稻、小麦之类的粮食作物。
山前也有零散的农田,旱一些,分给各家各户做自留地,因土地肥力不够,有些人家干脆荒废着,有些则开了荒,种些土豆、红薯、玉米之类旱地作物。
邱姓在北角村不算大姓,邱家人却颇为有名。只因兄弟三人各个人高马大,一眼看去使不尽的男子气概,可如今看来却是一副香火不济的光景。
老大邱东山早年丧偶,一个孩子都没有,如今四十好几还打着光棍,和亲妹子邱菊住在父母留下的老宅子里。
老三邱南山眼看二十六了都没说成亲,家里没老的催,他自己也不着急。
老二邱北山倒是早早娶了妻,结婚后和他老婆刘爱花也没歇着,恨不得三年抱俩地生,可越是求子心切,反而越掉进了闺女窝,头几个都是女娃子,眼看快断了念想的时候,才得恩赐这么一个宝贝疙瘩。
此时农田里是热火朝天的劳作场景,村子里却有些冷清,货郎到来时热闹的潮水短暂引向村口,货郎走后媳妇姑娘们便又回地里劳作,村口便再度沉寂下来。
孤冷感油然而生。
邱天像丢魂一样坐在家门口,两个世界的信息量快把她头挤炸了。
穿来之前,她和几个志趣相投的朋友组队翼装飞行,坠落时虽尽量护住头,可难以抵抗重力加速度的作用,很快就失去了意识。
再度醒来便是今日的光景——她成了七十年代的村庄里一个七岁的乡下妞。
邱天从三妮桌上的镜子里瞧过自己如今的样貌,说实话与另一个时空的自己幼年时很相像,只是气质差了一大截,而且黄瘦孱弱,跟个可怜虫似的。
父亲邱北山日常不爱言语,可发起怒来却极为火爆,早上她已经见识过了。
母亲刘爱花,泼辣凶悍,极偏爱邱恩赐,就差把“重男轻女”写在脸上。她极不待见原主妞妞,很少给好脸色。
大姐学名邱玉珍,今年刚满十七,没读完初中就下学操持家务,去年才进生产队。
二姐邱玉珠,十四岁,在慢道中学读初中,听说学习不错,只是性格不好,一副全世界都不放在眼里的高傲劲。
三姐邱玉环已经十三岁,仍在读小学,听恩赐说她成绩不怎么样,连蹲了两级。
恩赐,一听这名就是个宝贝疙瘩,可不是吗?全家盼星星盼月亮盼来的传宗接代的香火。
这么一对比,邱天便更加明确自己在这家里的地位,不说别的,家里五个孩子,只有她没人给起个像样的学名。
妞妞妞妞……像谁家养的宠物狗。
很快到了傍晚,除了货郎给的那块桃酥,邱天几乎没吃其他东西,她早饿得前胸贴后背。
恩赐不知从哪里掏来几个鸟蛋,从火堆里煨熟了给她吃。邱天没心思多想,狼吞虎咽吃了个精光。
恰好三姐放学回来,还没进门就看到邱天快速咀嚼的嘴,她扬声问,“偷吃的什么?”
邱天赶紧把嘴里的东西咽下去。
不知为何,她对这位三姐喜欢不起来,甚至有几分厌恶。
在先前的时空里,邱天就是个感知和直觉超强的人,一打眼便能看出一个人是否纯良可交,眼前的邱玉环显然是她潜意识中极不可交的人,可是偏偏这人是她现下逃避不了的亲人。
“没吃什么。”她淡淡地回答。
邱玉环依稀闻到禽蛋煨烤后特有的香气,她斜眼瞪着邱天,阴阳怪气地笑道,“你偷吃鸡蛋了?等会儿娘回来我要让娘问问你。”
“妞妞没偷吃鸡蛋,是我今天摸来的鸟蛋。”恩赐赶忙解释。
“鸟蛋?”邱玉环扬眉,吊梢的眼角随之上挑,“好你个恩赐,摸了鸟蛋只给妞妞不给我?”
原是想用这话拿捏恩赐一番,谁知恩赐却一副与她划清界限的姿态,煞有其事地掐着腰。
“我就是不给你,你跟大壮他姐是一伙的!上回大壮抢我弹弓你帮他不帮我!”
邱玉环一噎,霎时理亏,“哼”一声甩着脸子朝偏房走去。
“大壮是谁?”邱天问。
“你咋连大壮都不记得?于启进呗!总是欺负我,还抢我东西。”恩赐撩起裤脚向她展示膝盖上的乌青,“前天还把我推进河沿里。”
见妞妞皱眉敛目俨然同仇敌忾的样子,恩赐更来劲,“他姐你总该记得吧?就那个长得尖嘴猴腮的于丽华,咱三姐什么都听她的!”
恩赐将心里积压的委屈一吐为快:“我可烦大壮了!就因为蹲点干部住在他家,他就觉得自己也是大官!”说到这儿似乎又生出其他念想,几分老成地叹息,“蹲点干部咋就不住我们家呢?”
在恩赐絮絮叨叨的孩子话里,邱天恍然感觉到来自时代洪流的碾压——物资匮乏,计划经济,干部蹲点,知青下乡,拨乱反正……
她深知这个时代在某些方面敏感又充满曲折。
所以……为何偏偏是这个时代?
邱天瘫坐在锅屋门外的石墩上,既无力又茫然,她机械地重复着恩赐的话,“是啊,蹲点干部咋就不住我们家呢?”
抬眼环视四周,鸡鸣猪叫的院落拢在淡淡的余晖里,菜园里的大树被夕阳拉得很长,像巨兽一样落在脚边。
往常的这个时候,她要么和朋友一起吃晚餐,要么在校园里遛弯,这个季节不冷不热,操场上好多帅气的小哥哥。
说起来,她连恋爱都没来得及谈一次呢。
虽然身边从来不乏追求者,可她性格奔放活泼,又总是有意无意地把追求者处成好哥们……现在想想可真是暴殄天物!早知道如今落到这份田地,当初就该谈他十个八个男朋友,好好享受爱情!
邱天一边想一边悲从心来,更有一种“叫天不应,叫地不灵”的恐慌和无力感,令她忍不住呜咽出声。
眼泪这东西很奇怪,一旦夺眶而出,委屈和恐慌就像洪水决了提。
她突然哭得不能自已。
恩赐没少见妞妞哭,可往常她被娘打或者被三姐欺负,也只是哼哼唧唧抹眼泪,像现在这样仰天哭嚎的情况还真是头一遭。
恩赐手忙脚乱,直接傻了。
邱北山、刘爱花和邱玉珍上工回来就看到这么个情景——素来不讨喜的妞妞坐着咧嘴大哭,宝贝儿子恩赐可怜巴巴蹲在边上哄。
刘爱花累了一天,临回前跟小姑子邱菊拌了几句嘴,心里本就烦躁,进门看到这场景更加恼火,她阴沉着脸径直走进锅屋,见冷锅冷灶连水都没烧,火气“噌”一下窜到头顶。
“嚎什么??”她走出来抬脚就往邱天屁股上踹。
邱天正哭得忘形,屁股上冷不丁挨了这么一下,心底无名火“腾”地升起,她忽地站起身,怒目盯着刘爱花,“你踢我干嘛?!”
刘爱花被她的眼神和气势骇了一跳,心想这丫头今天换瓤了不成?要搁之前这一脚过去,小丫头片子早怂得不敢吱声了。
刘爱花愣怔须臾才回神,随即指着她鼻子骂,“反了天了!反了天了!看我今天不打死你!”说着转身去抄笤帚。
邱天冷眼瞧她,心想虽然这人是“妞妞”的娘,可她穿过来后灵魂和意识仍是她自己,所以要说尊敬和顺从是万不可能有。况且忍气吞声绝非她的性格,这种被欺负到头上的亏怎么能吃?
邱天思忖着一会儿避开的路线和角度,顺便让这泼妇摔个仰八叉。
然而恰在这时,邱北山中气十足的声音猝然响起:“行了!赶紧做饭去!”
邱北山是绝对的一家之主,他的话没人敢反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