翼国公牵了牵她的袖子,领他随众行礼,城口上的黄门上前一步替官家应话,扯着嗓子喊免礼,“鼓乐照奏,官家与万民同乐。”
这除夕的灯会,在官家出现之后终于达到了高潮,上京城是沸腾的,连空气里都夹着滚滚热浪,四周围都是叫好声,明妆却紧盯着城楼上那个内侍,偏头问翼国公:“代官家传话的那人,可是黄门令薛宥啊?”
城楼很高,其实要看清一个人的长相,并不那么容易,加上光影交错,只能模糊看个大概。明妆有些泄气,但仍要努力分辨,即便不能看清五官,就算记个轮廓也好。
翼国公有些为难,他自然知道弥光和密云郡公之间的恩怨,再在明妆面前提起那个名字,恐怕会惹得她伤心。但如今她问起,自己也不好搪塞,便道:“他是内侍殿头弥光,眼下官家宠信他,他的风头已经盖过黄门令了。”
明妆得到了答案,半晌没有再说话,之前听仪王谈论弥光,她以为多少带着点夸大的成分,但眼下亲眼所见,他确实成了官家面前的红人。
世上就有那么不公平的事,一个不知大局,不懂战事的黄门入边陲监军,调弄胭脂水粉的脑子,哪里知道刀背上的血槽应当开多深。爹爹出兵,他拖后腿,爹爹主战,他主和,到最后势同水火背后中伤,爹爹饮恨葬在了潼关,他却回到禁中,成了官家的膀臂。
翼国公唯恐她伤怀,宽解道:“宦海沉浮,总有意见相左的时候,我很为易公抱屈,但如今木已成舟了,小娘子还需保重自己才好。”
保重自己,不要去管爹爹的冤屈,因为她是姑娘,这辈子都不可能为爹爹报仇。
明妆起先对这位翼国公尚有几分好感,毕竟少年赤诚,性情也温和,但他说出这样的话,她就知道这人将来不可能对她有助益。逝者已矣,生者要没心没肺地活下去,因为官场中惊涛骇浪是常事,败下阵来,是因为技不如人。
明妆轻牵了下唇角,调开话题问:“邶国的使节应当也在上面吧?”
翼国公说是,“今年除夕的灯会如此盛大,就是做给邶国人看的。两国交战多年,如今好不容易打下来了,官家心里高兴,款待使节之余也为安西大都护接风,昨日颁旨加封了庆国公,宗室旁支能凭战功爬到这个位置,开国以来还不曾有过。”
明妆哦了声,那时常追随爹爹鞍前马后的人,如今挣了这样的功名,也是出生入死打出来的。李判前两日已经回到上京了,想是回朝之后很忙,她派人送去的赠礼也不曾得到什么回应。今日他应该也在城楼上吧,只是人影幢幢看不真切,她有些想见他,但心里又害怕见到他,怕看见他就想起爹爹来,陈年的疮疤不敢去揭,即便是按压一下,也痛彻心扉。
不过这御街上的花灯着实是漂亮,琉璃灯山高达五丈,上面搭出了彩楼,彩楼中还有装着机括、能够自由转动的小人。往前再走上几丈,瓦市深处撑起了戏幄,衣香鬓影,盛装的伎乐伴着笙箫献舞,处处一派璀璨气象……
不远处有个飞丸掷剑的,明妆正想去看看,忽地听见一阵惊呼,回头就见一个黑影从城楼上坠下来。她心头急跳,再想看,翼国公捂住了她的眼睛,慌忙旋身把她拽开了。
“咚”地一声闷响,惊愕的呼声此起彼伏,翼国公的手心微凉,喃喃说不要看。因为内城城楼高达十几丈,从那里摔下来,必定是活不成了。
万众盼望的除夕灯会,结果变成这样,是任何人始料未及的。城楼下的禁军慌忙扯过一张彩缎盖住了尸首,明妆惊魂未定,趁乱窥见一顶滚落的一年景花冠,和露在彩缎外的红履,心下明白,坠楼的应当是位宫内人。
围观的人群被诸班直隔开了,城楼上的仪王领命下来查验,禁军掀起盖布让他过目,他垂眼打量了一眼,让跟随前来的小殿直都知辨认。那小殿直都知哪里见过那样血腥的场景,勉强说了声是,就偏身呕吐起来。
“是垂拱殿的长行。”仪王叹了口气,拿捏着语调询问同行的人,“俞白,你怎么看?”
前面的人摩肩接踵,把明妆挡了个结实,但这个名字她听得很清楚,俞白是李宣凛的小字,他也随仪王一同下来查看了。
使劲往前挤,奈何挤不进去,只好回头求助式地望住翼国公。翼国公虽然不明白女孩儿家为什么这么愿意凑热闹,但也还是替她排开了人群,把她送到了围观的最前端。
身着公服的人一直背对众人,那领上描金刺绣的饕餮纹样,看上去颇有张牙舞爪的味道。他还是那样,话不多,但足可拿主意,对一旁的禁卫道:“先把人抬下去,将这里清理干净。既然是垂拱殿的人,理应交由内衙审理,我刚回京,对京中事务不熟悉,目下看,看不出什么端倪。”
显然仪王是不怕把事闹大的,他甚至在众目睽睽之下说出了坠楼宫人的出处。能进御前侍奉的小殿直都不是寻常人家的女儿,死了一个有品级的女官,这件事可大可小。
然而李宣凛的表态很明确,他只是跟来善后,并不打算插手禁中的事。仪王轻轻挑了下唇角,转头吩咐身边的诸班直,“让内衙先审,等审出结果来,再报我知晓。”
尸首被抬走了,剩下就是收拾残局,两个杂役举着铁锹过来,从一旁掘起沙土洒在血迹上,香糕砖的地面吃透了血,无论怎么掩盖,都像个恐怖的溃疡。
翼国公对今日的变故无可奈何,原本是想与佳人好好赏花灯的,结果竟遇上了这样的事,遂对明妆道:“事发突然,没吓着小娘子吧?今日是我不好,若是不邀你赏灯,也不会撞上这种意外。”
明妆虚应了句:“公爷本来是一片好意,不必自责。”
嘴上说着,视线却移向了那个背影,忍不住,忽然唤了声“李判”。
那身影一怔,迟迟转过来,彩灯映照出他的五官,似乎与明妆记忆里的不大一样了。
她一直记得他以前的样子,少年从军,眉眼清嘉,所以她同阿娘说,说他不像武将像读书人。然而阔别三年,这三年间陕州应当发生了很多事吧,那深浓的眼眸里没有了当初的彷徨,她看得见灼热燃烧的烈火,和无坚不摧的傲性。
一样又不一样,她开始有些后悔刚才那一声唤了,甚至怀疑自己是不是认错了人。如果没有认错,那这称呼显然也不合时宜了,人家如今是国公,比爹爹的爵位还高上一等,怎么还拿他当多年前的小小判官呢。
本以为位高权重,今非昔比,自己的唐突会引人不快,却没想到他振袖在她面前站定,郑重其事地两手加额,深深向她长揖了下去。
围观的众人都有些懵,从没见过哪个紫袍的大员,向一个十几岁的姑娘行此大礼的,怪事年年有,今年特别多。
明妆也觉得很尴尬,怪自己刚才脱口而出的一声,让他当着这么多人的面见礼。如今的自己不比爹爹在时,已经承受不起这样的礼遇了。
然而他似乎并不在乎,如常谦卑恭敬,垂着眼道:“小娘子差人送来的赠礼我收到了,愧不敢当。节下太忙,有好些事要处理,一直抽不出空来,本想年后再去府上拜访的,不曾想今日在这里遇上了。事出突然,让小娘子受惊了,今日请小娘子先回,明日我一定亲自登门,向小娘子告罪。”
第14章
明妆心下的疑虑打消了,看样子他的性情好像没变,也如每年送来的信件那样,是个长情念旧的人。
“好。”她含着笑,会心点头,“那我等你。”
一旁的翼国公没想到,时隔三年,已然高升的副将还能这样恭敬对待旧主的女儿,倒让他对李宣凛刮目相看了。
本想同新任的庆国公打声招呼,结果被仪王截住了话头,“五弟今日没陪爹爹赏灯,原来是佳人有约啊。”
翼国公的心思很单纯,二哥这样调侃,他也只是赧然稍作了解释,“上回在梅园结识了易娘子,恰好今年除夕灯会办得隆重,就邀小娘子一同出来赏灯了。爹爹有大哥和二哥作陪,我在那里也多余,站得那么高,连人间烟火都看不真切。”
就是这样散淡的天性,在诸皇子中得了个一心只读圣贤书的名号。
仪王倒也没将这位兄弟看在眼里,只是颇有深意地望了望明妆,笑道:“那日之后,我还曾盼着小娘子来我府上做客呢,没想到等了半个月,也未等来小娘子,想是小娘子眼界高,瞧不上我这个朋友。”
他的话别具深意,只有明妆知道。今日亲眼得见弥光在圣前的荣宠,也不得不让她重新考虑,是否应当继续结交这位仪王,遂道:“王爷言重了,不是我不想交你这个朋友,实在是年关将至,家下很忙,抽不出空去府上拜会。”
“可小娘子竟有时间为庆国公准备赠礼。”他的言语间忽然换上了一点锱铢必较的味道,略略不满地抗议了一下,见她瞠着一双妙目,很快便又笑起来,“我是同你开玩笑呢,千万别当真。如今除夕过完了,年后应当得闲了吧?那我扫庭以待,迎接小娘子大驾。”
这样的对话,让人分辨不清他们之间的关系。明妆有些无措,翼国公脸上浮起一点错愕,李宣凛则是玩味地瞥了仪王一眼,转而吩咐一旁的午盏,“今日天色不早了,你伺候小娘子早些回去,免得商妈妈担心。”
午盏应了声是,因是旧相识,分外拿他的话当金科玉律,忙扯了扯明妆的袖子道:“小娘子,咱们回吧!”
明妆说好,翼国公虽还未从疑惑中挣脱出来,但该有的涵养半分不少,既然人是他带出来的,自然要安全无虞地把人送回去。
“如此,我们就先告辞了。”他向仪王和李宣凛拱了拱手,复转身对明妆道,“小娘子,请吧。”
午盏搀着明妆往御街那头去,走了一程,明妆回头张望,见李宣凛同仪王一起,走进了巨大的宣德门。
翼国公闹不清她和仪王的交情,现在看她回头,愈发觉得她可能是对李霁深有所不舍。
心里顿时别扭起来,却不能发作,更不能质问,只是装得云淡风轻地随口问了一句,“小娘子和仪王早前认识吗?”
明妆收回了视线,摇头道:“不认识呀,就是梅园那回迷了路,才结识仪王的。”
“那……”他斟酌又斟酌,谨慎道,“如何你们就说定,要往他府上做客了?”
明妆爽朗笑了笑,“就是随口的客套话,他邀我做客,我并未赴约,所以他今日才问我。”
翼国公这才松了口气,笑道:“也对,小娘子是女孩儿家,平白跑到人家府上不合礼数。”但也看出来,二哥对她是有几分意思的。毕竟这样容貌的女孩子不多见,二哥对她另眼相看些,也在情理之中。
然而竞争的意味忽然重起来,兄弟之间再友爱,遇见这种关乎姻缘的事,也没有谦让一说。到底芝圆带她来,本就冲着自己的,那日他甚至厚着脸皮向芝圆确认了一遍,待得到肯定的答复后,就觉得自己相较二哥,更为名正言顺。
还好早作的准备,他庆幸地想。转头看她的神情,她好像没有与之容貌匹配的细腻心肠,只管和身边的女使议论李宣凛,“我看李判和以前,长得不一样了。”
午盏说:“那当然,以前李判在郎主手下任职,不用操心那么多。现在自己要独当一面,难免劳心劳力,所以看上去威严了不少。”
对,就是威严,她琢磨了好久,一直寻不到一个合适的词来形容他的现状,午盏倒一语道破了。明明眉眼没有太大改变,充其量年纪大些,看上去更沉稳了些,但不知为什么,面对那张脸时,那样让她五味杂陈,有高兴、有欣慰、有陌生,也有伤感。
翼国公听她们对话,忽然发觉自己可能多心了,她那一回头,并不是冲着二哥。
谈论李宣凛,显然比提防二哥轻松得多,自己便加入进去,“俞白是咱们的族亲,他祖上和太宗皇帝是兄弟,可惜旁支不能授爵,须得靠他自己挣功名。我还记得小时候在一个马场上跑过马,后来他远赴陕州,就没有再见过。彼时他任易公的副将?”
明妆说是啊,“他是孤身来陕州的,我爹爹很赏识他,说他有儒将之风。我阿娘怜他住在军中不便,就收拾了个偏院让他住,也方便他跟随我爹爹出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