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言铭走近的时候,她像是似有所感,迷迷糊糊睁开了眼睛。
又是那种懵懵懂懂可怜小狗的眼神。
她看到言铭,精神似乎飞快回笼,眼睛像是瞬间被点亮的灯火,刷的亮了起来,如果有尾巴,可能都会起劲摇起来。
“言铭哥哥!你回来啦!”
这样更像是言铭小时候养过的小狗了。
每次只能孤零零地待在家里,一整天只等待言铭,等言铭回家的刹那,会叼着拖鞋撒欢一样跑到门口迎接言铭,用期待热烈的眼光看他,等待他的抚摸和陪伴。
虞恬的头发已经彻底干了,但完全不如平日里的柔顺,毛毛躁躁的,裙摆上也脏兮兮的,手上还带着新鲜包扎的伤口,看起来更像是可怜兮兮的流浪小狗。
或许不名贵,但对人的感情真挚而热烈。
她用那种完完全全信任的目光看着言铭。
言铭下意识避开了她的目光,装作看向窗外的夜色:“怎么没打车回去?等到这么晚。”
整整三个小时,又没有换衣服,在嘈杂的人来人往环境并不多好的手术室外过道里,言铭不知道虞恬这三个小时是在什么样的心情里度过的。
不过虞恬看起来没有一丁点抱怨的意思,更没有以此博取言铭同情的意图,她不在意道:“打了,但可能雨大,没有车接单,所以索性就在这里等了。”
“那你吃饭了吗?”
虞恬没有正面回答,她笑了下:“护士姐姐分给我吃了巧克力。”
果然是没有吃。
这么大的雨,恐怕接单外卖的骑手也不多吧。
虞恬抬头朝言铭笑起来:“所以言铭哥哥……”
虞恬黑亮湿润的眼睛认真地看着言铭,仿佛他是她宇宙的中心,带了一种赤诚的信赖和崇拜。
言铭在这种眼神里败下阵来,觉得虞恬下一句提议两个人一起吃饭,他也决计没法拒绝。
然而就在言铭以为她这次将自然而然提议两人一起吃个饭的时候,他听到了虞恬雀跃的声音――
“那个小朋友是不是保住眼球了?”
言铭愣了愣,然后下意识点了点头。
虞恬的眼睛圆圆的,看起来天真又单纯,偏偏眉眼的尾梢又带了点俏丽和妩媚,是生相很美的形状。
她就用这双眼睛盯着言铭,非常激动:“我听到护士和实习医生们讨论了,那样的情况下还能保住眼球,真的是太厉害了!”
“一想到为这个小朋友保住未来光明世界的人是你,我就觉得连带着我也好厉害好棒啊!因为你未来的功劳一半就像是我的功劳哎!”
虞恬说这话时语气是骄傲的,也带了点自卖自夸。
但她确实非常自豪,毕竟要不是今天她千钧一发之际推开言铭,让他没有受任何伤,那他都不一定能好好地为这个患者手术,尤其万一撞伤了手,就算不是像自己这样的伤,也难免影响短期内的手术排期。
要知道,容市附一院的眼科全国知名,床位难求,好多来求医的都是全国各地攒着钱来的普通患者,如果言铭手术计划被打乱,对很多患者的人生都是巨大的变故。
所以言铭手术成功的功劳,她自觉地自己很有理由收取一半的荣誉。
而她并不知道,这话在言铭听来是完全不同的版本。
漂亮的女生用发亮的眼睛盯着他,并且不断暗示言铭未来的厉害和成功里都会有她一半的身影……
与其说这是暗示,不如都能说是明示了。
但虞恬的眼睛又坦荡的不能再坦荡,她好像总是这样无畏。
明明平时看起来也是个会害羞的女生,但对待爱情上竟然这么生猛。
言铭并不是没有受到患者或者同学、同事的追求,也不是没人被他拒绝后仍旧不依不饶的坚持,但几乎所有坚持不懈的追求,到最后都让言铭不仅没感觉到感动,反而觉得被打扰和讨厌。
可虞恬没有给他这种感觉。
她像个流浪小狗,让人讨厌不起来。
虽然热情冲动,但看起来听话又乖巧,即便不去哄它,它也能绕着追逐自己尾巴玩上几小时,喜欢被陪伴,但也不粘人,把它即便扔在一边不理不睬,只要再朝它招招手,它就不记仇地摇头晃脑憨态可掬地来了。
而它关心的永远不是自己,而是你,不在乎自己是不是受伤了是不是没吃饭,在乎的永远是你怎么样了,你在意的人怎么样了,你的工作怎么样了。
你就是它的全世界。
言铭胡乱地想着,目光不自觉瞥向了虞恬。
被他抛下这么久,虞恬一点生气的影子也没有,笑得还相当灿烂,叽叽喳喳询问着这场手术里她感兴趣的操作和问题。
问这样专业的问题,言铭自然不好不做答。
一来二去,等他反应过来,两个人已经坐在路边摊针对刚才那场惊心动魄的手术聊了有一个小时。
这几乎是言铭一周社交指标了,但他竟然一点没觉得累。
但坦率来说,流浪小狗气质确实让言铭没法狠下心来,何况假设虞恬真是流浪小狗,也应该是挺好看的流浪小狗。
就是有点太喜欢自己了,喜欢到能不顾自身安危,这就有点太没自我太卑微了。
第十九章
虞恬本该平淡的一天因为这场雨变得充满起转承合,但比起言铭这台手术的跌宕起伏简直不值一提。
她几乎是求知若渴地听着言铭复述手术里的细节和操作。
言铭的话言简意赅,然而那些手术里突然发现患者病情有变,或者需要在几秒钟内决定保眼与否这种能决定患者未来人生的手术方案时的惊心动魄,听的虞恬情绪也跟着不自觉代入,一会儿紧绷一会儿如释重负起来。
她自己再也没法执刀精细复杂的外科手术,因此忍不住把自己内心的渴望和梦想投射到了言铭身上,听着言铭的讲解,仿佛自己也亲身参与了这台手术一样。
“其实手术里遇到没预料到情况的事并不少见。”讲起专业问题来,言铭的眼睛认真而专注,“这是几年前的事,虽然我也已经不是刚上手术台的医生,但和现在比起来,不论是手术技术还是应对应急情况的心态,都没有现在这么好。”
“当时是一例高度近视患者的白内障手术,原本这样的病情,手术难度就比普通白内障患者的高,但患者手术的意愿很强烈,我综合评估情况后,觉得可以做。”
“结果在做这台手术时,我第一次在临床上遇到了虹膜失张力综合症,患者的前房发生了严重的浪涌。”
言铭此刻的语气镇定而淡然,然而只有同为医学生的虞恬才知道前房浪涌四个字代表着什么。
一个眼科医生水平的高低,在白内障手术时,主要就表现在超声乳化时,这个医生的应对和操作水平。
前房浪涌,则是在超声乳化探头解除掉病患眼内堵塞的刹那,仪器高负压抽吸前房内液体造成的。
浪涌就发生在瞬间,如果用精确的时间来定义,或许是毫秒级别的,而手术医生能够快速反应做出及时干预的时间,必须与这毫秒级的浪涌比拼,一旦行动稍慢或是干预不周,前房内液体的急剧减少就会造成手术并发症,对患者的角膜虹膜等造成损害,有些将是完全不可逆的巨大灾难。
而言铭不仅遭遇了严重的前房浪涌,还遇到了虞恬只在文献里才看过的虹膜失张力综合症。
她求知若渴道:“患者的虹膜一旦无张力,手术时瞳孔瞬间的大小变化就会很大,就会让前房浪涌更严重,是吗?”
言铭点了点头:“是的,幸好当时虽然很慌乱,但还是立刻在患者眼内使用了肾上腺素,最终症状得到了明显缓解。手术过程虽然险象环生,但最后还是顺利完成了。”
虞恬的心随着言铭的话语忽上忽下,一会儿被抛到高空,一会儿安全着陆,如今听到手术成功,她比当事人还激动:“那真是太好了!”
“后来下了手术台,才知道患者隐瞒了自己正在使用前列腺增生药物的病情,而前列腺增生的一些抗结剂药物里,也会产生抗结虹膜开大肌的药理作用。”
其实虞恬还意犹未尽,然而言铭看了眼时间后,似乎也有些意外,然后停止了继续再讲专业和手术的话题。
只是虞恬原本以为言铭停止讲这个,是因为之后还有别的事要忙,生怕话题刹不住车,她做好了和言铭结账离开的准备。
然而言铭也没急着走。
他看了虞恬两眼,显然有什么话要说。
虞恬善解人意道:“你想说什么啊言铭哥哥?”
言铭抿了抿唇:“没什么。”
他看了眼虞恬,然后移开了视线:“就是刚才那个虹膜失张力的患者,你知道他为什么隐瞒自己正在治疗前列腺的病情吗?”
“其实我们术前都有特意问过,但他当时是和他喜欢的女性一起来的,为了面子,死活不承认在治疗前列腺增生,即便在我们当时提醒过他,隐瞒药物服用史,可能会造成术中出现风险,甚至可能手术失败失明,但他都还是咬牙隐瞒了。”
言铭讲到这里,眼神深沉地看了虞恬一眼:“术后他还很高兴,觉得自己赌对了,觉得自己为了爱情愿意冒险,没有错。因为他说,比起潜在手术失败的风险来,他更不能承受刚渐入佳境的相亲对象因为他男科方面的疾病,对他有负面印象的风险……”
虞恬也忍不住皱了皱眉:“还有这种事?这也太不爱惜自己了吧!爱情哪里有自己的命重要啊!何况只是相亲对象而已!”
言铭愣了愣,似乎对她的回答很意外:“你既然也这么想……那你懂我给你说这个是什么意思了吧?”
当然懂啊!
虞恬拼命点头,严肃道:“我懂了!”
做一个好的医生,不仅要对患者的病症有判断,还要尽可能在短时间内了解病人的性格和家庭背景,尤其是感情状况,从而判断病人是否存在对病情的重大隐瞒!
见虞恬点头,言铭看起来有些如释重负。
他含蓄道:“其实你看,同样的道理,放在别人身上就看的很清楚,但放到自己身上,人有时候就看不清。”
可不是吗!要是不是自己的患者,旁观者清,说不定反而能想到这一茬,但如果是自己的患者,医生或许会过多关注患者自述的病症,而忽略了其他细节,从而造成遗漏。
言铭讲的真的很有道理!
学到了!
虞恬又忍不住眼神放光地看向言铭。
言铭有些不自然地移开了视线:“不管怎么说,再喜欢,也要有界限,不管什么都不能和自己的健康安全比。不管是不是能得到回应,爱别人之前应该先爱的是自己。”
虽然虞恬不知道言铭话锋一转怎么变成人生哲理教育了,但她还是连连点头,表示认可,但其实敷衍的成分比较大。
她昨晚剪辑素材熬了夜,今早又早早起来继续赶工,中午也没睡觉,下午就急匆匆冒着大雨来送伞替齐思浩收拾烂摊子,结果淋了雨受了伤,还因为打不上车,被迫在医院里等言铭完成了整场手术。
原本聊着专业知识,虞恬还精神抖擞,如今不知道言铭怎么突然切入到了长辈讲解人生道理的模式,导致虞恬的困意再也压制不住,像是窜芽的小苗苗一样,在潮湿雨意的灌溉下,疯狂往上窜。
她其实已经趁着言铭不注意偷偷打了好几个哈欠,打得眼泪汪汪的,结果言铭看了,倒是突然又突兀地停下了人生哲理的讲解,他买了单,然后送虞恬回家。
只是此后回家的路上便是沉默。
气氛其实有一些尴尬,但虞恬困得已经不在乎了。
她只疯狂偷偷打哈欠,两只眼睛里都是泪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