沐钰儿扬眉,爽快说道:“不信。”
姜才把案几上的酒一饮而尽,狠狠砸在桌面上,好一会儿才说道:“梁坚这厮,贪婪奸诈,我是真后悔收了他的钱,把人带入国子监。”
沐钰儿哂笑,不置一词,继续安静听着。
“他入国子监后,闹得国子监天翻地覆,甚至还骂我是不学无术的纨绔,别说是王舜雨这般的穷穷光蛋,就是陈欣这种杂碎也不放在眼里,有一次竟然当众给我爹难看,差点让我爹被陛下责罚,若非公主殿下求情……”
沐钰儿扬眉:“他这般大胆,你就没有想过别的办法。”
“自然想过了,每每我找到机会整治他,偏又被他逃了过去,是有几分运气在的。”姜才丧气说着。
“运气?”沐钰儿嘴里念着这个词,心中却蓦得想起唐不言说起的一件事情。
——我把他的名字自名单中划去,却不知道他为何依旧上了洛阳春闱的册子。
“是啊,可不是运气。”姜才咬牙切齿,“这龟孙子用自己的亲妹子做买卖的勾当,当真是禽兽不如的东西,可偏偏被他搭上了不少人,邹思凯这样的人不是也被他弄了一处仙人跳,上了贼船,就连公主府的二管家都被他勾搭上了,要不然,他哪来这么多钱。”
“邹思凯!”沐钰儿心中一动,“如何仙人跳。”
姜才嘟囔着:“我哪知道,梁坚那王八蛋自己说的,反正是完完全全把人拿捏住了,他的卷子就是邹思凯给打磨的。”
沐钰儿捏着指骨,昨夜那张卷子上的疑云依旧悉数浮出水面。
梁坚先是借着王舜雨缺钱的事情,把人哄去赌钱,逼着他欠自己一百两赌款,之后在拿到姜才考题后让王舜雨写下初稿,之后逼迫被他仙人跳的邹思凯打磨行卷。
邹思凯年少成名,才思敏捷,就连唐不言都要夸一声的人,想必确实才学出众,也担得起卷子上构思惊奇四字。
沐钰儿垂眸,淡淡说道:“先说说紫云的事情。”
“紫云就是一个穷书生装神弄鬼,但长得颇能唬人,我就给他钱让他帮我教训一下梁坚。”一说起此事,姜才顿时坐立不安起来。
沐钰儿似笑非笑:“阁下教训人的方式,就是给他今年的春闱考题。”
姜才气得咬牙,却没有第一时间出声反驳,而且陷入诡异的沉默。
沐钰儿心中微动,眸光紧盯着面前之人,手腕上的佛珠被褪下,放在他面前。
“陛下今年开设文武双科,要的是一个青史留名,万世歌颂,此事已经牵连甚多,前脚是扬州别驾唐不言,后又死了一个状元,一个进士,一个学子,如今更是涉及科举舞弊,想必此事,便是您的父亲梁王也不能全身而退。”
沐钰儿声音不急不缓,却像一把软刀子轻轻割着姜才的心,只让他脸色发白,面露恐惧。
“你若是老老实实交代清楚,姜家毕竟是陛下母家,梁王是陛下亲侄,这些年陛下为姜家颇费用心,这件事情未必没有转机。”
沐钰儿话锋一转,徐徐说道。
姜才抬眸,一双眼弥出血丝:“当真?”
沐钰儿静静地看着他:“这是最好的办法。”
姜才面色青白交加,盯着案几上的香炉,好一会儿才抹了一把脸,脸上再无傲气,颓废说道:“我也是被人骗了。”
屋内的沙漏发出叮咚一声,瞬间打破屋内的寂静。
姜才开了口,后面的话便说得轻松起来。
“我爹是今年的主考官,我就想着用这个事情赚点钱花,当日礼部送了不少试题来,因为考题要陛下最后定,所以我只是溜进去随便抄了一个。”
“我当时把所有题目都翻了一遍,我确定没有今年考题的选项!”他强调着,“今年考题是陛下钦定,便是说破天也说不到我泄露科举题目上。”
他玩世不恭地讥笑着:“反正都是一个愿打一个愿挨,每年都有这样的事情,且之前都是上百两的买卖,我可是从考卷里抽出来的,比那些人真才实学多了,才收一百两,可不是给他们极大的面子。”
“我听说事后又来人闹事?”沐钰儿问道。
姜才随意说道:“蠢货一个,也不看看那地方是他这种人可以去的吗,现在还在洛阳府关着呢,再说此事他们也不敢声张,买卖考卷,他们以为自己脱得了干系,还不是得咽下这个苦果。”
“梁坚的考题是谁出的,你为何又要给他另外一个考题。”沐钰儿对这种世家做派早有耳闻,只是每次听着都觉得窝火,不得不冷着脸转移话题问道。
“就是有人跟我说,万一我运气好,抽到真的考题呢,怎么也不能便宜了梁坚那畜生,后来我们就随口想了一个。”姜才漫不经心说道。
沐钰儿揉着指骨的手一顿,坚持问道:“谁跟你说这话的?”
姜才不耐烦说道:“我哪里记得。”
“那题目是谁出的?”沐钰儿坚持问道。
“我哪知道,世人谁不知道我爹如今的困境。”姜才眸光一转,看着沐钰儿讥笑着,“本来就是打算为难他,我管他是谁出的题目。”
“可偏偏那题目中了。”沐钰儿冷笑,“阁下不觉得奇怪。”
“我就说梁坚那王八蛋自来运气就好,真是见鬼了,这样都能被他撞大运撞到。”姜才握紧酒杯,愤愤不平说道。
沐钰儿眸光打量着他,心知他并未完全和盘托出。
——能让姜才这等眼高于顶的纨绔维护的人到底是谁?
“此事闹大了,姜家也保不住您,阁下不如把事情交代清楚。”沐钰儿试探着。
姜才冷笑:“这可怪不得我,若非他们心怀不轨,哪里能被我有机可乘,说来说去,不过是怪自己贪心而已,便是闹破了天,小爷就不信能把我怎么样。”
沐钰儿讥笑:“阁下背靠姜家一辈子衣食无忧,却要怪这些用邪门歪道为自己搏出一个出路。”
姜才抬眸,眸光傲气冷淡:“那就怪他们投不了一个好胎吧,国子监受家族荫蔽的何止我一人,国子学三百学生,太学五百,四门学五百,哪个不是如此,就连那位唐家雪娃娃,你以为当真是靠自己的才学考上去的。”
沐钰儿面容冰冷,这些高高在上的世家子弟,脚踩着用百姓血肉铸成的金砖,手一伸就能碰到星光灿烂的银河,嘴里却厌恶其余赶上他们的人。
“百姓中有梁坚这样阴险诡谲之辈,便有王舜雨脚踏实地往上走的人,世家子弟怀中有阁下这般冠冕堂皇,自作恶事不以为耻的人渣,自然就会有唐不言这等靠着真才实学上去的贵子。”
沐钰儿淡淡说道,嘴角微微勾起,反讽道:“你如何与他相比。”
姜才脸色大变,蹭得一下站起来:“混账东西,你这个贱.人,竟敢骂我。”
沐钰儿面不改色,身形镇定:“阁下难道敢做不敢当,你知道自己闯出大祸,便擅自划走王舜雨的名字,你敢说此事不是你做的,你爹几次三番逼迫想要让邹思凯离开国子监,不就是为了掩盖你的罪行。”
姜才脸上闪过一丝心虚慌张。
沐钰儿目光如炬,琥珀色的瞳仁就像出鞘的利剑,指日则光昼暗,冰冷锐利:“阁下眼中所有人不过是蝼蚁,可蝼蚁尚有憾树之心,你为了一己之私,毁掉的是一个五年来不曾喘过一口气的学子,是一个自小挑灯夜读的博士。”
“他们终究会让你们的傲慢付出代价。”沐钰儿冷冷说道。
姜才狞笑着:“一群蝼蚁,还能给我翻天不成,我是划了王舜雨的名字,那又如何,怪就怪他运气不好,被梁坚设局骗了,做了他的代笔,我总不能顾惜他,让我自己为难吧。”
“所以你就逼死他?”沐钰儿冷不丁问道。
姜才一怔,随后大怒:“我杀他做什么,我便是把他送到陛下面前,你看陛下是信我还是信他。”
沐钰儿仔细打量着他,姜才并非能藏着心思的人,他此刻的愤怒却不是因为心虚,是真的觉得被侮辱了。
“王舜雨和邹思凯关系如何?”沐钰儿移开视线,淡淡问道。
姜才不耐说道:“我怎么知道,司直要搞清楚,国子监虽是学校,但自来就有三六九等之说,这些人便是爬到我面前,也不值得我多看一眼,我怎么会关心他们的事情。”
这话难听,却也是这些贵族子弟常用的做法。
“那日你为何不去探花宴?”沐钰儿冷不丁问道。
“有什么好去的,我一看到梁坚那无耻嘴脸我就头大。”姜才口气烦躁说道,在屋内来回打转。
这个理由有些离谱,但沐钰儿倒是相信了。
毕竟姜才的性子要是真的贴上去才真的有鬼。
“人不是我杀的,梁坚得罪这么多人,谁知道会不会是仇杀,那个王舜雨就是自杀的,和我有什么关系,另外那个谁,我见也没见过,我这次说到底也不过是假借春闱做了一笔买卖,你就是把此事说个陛下听,陛下最多只是责罚我几棍子而已。”
“你觉得谁最有可能杀了梁坚。”相比较姜才的气急败坏,沐钰儿镇定问道。
姜才算是看明白北阙的人有多难缠了,不得不来回踱步着,绞尽脑汁地想着:“若是王舜雨没事,那肯定是王舜雨杀的,梁坚这人真不是东西,王舜雨成绩好,就整天给人使绊子,若不是魏道和邹思凯护着王舜雨,只怕早就被梁坚逼死了。”
沐钰儿点头:“可他死了?如今嫌疑人最大的是您。”
姜才气得差点仰道:“不是我!不是我!你现在叫我去想王舜雨那衰神是什么样子,我都不记得了。”
“不过,我倒是觉得邹思凯还挺有可能。”姜才脚步一顿,越说越起劲。
“梁坚手里有邹思凯的把柄,邹思凯之前当了七.八年助教,谁知道运气好,文章得了陛下和公主的青睐,这才狗屎运地当上博士,不然我爹早就把人赶走,她能走上这一步肯定不会让梁坚爬到自己头上,置之死地才是最有利的。”
沐钰儿眼睫微动。
姜才的话粗俗但有道理。
“至于能把王舜雨逼死的人,这位他敬重的老师才最有可能,要我看邹思凯瞧着温和,却是心机深沉之辈。”
沐钰儿拨动着佛珠的手一动。
“为了前途,为了掩盖那张卷子,说不定杀了人,以绝后患,而且那日探花宴,他也去了的。”姜才一拳抵在掌心,激动说道。
沐钰儿心中微动。
——昨夜侍卫的口供中,邹思凯确实自宴会中出去过。
姜才一口气说完,喘着气,阴鸷地盯着沐钰儿:“司直都打听清楚了?我能走了。”
沐钰儿点头,慢条斯理说道:“去吧,若是阁下还有其他要交代的,欢迎来北阙。”
回答她的是,姜才摔门而出的声音,楼下传来钱妈妈夸张的声音,还有几声被踹的哀嚎声。
“你怎么好端端来招惹那个煞星。”背后传来一声软软糯糯的声音。
正是去而复返的琉璃。
沐钰儿漫不经心地带上紫檀佛珠,随手拨弄着,不经心地说道。“自然是有事。”
琉璃开窗户散味,随后走到她身侧,紧挨着她坐下,伸手去勾她的发带:“是不是曲江死了的那个状元,那日姜才听说出事了,屁股才刚坐下就跑了。”
沐钰儿动作一顿,侧首问她:“他常来?”
琉璃眯眼一笑,桃花眼顿时眯了起来,像一只狡黠的狐狸。
“来的啊,只是我素来看不上他,但耐不住他砸的钱的多,我吊了这么久,也该收网了啊。”
沐钰儿垂眸。
“哎,小钰儿怎么不高兴啊。”琉璃伸手去掐她的脸,娇气地贴过来,“你啊,小姑娘家家想得就是多,我比你还大呢,不需要你为我操心啊。”
“你可曾见过他带谁来过。”沐钰儿问道。
琉璃歪着头仔细回想着。
“那可多了,这些人来了就闹哄哄的,只一月初的时候,这大傻子带着一个读书人来,那读书人好奇怪,见了我就坐在角落里就听着小姐妹们弹琴,安静得很,瞧着就不是一路人。”
她靠近沐钰儿,尖尖的下巴搭在她肩上,一双春水潺潺桃花眼闪烁着光:“我瞧着那人是心中有人。”
沐钰儿想了想,突然指了指右眼一处的位置:“是不是这里有一颗小黑痣。”
“咦,你认识。”琉璃笑说着,“对哦,就是他,小乖乖,我靠近他,他还脸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