霍砚到底想借这三国的觊觎之心,做什么?
耳畔声乐缭绕,她试图从纷乱中捋出一条线来。
霍砚来得要稍晚些,他来时,恰好一曲舞罢,舞姬退场,他在飘落的花瓣中,一眼看见白菀,她面上还挂着庄重得体的浅笑,清亮的眸中却迷茫密布,一双柳眉紧锁。
他穿过宴席,径直走向白菀身侧,他能察觉到姜瓒若有似无瞥过来的目光,但他并不放在心上。
霍砚在她身后站定,顺着她的目光环视了整个大殿,漫不经心道:“娘娘在想什么?”
白菀本已经陷入极深的思绪中,忽然听到霍砚的声音,好不容易摸到的线头,骤然消失。
她有些泄气,摇头叹了一声,转而去问他:“怎么才来?席上有位置,你怎不过去?”
霍砚从白菀桌上摸了颗葡萄,两指一挤,碧绿带紫的果肉便跳进口里,他慢悠悠地嚼着果肉,在她身侧空着的椅子上坐下。
他没答她为何来得迟,反而道:“进门便瞧见娘娘皱着眉,疑心娘娘没得咱家伺候吃用不好,还是在娘娘跟前伺候着好些。”
白菀还未说话,又见霍砚盯着她看,正要问他有何不妥,却撞进他一双深眸中,她有些口干舌燥,连声音也发哑:“葡萄甜吗?”
“甜,”霍砚颔首。
白菀闻言,便将果盘递到霍砚面前,弯着眸子,笑吟吟地望着他。
霍砚垂首看了眼还挂着水珠的葡萄,又抬眸看向白菀红润润的唇,低笑:“咱家这儿也有。”
白菀晃了晃自己葱白的指,眸中笑意更深:“可以吃到掌印亲手剥的葡萄吗?”
凤冠映着灯火,璀璨耀眼,华贵非常,就连她眼睛也亮晶晶的,整个人光晕环绕,像是在发光。
霍砚伸手接过果盘,眼睛却与白菀对视,眸光勾连下,指腹若有似无地抚过她的手,看她最敏感的耳朵尖瞬间红起来,才满意。
他另取了个干净的碟子,慢悠悠地开始剥葡萄,剥好一颗便放在碟子里,将晶莹剔透的果肉一个个摆好。
“娘娘将咱家使唤得越发得心应手了,”霍砚将剥好的一碟递给她。
白菀叉起一颗放进嘴里,汁水爆开,甜丝丝的味道氲满口腔,她汲着口里的甜:“掌印剥的葡萄才甜。”
霍砚探手取了她腰间的帕子擦手,又随后又自然而然的塞进自己袖笼里。
“不及娘娘嘴甜,”他望着她灿若星辰的明眸,接过她藏在桌下,悄悄递过来的叉子,吃掉上面的葡萄,唇角浅浅勾起一抹弧度:“这味道做口脂也合适。”
白菀避开他的眼,脸颊上有些发烫,她今日特意戴了他送的凤冠,只可惜其余配饰那日当着姜瓒的面赏给了清桐,无法在明面上穿戴给他看了。
姜瓒虽与白菀并排坐,但位置离得远,从他的位置瞧过去,只看得见两人唇齿开合,并不能听清他们在说些什么。
他瞥了眼自己身侧的空席,这才是霍砚应该坐的位置。
今日太后称病没来,白菀身侧的空席,原是太后的。
但姜瓒看不见,不代表别人看不见。
杨景初坐在白菀下首,几乎将两人并不算隐蔽的动作尽收入眼,她慌忙压制住心底的恐慌,佯装若无其事的环顾四周。
四下看完,她勉强松了口气,原是她这位置巧妙,不论往前往后一点,都看不见台上的动静。
她摁回快跳到嗓子眼的心,强迫自己收回眼,低头喝汤做掩饰,可她拿调羹的手,都在抖。
“真没劲,看来看去都是些没骨头的歌舞。”
本又有另一场乐舞要上,台下却突起骚乱,恰好打散了姜瓒的思绪,他顺着声音看过去,出声的是个女子,头戴琳琅金冠,一身佩环叮当,是辽国那位顶尊贵的东阳郡主。
姜瓒笑道:“不知郡主想看什么?”
白菀也循声看过去,只是在看清耶律馥的一瞬间,眉心下意识锁紧。
这个东阳郡主,有点奇怪。
耶律馥手中的短鞭,有一搭没一搭地敲在几案上,巴掌大的脸上,满是蛮横娇纵:“本郡主看腻了歌舞,不知楚皇可还有别的准备?”
“郡主远道而来,有何祈愿,朕自当满足,”姜瓒笑得宽宥。
照霍砚那心狠手辣的习性,真正的耶律馥必然不可能活到今天,底下那个显然是耶律骁找人假扮的,而耶律骁受命其出言挑衅,就只有一种可能,那就是再次激怒霍砚。
能逼霍砚当众杀了“耶律馥”,那就再好不过了。
姜瓒本就生得俊朗,如今四气通畅,眉目间郁色尽退,更显意气风发。
“耶律馥”笑起来,她是明艳长相,面上笑意粲然,明媚如骄阳:“我们辽国不爱看什么歌舞,也陪你们看了这么久,如今,也该你们楚国儿郎陪我大辽勇士一较高下了吧?”
姜瓒闻言有些不悦,霍砚可没那么深重的家国大义,而且辽国武士一个个跟个熊似的,大楚于武力之上定然吃亏,这个“耶律馥”摆明了是要踩大楚的脸面。
他看向不言不语的耶律骁,眼神中隐含警告。
耶律骁却回他一个稍安勿躁的眼神,微不可查地示意“耶律馥”。
“耶律馥”唇边笑意越发灿烂:“都说楚国女子温婉贤淑,本郡主就替擂台上最后的赢家求娶一位楚国女子吧。”
姜瓒当即想到了霍砚的“对食”,清桐。
心里暗赞耶律骁确实不蠢,这确实是激怒霍砚那阉贼最好的法子。
如此一想,隐约那点不悦也随之消散。
白菀看着他们一言一句,心里顿时有些不好的预感,但耶律馥这话并没有多大错处,即便她是皇后,也没有拒绝的权利。
果然,姜瓒紧接着便点点头,朗声笑道:“我大楚的姑娘,可不是这么好得的。”
说罢,便挥手让人开擂台。
白菀看着率先跃上擂台的辽国武士,身披狼皮虎背熊腰,心下止不住扑通扑通乱跳,那点不好的预感放大到极致。
她下意识看向霍砚:“大楚的将士,会赢吧?”
霍砚光明正大地从她碟子里又叉走一颗葡萄,嗤笑道:“一群手无缚鸡之力的书生,拿什么赢?”
她无力地看向擂台,目光怔然,哪怕她很不想承认,但霍砚确实没说错,楚国重文抑武已久,连停滞近百年的武举,也是到先帝才重开,至今也没几个武状元。
许是擂台上的辽国武士模样过于凶悍,楚国这边迟迟无人上擂应战,眼看着底下的辽国人喧闹得几乎要翻了天,一个身穿禁军服饰的男子被推上台。
那人站在高大的辽国武士面前,确实瘦弱得跟小鸡崽似的,甚至走不过一招半式,被人掐着胳膊一抡,便晕头转向的滚下擂台。
擂台上,赢得如此轻而易举的辽国武士振臂高呼,底下的辽国人士气高涨,端着酒碗用辽语嬉笑怒骂。
“耶律馥”也轻蔑地笑起来:“这就是楚国的将士吗?如此不堪一击?”
她音色清脆,讥诮的表情让人止不住生怒。
席中有朝臣被激起怒火,指点着要几位武官上擂台,可这么多年下来,武官早已经是闲散职,多是荫官挂靠,连多走两步都打摆子,更别说上擂打架了。
他们推拒着,没有拿得出手的武将,便只有附近守卫的禁卫军上擂,但无一不是一击即倒,毫无反抗的余地。
一而再,再而三,连姜瓒的面上也有些挂不住了,不住给耶律骁使眼色,让他适可而止。
白菀揪心地看着一个个被打飞出去的侍卫,脑子里飞速想着法子,电光火石间,她看到了席中的杨景程。
因各国使臣前来朝贺,故而西北没有战事,也不会起战事,杨景程便替父兄回京述职,正好赶在除夕前日进京。
他坐在宴中,看着一个个被掀翻出去的禁军,面色阴沉如水,搭在膝上的双手紧握成拳,青筋暴起。
霍砚本不想插手,这不利于他的计划,但白菀陡然看见杨景程那救星般的眼神,让他有些不悦。
他召来元禄,与他耳语了几句。
紧接着,便有一位红衣宦官,在杨景程忍无可忍站起来之前,一跃上台。
白菀定睛一看,那不是前不久受伤的陈福又是谁?
“陈福他伤好了?”她揣着乱跳的心,回头问霍砚。
霍砚乜着她,双眸冷淡,口中还是那句:“死不了。”
想想,又补了句:“他便是爬,也要爬来的。”
白菀显然听不懂他的哑谜,一头雾水看着擂台。
“一个太监?”
自打上擂,便战无不胜的辽国武士,看到眼前身形羸弱的宦官,面露鄙夷,他嘟囔着半生不熟的楚话:“楚国这是没人了吗?此人如此瘦弱,恐怕会被我一拳打死的。”
眼看着又有人上台,朝臣几乎要在心里破口大骂,还嫌不够丢人吗?
可当他们看清上面站着的人时,竟然不约而同笑起来。
霍砚手底下的太监,武力值可是得他真传的。
陈福重伤未愈,他又着一身红衣,更显面色惨白,弱不禁风。
他无视辽国人讥笑的话语,面无表情地站在原地。
这幅不可一世的样子,彻底激怒了台上的辽国武士,他咆哮着冲过去,铁锤似的双拳挥舞。
他来得气势汹汹,举着拳朝人头上砸下来,却被陈福晃身避过,闪至其身后,阴白的双手成爪,死死扣住其臂膀,往回一扯一折,辽国武士的胳膊应声而断。
一张脸血色尽退,咬牙将惨叫咽回腹中,辽国武士反手朝又闪身至跟前的陈福砸过去,却反而被他一脚踹下擂台。
“耶律馥”气得脸色发红,她张嘴叫喊了几句,当即又有辽国武士跳上擂台,呼号着向陈福冲过去。
耶律骁面色很不好看,他知道,有霍砚插手,这场擂台的赢家就不会是别人。
这一计算是失败了。
他叹了口气,朝“耶律馥”投去个眼神。
等再一个辽国武士被踹下擂台后,再也没人上去了,唯有陈福孤身站在擂台上,四下一片寂静。
陈福等了片刻,见再无人继续,才随意掸了掸衣袍,拱手:“承让。”
“赏!”
在热火朝天的欢笑声响起来前,一道舒朗的女声自高堂传来。
众人不由得循声看去。
高堂之上,坐着身着凤冠霞帔,笑容明媚似火的楚国皇后,国色天香,金尊玉贵,周身光霞遍布,贵气天成,凤仪天成。
就连一旁,一身明黄的楚国皇帝,也在她那夺目的光辉下,失了颜色。
陈福不疾不徐地回身,朝白菀行礼:“谢皇后娘娘赏。”
“耶律馥”显然是不服气的,她冷笑着说:“本郡主说过,要为擂主择一位楚国女子为妻,不知哪位姑娘,愿嫁这位楚国儿郎?”
她这话堪称恶毒,一个太监,宦官,阉人,如何算得上儿郎,又有哪个姑娘愿嫁给个阉人呢?
陈福不卑不亢地回视耶律馥:“奴才并无娶妻之意。”
白菀看着“耶律馥”的脸,心下一沉,终于明白她怪异在何处。
她回头去看霍砚,那椅子空荡荡的,他已不见踪影。
白菀无意识地咬唇,藏在袖下的手缓缓攥成拳,片刻后,复又笑起来,赶在“耶律馥”之前开口道:“我朝讲究父母之命,媒妁之言,陈内侍无父无母,本宫为国母,亦可暂代其职,他日若其有心悦之人,本宫自会代其求亲,就不劳郡主关心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