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东西能入皇后娘娘的眼吗?”霍砚漫不经心地拿着手镯来回看,脆弱的镯子在他手中磕碰发响,几乎下一刻就能当场碎裂。
白菀听出他话音中的讥诮,也垂首低低笑起来。
霍砚爱给她添东西,上至衣衫襦裙,头面首饰,下至脂粉香膏把玩器具。
价值连城之物不在少数,只要他瞧着白菀会喜欢,便一股脑的添给她,也不正大光明的送来椒房殿,就暗自堆积在玉堂他的寝房内,就等她哪日过去留宿,翻看妆奁或者衣柜时瞧见。
白菀摸了摸发间的红翡滴珠凤头金步摇,这也是霍砚某日随手替她簪上的。
金步摇流光溢彩,红翡通透明亮,倒衬得那略有一丝浑浊的和田玉手镯有些小家子气了。
天下最名贵之玉皆在玉堂。
“他竟然拿这种东西来脏娘娘的眼,”霍砚并不需要白菀的回答,他面无表情地将玉镯握在掌中,再张开手时,已是一滩细碎的齑粉。
他凝视着仍旧站在门前的白菀,手掌倾倒,掌中的细粉洒落一地,架在姜瓒脖子上的长剑依然未松。
第48章
越临近除夕, 便越冷得厉害,自打白菀从崇州回来,不管白日黑夜, 这雪便大大小小未曾停过。
因她早前在这儿看账簿,灯火点得亮,将整个东暖阁都照得亮堂堂的。
霍砚明明置身于光明中,烛光映着他曳撒上的织金暗纹,璀璨的光芒游弋, 衬着他如玉般的仙人面孔, 恍若九天神祇。
可他周身阴郁,仿佛在看不见的虚空里, 沉寂着几乎要将他吞噬的无边黑暗, 他的眼神, 蕴满了孤寂, 缀着冰寒, 比外头的天上雪还要冷。
白菀迎着他的视线,挑起帷幔侧身进门,宝珠和碧玉则守在门口。
她将身上厚重的披风褪下, 她怕冷, 里头还穿了件黛色绣芙蓉的夹袄, 踮着脚将披风挂上一旁的架子, 随即缓步走到霍砚面前的绣凳上坐下。
白菀拉起衣袖, 露出一截莹白的细腕, 伸到他眼前, 循着他的眼睛, 柔声道:“我月事迟了几日,方才盥洗时又发现亵裤上沾着红, 担心有些不对,又不好请太医,就劳烦掌印替我摸摸脉。”
她没有问霍砚,为何突然对姜瓒拔刀。
他如果真想杀他,姜瓒没机会躺在地上喘气。
他一定不会让姜瓒就这么轻松死去。
霍砚先是面无表情地与白菀对视,瞧清她眼中细微的忐忑,才极缓慢地将她的手裹进自己掌心,指尖探上她的脉。
随即,他握刀的手一松,沉重的刀柄砸在姜瓒身上,发出一声闷响。
他的反应让白菀心跳得有些加快,眼睛紧盯着他,不敢错过他任何细微的表情。
她像是只等了片刻,又像是等了许久,耳畔才想起霍砚低沉的声线。
“只是气血有些亏损,以至葵水淤滞,不必吃药,食补即可。”
虚惊一场。
看着霍砚仍旧没有丝毫表情的脸,白菀心里有些五味杂陈,说不上失落还是高兴。
失落于,她身为中宫,如今白蕊和舒瑶光接连有孕,她确实需要一个孩子。
又高兴于,没有孩子,就暂时不会受桎梏,不会给霍砚拖后腿。
白菀有种直觉,霍砚不会放过邻国使臣来朝这个机会,他一定会做些什么,甚至可能早已经部署完毕,只待东窗事发。
她在心底叹了口气,也好,再晚些来也好。
白菀也不愿意她和霍砚的孩子称姜瓒为父。
*
寅时的梆子刚刚敲响,姜瓒便迷蒙着醒来,他支起上半身,便瞧见本该揽在怀里的温香软玉,正坐在妆奁前梳妆。
姜瓒望着白菀玲珑有致的身段,神情有些恍然,他只记得昨夜那如梦般销魂蚀骨的滋味,却不大记得细节。
待白菀发觉他醒来,转眼盈盈望过来时,他才有些怔然的回神,张张嘴道:“怎不叫朕起来?”
恰好宝珠将最后一支钗簪入云髻中,白菀对镜看了两眼,才站起身往床榻边走过去:“皇上日理万机,好容易入了眠,臣妾便想着让您多躺会儿。”
她唇边浅笑盈盈,目若春水,面上春色盎然,让姜瓒不由得想起些绮丽的画面,当即伸手想将白菀揽进怀里,趁着时间还早,再温存温存。
谁知房门吱呀一声打开,他便眼看着白菀如同受惊的兔子般,从他手里跳开。
姜瓒掀被而起,从屏风探头看出去,门外透亮的雪色倒映出门口一道颀长的身形。
他心下有些不悦,白菀身边的宫女怎么都莽莽撞撞的?
正要让来人再出去,却发觉那人甚至不听传召,便径直迈步入内,明亮的烛光将来人的一身墨色渡上光晕,姜瓒才看清霍砚那张煞白的死人脸。
霍砚凤目淡扫过两人,无视姜瓒隐含厌恶的眼神,他大摇大摆地在一旁的绣凳上坐下,漫不经心道:“还不快进来伺候皇上更衣?”
他身后的宫女内侍闻声鱼贯而入,随之进来的,还有七八个端着黑漆木方盘的白脸内侍,个个身佩弯刀,一看就知是东厂的人。
方盘上罩着红绒布,不知是什么。
现在还不是和霍砚撕破脸的时候,姜瓒用尽全力才压下被冒犯的怒火,皱着眉问:“童海呢?”
霍砚正把玩着几案上的青玉茶碗,闻言冷淡地乜他:“童总管今晨身体不适,求咱家暂时伴驾,”
说罢,也不听姜瓒再说别的,眼睛转而落在乖乖巧巧隐在围屏后的白菀身上:“恰巧玉堂新得了一批玉石,匠人制了头面首饰,特给皇后娘娘送来。”
他话音一落,随他来的东厂番役齐齐将红绒布扯落。
金玉辉煌夺目,让姜瓒都下意识眯了眯眼。
最打眼的,是其中一顶凤冠,冠顶九条金丝錾刻的金龙口衔宝珠,盘旋其上,点翠翠云冠身,接着便是九只翠凤流珠,通身金圈嵌红蓝宝石,华贵非常,精致非常。
其余的便是些金镶羊脂白玉璎珞项圈,一对金八宝手镯,绿松石耳坠,宝石云凤金簪,等等。
姜瓒脸色青白交加,他下意识去看白菀的手腕,她垂着手,看不清他赏给她的镯子在不在。
那双掺棉的碧玺手镯,甚至不需要和那顶凤冠做对比,单比之同是镯子的八宝镯,都已经不是略逊一筹,而是廉价,廉价得一文不值。
他甚至都要以为,霍砚是故意来打他脸面的。
姜瓒听见白菀低叹了一声,他已经不想再去看她的表情,那只会让他更觉屈辱。
多可笑啊,堂堂一国之尊,手里的金玉之物竟比不上一个太监。
“这也太贵重了,”白菀只略扫了一眼那凤冠,先是惊讶于霍砚的大手笔,随即便反应过来,他就是来挤兑姜瓒的。
霍砚对着那镯子嫌弃的模样,还犹在眼前。
“娘娘赠的鲜花美人图,咱家很是喜欢,礼尚往来罢了,”霍砚欣赏够了姜瓒青白变幻的脸,眼底淌出些蔑意:“娘娘金尊玉贵,自然堪配天底下最好的。”
姜瓒仿佛觉得自己挨了一记响亮的耳光,他浑身僵硬着让内侍们更衣。
白菀听出了霍砚话中的意有所指,抿了抿嘴:“掌印喜欢便好。”
姜瓒正了正龙袍,脸色难看的扯着嘴角:“掌印可真是财大气粗。”
霍砚面上蔑意更深:“咱家对心之所爱由来舍得。”
他这话说得太直白,太模棱两可,姜瓒似乎察觉出异样,面容渐渐凝固。
白菀听着霍砚这胆大包天的话,心都快跳出来了。
随后才听霍砚慢悠悠地补了句:“咱家很喜欢娘娘的鲜花美人图,自然愿意千金求之。”
他站起身,掸了掸衣角:“不过这都是咱家一人挑选,娘娘若是不喜欢,亦可赏给底下人。”
白菀听得莫名其妙,她要真敢把这些东西赏下去,霍砚即刻就敢回来把她大卸八块。
突然,她察觉到霍砚意味深长地看了自己一眼,甚至就连姜瓒也露出了然的眼神。
白菀隐约明白了点什么,当即扬唇笑起来:“既然如此,凤冠本宫就留下了,其余的,恰好本宫身边的女官即将出宫嫁人,正巧添给她做嫁妆吧。”
她甚至毫不犹豫,当即便招来宝珠,让她找清桐进来。
姜瓒看着那个叫清桐的宫女接过那些名贵首饰,那点被打脸的愤怒早抛到九霄云外,心里越发认定,她就是霍砚藏在宫里的对食。
显然白菀也是知道的,要不然霍砚也不会借她的手明目张胆给那小宫女添赏赐。
姜瓒面上当即阴转晴,笑得弯了眼,他纡尊降贵地拍拍清桐的肩,道:“你是皇后的贴身女官,自是要风光大嫁的,瞧那石榴纹佩环,你们日后定然多子多福。”
倘若真如他自己所想,清桐的丈夫是个太监,那他这句祝语,堪称恶毒也不为过了。
一个太监,又怎能多子多福呢?
清桐被喊进来到现在还愣着,捧着一匣子昂贵精致的首饰正发呆,便察觉一道森冷的视线。
她哆嗦着循着视线看过去,正巧撞进掌印冷森森的眼眸里,即刻惊慌地垂下头。
随即便听掌印叫她名字。
“清桐,还不快谢皇上金口玉言?”
清桐顿时汗毛直立,强撑着露出一抹明媚笑颜:“多谢皇上。”
姜瓒只当她羞涩,心满意足的离开去上早朝。
霍砚也没再留,回转身又看了白菀一眼,才团着手,悠然自得地步入大雪之中。
白菀走到窗前,静默的看着那抹绯色在雪中穿行。
清桐捧着那堆赏赐腿脚都在发颤,等四周只剩她和白菀,她才几乎哭丧着脸,委委屈屈道:“娘娘,这,这是怎么回事啊?”
直到再也看不见一点颜色,白菀才回过头,揉了揉发酸的眼睛,有些歉然的对她道:“抱歉清桐,这些东西我不能给你。”
清桐像甩烫手山芋似的,忙不迭地将东西放回几案上,连忙摆手道:“这是娘娘的东西,奴婢怎敢私占。”
白菀望着那一顶华贵非常的凤冠发呆,伸手拨了拨金龙衔着的宝珠。
霍砚什么都不愿意和她说,只愿意露出点马脚,一切全靠她去猜,去想。
霍砚,好像有意让姜瓒误会他和清桐的关系?
第49章
因要宴请友邦使臣, 故而此次宫宴定在大兴的九黎行宫。
除夕上午,白菀陪同姜瓒在行宫接见了各国使臣。
大楚幅员辽阔,临邦众多。
五百年前, 这块土地上小国众多,纷争不断,太.祖皇帝揭竿起势,以雷霆之力荡平纷乱,一统中原立楚国。
当年周边辽、陈、鲜卑三国, 还是它的附属, 如今楚国越发势弱,其余三国正值繁盛, 同呈鼎立之下, 三国渐渐露出觊觎的獠牙。
而今, 明面上的战事几乎没有, 暗地里的小打小闹, 几家国主看在眼里,心知肚明还没到敞开算账的时候,因此也都维持着表面的平和。
大楚新帝登基, 与楚接壤的辽陈两国, 以及最西南边的鲜卑, 都有派遣使臣前来恭贺, 还有不少夹缝中生存的小国上贡, 勉强算得上是八方来朝, 还有当年中原雄主的威仪。
只是这朝贺, 是真心还是假意, 还有待商榷。
天色渐暗,月升起, 觥筹交错,宴正酣。
白菀着一身华服,与姜瓒同坐高台,美貌的宫娥捧着瓜果点心在宴中穿行。
她漫不经心地从高台望下去,堂下大殿正中摆着乐台,台上舞姬执薄纱轻舞,身姿曼妙,声乐靡靡中灯影交错,恍若天宫。
白菀不看乐舞,反而兴致勃勃地,打量着底下辽国和鲜卑的使臣。
辽国和鲜卑,原属同一支鲜卑游牧部落,后来政权分解,两方以湟水为界割裂,鲜卑旧部仍旧称鲜卑,分裂出来的耶律一族改称契丹,奉狼王天神,建辽国,自此各立为王,互不相认。
辽人与鲜卑人,虽是同宗同族,但还是极好区分的,就这么看下去,辽国除却皇室贵族,随从将士普遍穿左祍圆领袍,髡发露顶。而鲜卑人,不论贵族仆人,则更爱辫发萦后,缀以珠贝,以金花为首饰。
这两国人凑在一块儿,又爱鄙夷讥讽,相互比较,连面子都不愿意做的。
宫娥呈了碟鹿筋福肉上来,清桐拿着玉箸布菜,白菀端起茶碗清口,又撇头去看另一边。
陈国人又与形状粗犷的辽人鲜卑人,截然不同,这回来的似乎多是文官,个个身着长衫,眉清目秀,行为举止更具书卷气。
居于大楚东南方向的陈国,原本就是大楚的一部分,约三百年前,异姓藩王叛变,于洞庭湖以东划土创陈国,自立为王。
陈国地形崎岖,易守难攻,大楚曾屡次派兵收复不得,最终派出悍将强攻,也只能收其为附属,后来陈国渐盛,附属已有名无实,但陈国属水乡,水多地少,多年来历代陈国国君亦越发觊觎楚国中原沃土。
白菀望着台下笑语酽酽的各国使臣,敛目陷入沉思,这三国,唯一的共通之处,都是恨不得将大楚一口吞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