耶律骁听她又在攀扯白菀,心下怒气积攒更甚,但仍旧几番忍耐,试图扭转她的重点,他语重心长的对耶律馥道:“孤也跟你说过,霍砚在楚国的地位,与义父一般无二,我们如今在他的鼓掌之中,你就不能稍加忍耐?”
“忍耐?”耶律馥嗤笑着反问,她长这么大,从未有人敢叫她‘忍耐’:“本郡主凭什么忍她?我就该把她千刀万剐!”
“只敢躲在阴沟里的臭虫!我一定会把她揪出来,剁碎了喂狗!”耶律馥怒目圆睁着吼道。
她这幅骄横跋扈,恶毒心狠的模样,让耶律骁忍无可忍,当即抬手一巴掌打在她脸上。
耶律馥被打得一个踉跄,堪堪扶稳几案才站住脚,她捂着脸回望耶律骁,眸中满是不可置信:“你打我?”
耶律骁这一巴掌劲不小,他手掌都在发麻,他看着耶律馥脸上鲜红的手掌印,有些不自在:“你答应过孤,你会安分听话,你的安分听话就是背着孤派人去刺杀霍砚?”
耶律馥哪里受过这种委屈,她瞪大眼睛看着他,泪珠子接连往下掉:“我没有,我只想杀了那个女人!”
耶律骁彻底被激怒,他一把攥紧耶律馥的手腕,面上爬满阴翳,盯着她的眸中杀意涌动,咬紧牙一字一句道:“孤,不,准!”
耶律馥手腕被他攥得发疼,她凄声冷笑着道:“兄长根本就不是因为我挑衅霍砚而恼怒,而是因为我要杀那个女人!”
耶律骁被她眼中的透彻刺得心发疼,甩开她的手,避开她的眼睛,低吼道:“你还没看出来吗?她是霍砚的逆鳞,触之则死,他昨夜只是把那些死士原封不动的还给你,已经是最大的仁慈。”
他自己都没察觉,他辩解的话音带颤,耶律馥却听得清楚,她只觉得心下又苦又酸,不依不饶地拽耶律骁的袖子:“兄长,你和我说啊,她到底在你心里算什么?我呢,我在你心里又算什么?”
这已经是她在耶律骁面前,不知道第几次放低姿态的哀求他,她是她父亲的掌上明珠,在他这儿却卑微如泥。
屋外寒风瑟瑟,她穿着单薄的亵衣,整个人几乎都在抖,脆弱又可怜,耶律骁叹了口气,让她的侍女拿来裘衣,亲自替她穿上。
耶律馥看着他低眉给自己系绸带,忍不住眼一闭哭出声:“算什么呢,兄长你这又是算什么呢?”
耶律骁抹去她的泪,道:“她是孤的救命恩人,若不是她,孤早不知死在何处了,孤总不能忘恩负义,你又何必视她为眼中钉呢,你们到底是不一样的。”
耶律馥哭得越发凶,可怜兮兮的往他怀里钻,抽泣着:“兄长早与我说清楚,我又何必做这些。”
她始终不认为自己做错了,就像,耶律骁也没说明白,她和白菀到底有什么不一样。
耶律骁身形微僵,片刻后才重归自然的将手搭在耶律馥的肩上轻拍:“这是楚国,孤只是希望你安分守己些,霍砚脾性乖戾,若与他起争端,义父远在辽国,要施援也是鞭长莫及。”
耶律馥眷恋的在他怀中轻蹭,一边轻蔑道:“一个太监,即便再势大,他头上还坐着楚皇,兄长何必怕他。”
她会如此想也不奇怪,她的父亲耶律斛在辽国几乎一手遮天,可他头上依旧镇着皇帝,哪怕皇帝年老体弱,但皇帝依旧是皇帝。
耶律斛把她养得太过天真,不知人外有人,天外有天。
“你不懂,楚皇年纪尚轻,而霍砚得势已久,他这个皇帝,不过是个傀儡,自楚国先帝驾崩后,这几月来,楚国朝中臣子被扣上各种帽子阖家灭族的数不胜数,连孤都有所耳闻,你看楚皇可有作为?”耶律驰耐着性子解释给她听。
若姜瓒有作为,霍砚那奸宦就不会还能如此耀武扬威了。
耶律馥缓缓摇头。
“换一个形容便是,”耶律驰又道:“昨夜东厂的番役能悄无声息进入你的寝房,他们只是恐吓你一番,可若是要杀你呢,你觉得有人能发现吗?”
耶律馥才反应过来,昨晚那些人,如同鬼魅般潜入她的寝室,无声无息的看着她。
她顿时惊出一身冷汗,心里一阵后怕,若他们真是奔她的命来,昨夜她就和她的近卫一样,身首分离了。
耶律骁见她脸色变换,便知道她已经明白过来,心下微定,便说:“你还觉得孤别有用心吗?”
耶律馥惊魂未定的连连摇头,咬着唇低声道:“我知道错了,我以后真的会乖乖听话,我不会再去寻她麻烦了。”
“知错就好,”耶律骁揉揉她的发顶,难得笑了一下,“孤还有事,你且自己再想想孤说的话。”
他噙着笑转身,耶律馥也没出声留他,在跨出门槛的一瞬间,耶律骁面上表情骤然冷淡。
耶律骁一路走出去,行至驿馆门口时,一个不起眼的圆脸小厮拘着笑看他。
“我家主子的提议,太子殿下可考虑好了?”小厮见他来,面上笑意更深。
耶律骁站在石阶上,负手敛目,他脑中回想着,方才转身得一瞬间,耶律馥潜藏在眼底的毒辣。
耶律馥口蜜腹剑,她从没有打算放过白菀,而她的父亲,更是他登基路上的绊脚石,他可不想和这楚国新帝一样,做个憋屈的傀儡。
耶律骁眸色深深,对那小厮颔首浅笑:“烦请转告,合作愉快。”
*
下雪的天气,连平日里热闹非凡的街道也罕有人迹,唯有些贫苦人家,在这冰天雪地里摆着摊铺,弱声叫卖。
长街上一片白茫,各家扫的雪堆在路边,屋檐上凝结着冰晶,四人抬着间红顶步辇由远及近,步辇上帷幔厚重,看不清内里,抬辇的后头跟着一列长队。
队中人神情肃穆,个个头戴尖圆帽,圆领褐色袍,一身东厂番役装扮。
摊贩远远见着这队人来,连摊子都不要了,连忙抱头鼠串,挤挨着墙角躲,待他们走远,才又纷纷瑟缩着跑出来,伸长了脖子看他们的去向。
“这是往知州大人府上去啊?”驼背老头张望着说。
另一个年轻些的,手脚麻利的收拾摊铺上的东西,嘴上说:“李大爷,可快收拾东西吧,东厂那阉狗许是又去做什么伤天害理的事了,回头波及到咱们可不妙。”
李老头顿觉他说得对,立马收拾东西,挑着担子连忙跑走。
步辇晃晃悠悠,一身绯色织金曳撒的霍砚正支着手撑额闭目养神,另一只手上握着个拳头大小的缠花枝银手炉。
是他临出门时,白菀从床榻里挣扎着爬起来,非要塞给他的。
走时白菀还缩在被褥里,困顿的连眼睛都睁不开,唯露出来一颗圆溜溜的脑袋,墨发铺了满枕,白净的脸上还散着红。
“掌印,崇州知州,赵正德府上到了。”
外头传来陈福恭敬的话音。
霍砚面露厌烦,若不是赵正德这狗东西,这会儿他应还在抱着他的菀菀歇息。
陈福一抬眼,便见掌印一身煞气的掀开帷幔下来,他下意识咽了咽口水。
霍砚懒散地抬眼,看向紧闭的朱色大门。
他略一扬手,一队番役将赵府团团围住,另一队直奔朱门,他们甚至懒得叫门,就地抬着门口的石狮子往门上砸去。
轰隆的撞门声,引来了府中的下人,也惊动了里头的主子,在他们提着棍棒匆匆赶来时,沉重的大门在他们眼前轰然倒塌。
陈福拔出腰间的佩刀,扬声喊道:“通通抓起来!”
东厂番役当即一拥而上。
霍砚掂着手炉跟在后面,闲庭信步般,慢悠悠的往里走。
他一路走,狭长的墨眸掠过赵府的景致。
影壁,假山,回廊,荷塘。
赵正德一个小小五品知州,却坐拥堪比京中王府格局的宅院,院中雕梁画栋,金碧辉煌,满堂花卉姹紫嫣红,一步一景。
这每一景,都沾着霍家人的血。
霍砚走进正堂时,赵正德一家老小连同仆役下人,通通压跪在堂下。
他迎着赵家人的怒目,神态自若的在正堂主位上坐下,陈福毕恭毕敬地给他端来茶水。
霍砚端着茶碗浅啜,嘴巴被堵上的赵正德望着他目眦欲裂,嘴里呜呜叫唤着。
“看来赵大人有话要说,”霍砚放下茶碗,挑着眉看赵正德,神情闲适,面上在笑,却不及眼底。
番役上前将赵正德口里的布巾扯出来,随即便是一连串破口大骂。
“霍砚!你个阉贼,奸人!擅闯本官府邸,你目无王法,你该死!”赵正德不歇嘴的叫骂。
陈福当即上前便是一记窝心脚,踹得赵正德口吐鲜血,冷眼乜他斥道:“崇州知州赵正德,知法渎职,卖官鬻爵,收受贿赂多达黄金三千万两,你可知罪?”
赵正德朝霍砚吐出一口血沫,通红着眼痛声怒骂:“你放屁,奸贼,你这是污蔑,我要见皇上,我要见皇上!皇上明察秋毫,定然不会任由你胡乱栽赃陷害!”
他话音一落,便见一箱箱黄金,古玩古画,玉石器物,就连外头的汉白玉影壁,都被砸下抬了进来。
看着那影壁,赵正德怒极反笑:“这本就是我府上的东西,怎么就成收受的贿赂了?还说你们东厂不是栽赃陷害?”
“我要见皇上,我要见皇上!”赵正德不死心的大喊大叫。
霍砚懒怠地转着手里的银手炉,算计着一路来回的时辰,不知回去能不能赶上他的娘娘起床,若还未起,他还能与她一块儿再躺会儿。
这般想着,霍砚自然不愿与赵正德多费口舌。
当年他从霍家抢来的东西,自有陈福比着单子核对,应该大差不离,有所缺漏就用他贪墨的银两中抵扣。
至于赵正德这条狗命,自然没什么用处了。
霍砚径直站起身,面无表情道:“一个不留。”
陈福颔首。
赵正德眼睁睁看着妻子老小一个个被拖出去,气得心血倒流,口中鲜血喷涌不止,他望天怒斥:“老天无眼,老天无眼啊!我赵正德一生为官清正,两袖清风,临老却还要挂上收贿的污名,我到底做了什么孽,老天要降此责罚!”
霍砚闻言脚下一顿,当即回眸乜他,面容冷淡,目色清冷如霜。
看赵正德一副饱受冤屈的模样,霍砚蓦的笑起来:“这才几年,赵大人便将自己做的孽,忘得干干净净了?咱家帮你回忆回忆?”
他这般阴恻恻地看过来,平白让赵正德打了个冷颤。
霍砚慢条斯理地坐回太师椅上,眸光紧紧盯着赵正德,口中吐出一样样刑具的名字。
一样样念下去,赵正德本因动怒而潮红的脸色渐次惨白。
霍砚面上的笑意却越发明显:“先给赵大人试试夹棍?”
赵正德登时疯狂地挣扎起来,斑白的发髻被撞散,面上的正气被恐惧替代:“不要,我不要!你杀了我,杀了我!”
“啧,咱家才想起来,此处不是府衙,没得这些刑具,”霍砚有些惋惜的叹道。
赵正德以为劫后余生时,霍砚转而又笑起来:“赵大人惯爱用私刑,府中定然是不缺这些器物的。”
他虽在笑,可那笑阴森可怖,让人周身升寒。
当即就有番役去后院搜寻。
赵正德自己当然知道,霍砚说得没错,他府里确实有那些要命的东西,他面色惨白如纸,脑中刻意尘封遗忘的记忆缓缓苏醒。
惨叫声,迸溅的鲜血,哭喊声,撕裂的人体,夹断的手指,沾血的木驴……
于当年的赵正德而言,这是杀戮带来的快意,于如今的赵正德而言,那些种种惨样,恐怕即将要应验在他自己身上了。
赵正德满脸惶恐,豆大的汗珠接连滚落,他开始哀求,甚至不住的磕头:“求求你,掌印,我求求你,杀了我,你杀了我!”
“看来赵大人是想起来了?”霍砚目色冰寒,面上却带着张望又热烈的笑,更衬他眉目精致,面容昳丽。
赵正德涕泗横流,点头又摇头,起初那点敢质问老天的正气荡然无存。
他哭得难看,霍砚厌恶地别开眼,长指捏着茶碗盖,拂开碗中起伏舒卷的茶叶,瓷器碰撞发出脆响。
“咱家本想让赵大人死得痛快点,奈何你记性不好,咱家就只好让你回忆个清楚了。”
他话音一落,番役恰好带着那些刑具返回来。
夹棍,老虎凳,钉椅子,铁链,刀凳……器具繁杂,几乎堆成小山。
陈福眯着眼打量,那刀凳上还沾着干涸的斑斑血迹,显然这刑具时常有人使用,顿时啧啧称奇:“外人称我们东厂手段残忍,若要他们瞧见赵大人这些惨绝人寰的刑具,恐是得吓得屁滚尿流。”
以往引以为豪,甚至让他无比愉悦的杀戮器具摆在赵正德眼前,他如今却看都不敢看。
霍砚站起身,慢悠悠的踱步过去,问他:“赵大人喜欢哪一样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