夏明帝是个贪恋酒色之人,他没什么主见,身边的大臣说什么是什么,后宫的宫妃们也是宠过几日便忘记,但这位西域舞伎是个例外。
她入宫一年便诞下了厉铭浩,被晋升为昭容,后又诞育长公主,升为丽妃,几来年荣宠不断。
若是如此,倒也罢了。
夏明帝皇后突然病逝,后宫便由辰贵妃代为主持,她同这位丽妃一向不对付,处处打压欺辱,又扶持了许多年轻貌美的小妃子,丽妃便逐渐失宠。
这种情况下,只有四五岁的厉铭浩能过什么好日子?
他的心性不可能如外人见到的那般温文尔雅,端方有礼。
若是当年太子还在,说不得现在的大夏是另一般局面,只可惜,太子年轻力壮便“病死”,在无人可选的情况下,便由民意极高的厉铭浩当了新太子。
沈轻稚当年真是太年轻,看不到背后的深意,只看到表象。而她父亲也实在找不出比厉铭浩更适合的储君,便只能咬牙接受。
丽妃这些年过的什么日子,宫外的人都有所耳闻,她会寻求大将军的协助,也在情理之中。
而厉铭浩是个极为孝顺的,听闻这些时候一直都在宫中伺候重病的丽妃,衣不解带,亲尝汤药,可谓是母子情深。
他拿孝字说事,沈父再不满,便也无可奈何,只说:“既然如此,那便祝太子同太子妃伉俪情深,百年好合,我们沈家便另寻佳婿,不能再如过去那般含糊不清。”
沈轻稚想,若是当时真按父亲那般决定,是否能改变后来的一切。可在孤寂冷宫的那些日夜,沈轻稚却全都想明白了。
即便她没有嫁入宫中,厉铭浩也不会放过沈家,他是靠沈家复起,沈父又是他的老师,在朝中举足轻重,他想要独立主持朝政,必须要甩开已位极人臣的老师。
无论如何,沈家都留不住。
后来的事,其实很简单。
厉铭浩直接说大将军的女儿顾婉怜体弱多病,他只承诺大将军好好照顾顾小姐,把她当成亲妹妹,给她一个容身之所,他心底里真正在乎的还是沈轻稚,他只爱她。
这种说辞,感动了当时只有十六岁的沈轻稚。
但她到底没有冲动,也未曾同父亲争执,只是老老实实在家里读书刺绣,享受最后的闺阁时光。
没过多久,太子和太子妃大婚,大婚之后一月,夏明帝便突然殡天,于是厉铭浩便顺利登基。
从他订婚到登基,不过只有三个月。
这三个月里,沈家还没来得及给沈轻稚选定夫婿,便接到了朝廷圣旨,立沈轻稚为贵妃,以全礼嫁入宫中。
所谓全礼,便是只有皇后嫁入宫中时才有的体面。
即便夏人并不如何讲究男女大防,也没什么一女不事二夫的古板教条,但到底妻妾有别。
沈轻稚并非作为皇后入宫,她以贵妃的身份入宫,却享受皇后的礼仪,怎么看都说不过去。
当时,也不知怎么的,雁泽大街小巷都是他们二人“爱情佳话”,百姓们忽略了那个从未露过面的皇后娘娘,只说新帝不忘旧恩,顾念旧情,对沈小姐一往情深,感天动地。
这种情况下,沈父也不能抗旨拒婚了。
沈轻稚就这么以皇后礼仪嫁入后宫,成为了荣宠至极的“贵妃娘娘”。
她入宫之后,厉铭浩虽也宠幸其他妃嫔,却最尊重她,因皇后娘娘重病,宫中大小事务,都由她“协理”。
一时之间,后宫中只闻贵妃,不见皇后。
沈轻稚当年毕竟年轻,没有经历过风吹雨打,被厉铭浩这番“钟爱”感动,便也一心扑在他身上,努力想做好这个贵妃,努力为他分忧解难。
宫里事多,她渐少归家,不知家中到底如何。
那些年里,她每日都徜徉在富贵荣华的假象里,宫妃们对她谨小慎微,病重的皇后娘娘也都客客气气,她除了苦恼没办法诞育两个人的儿女,便一点烦心事都没有。
毕竟,因厉铭浩的态度,她是贵妃还是皇后,都没什么区别。
如此一晃,十年过去了。
岁月能改变许多事。
她一开始还会问一问宫外的事,听听政局,见见父亲母亲,后来便只偏安一隅,缩在她的贵妃寝殿里,被人众星捧月那般生活。
这十年里,厉铭浩越来越忙,显少来后宫,而她也渐渐没有了当年爱情上头的冲动,沉迷于治理六宫,觉得如此平淡生活也挺好。
她父亲母亲便是那般相濡以沫,相敬如宾,她没觉得厉铭浩有什么问题。
只是宫里的皇子公主越来越多,妃嫔也越来越多,她逐渐繁忙,有时候甚至一两个月都见不到厉铭浩一面。
沈轻稚得承认,她那时候没有意识到,比起花前月下,情爱绵绵,她更喜欢执掌六宫那种挥斥方遒的滋味。
她甚至从来都没嫉妒过那些年轻貌美的妃子。
她喜欢把乱七八糟的后宫打理得井井有条,喜欢给妃子们排忧解难,甚至费心安排老师,想让她们好好教导皇子公主。
如此忙忙碌碌,十年很快就过去了。
直到大将军在同楚国的边境“争执”中殒命,沈家被发现通敌叛国,沈轻稚的美好梦境一夕化为乌有。
沈家是雁泽本地氏族,当年厉氏定都雁泽,沈家是出过力的,因此,沈家有一块保命的免死金牌。
沈家还未出事,沈父就把金牌给了她,她那时以为只是替父保管,谁知道那是父母留给她最后的命数。
她同皇帝“有情”,坊间都说皇帝对她情有独钟,他们相互扶持十年,便是为了名声,皇帝也不会立即处死她。
厉铭浩那时候还知道要脸。
他还想做千古名君呢。
第8章
这块免死金牌,留给沈家任何一个人都没有用,厉铭浩也不可能给沈家留下一丁点活路,留给沈轻稚,是沈父思来想去得出的唯一出路。
即便只能让沈轻稚多活几天,也总比全家一起死绝了强。
果然,在沈家全家下狱之后,厉铭浩以沈轻稚嫁给他多年,尽心尽力治理后宫为由,并未要她性命。
他只是“痛苦”地废黜她的妃位,把她贬为庶人挪入寒雪宫,然后就再也不见。
那一年的冬雪来得格外早。
鹅毛大雪覆盖了整个雁泽,冰冷了所有人的心。
沈轻稚就是在那个冬雪日,失去了所有的家人,沈家以及沈父妻族母族共计五百六十七人,不分男女老幼,满门抄斩。
从那日起,她就睡不着觉了。
沈轻稚一直熬到了家人头七,才终于扛不住,高烧不退,一病不起。
起初,她真的不想活了。
那些病得不知人鬼的日子里,把她把自己的心挖出来,仔细回忆过往的一切。
她终于明白,厉铭浩从一开始,就把沈家当成他往上爬的踏脚石。
甚至,因为沈家从来言情书网,是豪门望族,他这样在宫里被人叫怪物的混血儿,心里还多了许多嫉妒和愤恨。
为什么他们生来便拥有一切?而他什么都没有?
夏明帝末年,皇帝身体空乏,久不理朝政,军政几乎是由顾大将军和沈宰相携手并举,沈家和顾家没有什么矛盾,甚至还因一起匡扶国体而生了几分惺惺相惜。
直到太子崩逝,厉铭浩成为新太子并立顾婉怜为太子妃,局势一瞬便崩裂,曾经的和睦一夕化为乌有。
后来厉铭浩成为皇帝,他立顾婉怜为皇后,立沈轻稚为贵妃,然而皇后体弱多病,只能养于深宫,不是正宫皇后的贵妃却身体康健,耽于帝心,后宫便成了贵妃的天下。
这么一拉一立,一踩一抬,沈顾两家的矛盾彻底被激化。
厉铭浩多年筹谋,就以如此让人不寒而栗的手段,维持了年轻皇帝同军政权臣的关系,一时间倒也算是三足鼎立。
但他肯定不甘心。
他有求于沈家、追求沈轻稚的时候,多舍得下脸皮,又多曲意逢迎,那么求于顾家的时候也会如此。
他们都见过他曾经的不堪。
他装得再好,再体面,再高高在上,也不过就是个被人厌弃的混血怪物。
沈轻稚也是那时候才明白,厉铭浩只爱他自己。
他甚至连一个人最基本的怜悯、同情、尊重、感恩的心都没有,他做任何事,杀一个人也好,爱一个人也罢,都是为了他自己。
顾沈两家就这么被厉铭浩拖着,最终一个以身殉国,家族落寞,一个满门抄斩,门客散去。
厉铭浩隐忍十年,终于得到了他想要的一切。
沈轻稚虽然重病在身,被困于寒雪宫,却并非聋了哑了,她不是被动挨打的性子,也因多年后宫生活抹平了棱角,即便恨不得生食厉铭浩的血肉,却并没有冲动。
每当从昏迷中醒来,她甚至都庆幸自己还没有死。
只要人还活着,就还有希望。
她十一月末被挪入寒雪宫,十二月初,顾皇后就因父亲殉国而伤心过度,久治不愈后崩逝。
厉铭浩还因“悲痛万分”罢朝三日,就在这三日里,算卜司上奏,说是有新的凤星降临,为安国体帝心,还望皇帝陛下尽快迎娶新后,以立国本。
厉铭浩几番推辞,卜算司和礼部连翻劝说,再三推拉之后,厉铭浩下旨册封新后,预计次年开春时大婚。
这个新皇后,并非是个年轻貌美的良家子,她是曾经的丽妃,现在的太后认的义姐的女儿。
她当时已经二十八岁,因太后常年卧病,她为了替“姨母”祈福,据说一直在归隐寺代发修行,一直未曾婚配。
这般至纯至孝的女子,当得国母之位。
沈轻稚听到她到底是谁后,便把所有的事情都想透彻了。
或许,对于厉铭浩来说,其他的人都不重要,她们是死是活,如何过往后余生,都同他没有关系。
但这个从小青梅竹马一起长大的表妹,却还是在他心里占据了一定的地位。
无论如何,最后皇位稳固,佳人在怀,可谓是春风得意。
沈轻稚盯着斑驳的墙纸,看着上面因为潮湿氤氲出来的霉斑,又长又缓地吐出一口气。
现在是正史十三年,她是正史十二年年根底下故去,死而复生,数月过去。
她不知道自己为何会死而复生,又因何有了这等机缘,但她还活着,这就够了。
即便她只是个远在楚国的宫女,却健康年轻,充满活力,比曾经缠绵病榻,苟延残喘地活着要痛快得多。
她心中,如今只剩下厉铭浩害死她全家的恨,他们两个人之间,从很多年前,她其实已经淡了。
什么情爱、真心、恩爱,都是嘴上说说的笑话罢了,她曾经信过,经过异常痛彻心扉的大雪日,她以后再也不会相信。
因为没有情,厉铭浩的背叛和绝情,在沈轻稚看来一文不值。她不会为了这样猪狗不如的东西浪费一丁点感情,哪怕是恨意也不行。
她心里放着父母,装着家人,记着曾经的血海深仇,那就够了。
她不是不想报仇,可如今的她,却又什么都做不了。
沈轻稚眼睛有些泛红,却没有哭,她在想今后的日子要如何。
若是异世他乡,沈轻稚或许会有别的选择,但现在,沈轻稚却舍不得离开这个金碧辉煌的宫闱。
一旦她离开,她就再无机会知晓夏国的消息,也再也不能有那么一丝机会,去为家人讨一个公道。
人死灯灭,家族俱亡,可不能背负着永世骂名。
沈轻稚再度轻呼口气。
这些都是后话,当她能左右自己的命运,再去谈复仇也不迟,现在想这个,不过是痴心妄想罢了。
如今要紧的,她得在这皇宫里站稳脚跟。
沈轻稚目光微闪,这一刻,她终于闭上了双眼,迷迷蒙蒙沉入梦乡。
她的心不再如同浮萍飘荡,她安定了。
次日清晨,沈轻稚早早便醒来,她跟付思悦一起洗漱,同她相互梳好发髻,便穿上衣裳出了门。
这是她们入宫的第三十日,刚满一个月,这一日过去,她们就要被分至各处,在不同的司局、宫所和贵人们身边伺候。
沈轻稚垂下眼眸,脚步轻快地跟着众人一起来到后殿明间,规规矩矩排好队,等红芹到来。
红芹说是储秀宫的管事姑姑,其实她并非只隶属于储秀宫,她实际上也是皇后娘娘身边的管事姑姑,同样隶属于坤和宫。因储秀宫毗邻皇后的坤和宫,因此储秀宫也作为皇后娘娘的陪属,每一年有新宫女或宫妃入宫,皆是居住于此,由管事姑姑和管事嬷嬷教导一月后,方才能在宫中行走。
若是宫妃入宫,必然不会像沈轻稚她们那样八个人住一个小厢房,教导的也不只是宫规,更多的是如何当好宫妃,如何参加宫中的一应庆典、祭祀等事宜。
如此一来,红芹在宫中是很有脸面的。
许多年轻的宫妃入宫,皆是她亲自教导出来,方有如今的荣华富贵。
大楚后宫并不限制宫妃出身,宫女为妃不在少数,这一回皇后娘娘又忧心大皇子的婚事,便对这一年入宫的宫女格外重视。
有些话,她是特地叮嘱过红芹的。
选宫妃并不只看样貌,更多的是要看人品,若是美若天仙,心如毒蝎,那后宫便要乱套,自是不成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