榻上的少女靠坐着,细密的羽睫耷拉下来,柔顺浓密的黑发垂至腰际,整个人恬静而娇丽。
淳安咳了一声,赵芸嫣陡然惊醒,眉目凌厉的年轻男子一袭黑缎锦袍立在塌前,眸色清冽,居高临下地盯着她。
第4章
赵芸嫣被他清凌凌的目光看得心头一颤。
江以衎单手负后,身姿如玉松般峻拔,浓密黑亮的墨发用一条绸布束成马尾倾泻在肩头。他瓷白的面庞上剑眉星目,鼻梁高挺,唇线优美,气质清贵倨傲、昳丽深邃。
他身上还有一丝若有若无的沉香气息,赵芸嫣眨了眨眼睫,这就是她的救命恩人?
赵芸嫣被江以衎的美姿仪怔住,她被姨父姨母养在小偏院里,及笄后除了因意外见过一面的迟侯府二公子,其余外男一个都未曾见过。
皇子都生得这般好看吗?赵芸嫣唇瓣微启,发现他眉心微蹙似是不耐,她连忙掀开棉被跪在榻上想要行叩拜大礼。
但因卧床时间太长,她双腿发麻,身形不稳栽到一旁,薄肩重重地磕在木榻倚靠着的坚硬墙壁上,扯到了后背的伤口,火辣刺骨,眼泪唰的一下流出。
江以衎没有动作,他把赵芸嫣的笨拙慌乱之举看在眼里。
少女卧榻半月,素白轻盈的小脸又小了一圈,微微上挑的杏眸显得更大了,她的眼尾红通通的,似是染了烟霞,一副泫然欲泣的可怜模样。
淳安吐了吐舌头,忙上前去扶赵芸嫣。
赵芸嫣此刻穿着的是淳安的白色中衣,她身形纤瘦,削肩细腰,中衣松垮地穿在身上,齐腰长发流淌至腰际,散发着凌乱撩人的病弱美感。
江以衎垂眸,看见少女柔顺的发丝落在春雪般白皙的锁骨上微微晃动。
赵芸嫣刚被淳安扶住跪好,她仰着娇嫩的小脸凝视江以衎,水润的眼睛里盈着一捧泪,柔美的嗓音带着微弱的哭腔,向江以衎跪拜道:
“臣女叩谢殿下救命之恩,臣女无以回报……”
“你真蠢。”江以衎打断她的话,睨着她毛茸茸的小脑袋,这种空有美色任人拿捏毫无手段的女人,还误以为是他救了她,但他懒得解释,总归是个无关紧要的人,误会便误会吧。
嫽婉仪还想着用这女人去争宠?江以衎锋利的唇角翘起讥嘲的笑意,怕是承宠一次后就被皇后弄死了。
赵芸嫣发怔地看着他,年轻男子露出一个意味不明的笑容,好像是在嘲讽她,她搭在被褥上的葱指微蜷,嗫嚅道:
“殿下说得对,臣女的确蠢笨不聪慧。”
江以衎剑眉一挑,榻上少女很乖顺地低下长睫不敢与他对视,清甜的音色放得软软的:“臣女会报答殿下的。”
一个手无缚鸡之力的弱女子,只能躲在他的桦宫苟延残喘,若非嫽婉仪和他有些交情,他早就把人扔出去了。
赵芸嫣偷偷抬眸,飞快地瞄了一眼江以衎。他削尖的脸庞低下,一双绸亮深静的眼睛恰好与她对视,赵芸嫣呼吸凝滞,春心颤动,白皙的脸颊漾出桃花般的红晕来。
她赶紧垂下螓首,心口如小鹿乱撞,贝齿轻咬下唇。
眼前清逸俊朗的男子救了她,收留了她,还让人照顾她,这几年来除了陈阿婆,再没有人对她这般好。
江以衎皱眉,稚嫩又弱小的赵芸嫣只让他觉得无趣,他拂袖,转身离开。
在赵芸嫣的视线里,她看见江以衎的黑色衣袂和锦玉黑靴消失,茫然抬头,房内只剩下她和淳安,娇若芙蕖的面容浮现怅然的失落之色。
“你别在意,殿下就是这个性子。”淳安坐到木榻上,提起被子搭在赵芸嫣身上。
淳安被卖进宫后就在桦宫服侍,其余宫殿的宫女们不屑和她来往,侍卫阿念又闷得慌,现在赵芸嫣来了,她有个小姐妹作伴,心中很是欢喜。
更何况赵芸嫣长得娉婷妍丽,说话声音柔柔弱弱的,格外招人喜爱。
赵芸嫣攥着棉被,忐忑问道:“淳安,殿下为什么要救我?”
淳安张了张嘴,她觉得贸然说出嫽婉仪想把赵芸嫣献给皇帝争宠的事实有些不妥,况且这是主子们的事,主子们都没提,她一个婢女还是守口如瓶为好。
于是她抬手帮赵芸嫣理了理鬓间发丝,避开少女清澈干净的目光,回答:“殿下心肠很好。”
赵芸嫣抿唇,江以衎如水墨画就的出尘眉眼再次浮现在她眼前,她心中突然生出羞怯,脸颊发烫,低头以防淳安看出异样来。
角落的褪色旧铜盆里煨着的木炭闪烁着火星,淳安的双眼晶亮道:
“你来了真是太好了,我一个人在这儿好无聊,每天干完活就只有侍弄花花草草,宫里根本没人和我聊天说话。”
“为什么?殿下身边其他服侍的人呢?”赵芸嫣记得荣贵妃的宫里有乌泱泱的一群下人,江以衎身为皇子,应当同样尊贵。
“我们殿下喜静,宫里只有我和侍卫阿念服侍。”淳安暂时不敢把江以衎不受皇帝待见的事实说给赵芸嫣,还是等熟悉了再咬耳朵说悄悄话吧。
偌大一个宫殿,只有两个人侍候?赵芸嫣顿时觉得淳安好辛苦,她抬手为淳安揉捏肩膀,难为情道:“我给你们添麻烦了。”
“添什么麻烦呀,你来我高兴着呢!”淳安享受着赵芸嫣的按摩,心里美滋滋的,有这么个如花似玉又善解人意的姑娘作伴,她喜欢得紧。
“我明天起就和淳安一块干活。”白吃白喝还受人家照顾,赵芸嫣心中有亏欠,想主动回报。
淳安心道奇怪,她听嫽婉仪说赵芸嫣是荣贵妃的妹妹,理应是个娇生惯养的小姐,但怎么相处下来,赵芸嫣比她这个丫鬟还谨慎卑微?
宫里秘辛多,她猜赵芸嫣身上大概也有不为人知的事,又想起少女雪白肌肤上触目惊心的鞭痕,对赵芸嫣的怜惜更添几分。
“好呀,你下床走走,对伤口恢复也有好处。”
赵芸嫣朝淳安感激一笑,她知道她后背上的伤痕可怖,但她不在意这些了,她现在只想好好报答江以衎的救命之恩。
*
春分时节,一场春雨带着湿润的水汽润泽长安城。碧云渺然,万物复苏,大内皇宫里的桃花杏花含苞绽放,窈窕佳人们换下冬袄,开始穿上春衫。
荣贵妃有孕的消息一夜传遍后宫,禁足之令随之取消。
次日巳时,嫔妃们在给尉皇后请安时,掌事大宫女沐竹失手打碎了一只水晶杯。
“皇后娘娘恕罪,奴婢毛手毛脚,奴婢该死!”沐竹跪在地上,大气都不敢出。
“自己去领罚,荣贵妃怀着皇嗣,若是受到惊吓出了闪失,小心你的脑袋。”
坐在最前方的荣贵妃听了皇后的话,细指拢了拢尚未显怀的小腹,嘴角微翘:
“沐竹姑姑是皇后娘娘身边的老人了,失手打碎个杯子无伤大雅,臣妾年轻健康,有陛下钦点的太医照料,皇嗣必会平安诞下,不劳娘娘忧心。”
在场嫔妃们的心均是一紧,荣贵妃说她年轻健康,无疑是在讽刺尉皇后上了年纪,才刚刚怀上就敢这么张狂,可见皇帝对荣贵妃的专宠。
“本宫当年怀太子的时候,也仗着年轻健康,但生产时何尝不是在鬼门关走了一圈?荣贵妃是头胎,更要小心。”
皇后端庄地笑着叮嘱,嘴上温和,心中恨不得剖开荣贵妃的肚子一尸两命。
“就像这水晶杯,”皇后目光向下,“美丽的东西总是易碎的,荣贵妃,你说是不是?”
荣贵妃拿着绢帕捂嘴一笑,美目盼兮道:
“娘娘,臣妾昨个儿刚得了陛下的赏赐,其中有一只乌孙国进贡的琉璃杯。这琉璃杯怎么摔都摔不坏,可见美丽的东西也有坚固的,明日请安臣妾把琉璃杯带过来,给娘娘和各位姐妹瞧个稀奇。”
坐在荣贵妃斜对方的嫽婉仪听着皇后和荣贵妃你来我往,为了个老皇帝在这儿争风吃醋,还上赶着给老皇帝生孩子,大魏的女人真是可笑。
皇后被荣贵妃呛得厉害,她面上不显,暗里早已不悦,直接掠过荣贵妃,看向嫽婉仪道:
“说到乌孙国,八月万寿节会有乌孙使团来向陛下贺寿,嫽婉仪见到故国来人,倒可解解思乡之苦。”
皇后的话在嫔妃中激起一池涟漪,妃子们你一言我一语地议论起来。
“前两年乌孙国还联合匈奴在边境挑衅我们,怎么今年突然主动来向陛下贺寿了?”
“听说乌孙去年下半年遇上一场大旱灾,举国之力扛过去了,国库现在空虚得很呢。”
“也是,不像我们大魏地广物博,有苍天保佑。”
叽叽喳喳的女声中,嫽婉仪兀自怔怔出神。
她以乌孙公主的身份被送到大魏和亲已近十四年,那些刻意压下的伤痛在听到皇后的话后如岩浆般喷涌而出,把她自以为坚硬的心灼烧得千疮百孔。
作者有话说:
嫽婉仪的名字取自西汉政治家、外交家冯嫽,她是中国历史上第一位女外交家,随解忧公主下嫁乌孙,很有才干和远识。
第5章
赵芸嫣在桦宫当起了侍女,淳安匀给她两套缃色宫装,她个子和淳安差不多高,只是受刑卧榻后清减了不少,中衣和宫装裁剪了一圈才合身。
日子平淡静谧,虽然淳安没提,但赵芸嫣还是慢慢觉察出一些不对劲。
江以衎为何会住在冷宫不远处的这所偏僻小宫殿里?
这里不像她曾去过的勾栏雕漆、富丽堂皇的流霭宫,而是一座两进两出的小宅子,青瓦红檐,古朴灰暗,一副任凭岁月侵蚀的样子。
江以衎住在主院,她和淳安住在西配院的两间小耳房里,侍卫阿念住在东配院,常常不见人影,整座桦宫岑寂得可怕,仿佛被皇宫遗忘在了角落。
赵芸嫣几乎见不到江以衎,守夜是淳安和阿念轮着来。淳安说江以衎卯正就会去练马场,中午回来就进书房,直到子时一刻才回房就寝,常年如此,鲜少有变。
那他是一个上进的皇子,赵芸嫣这样想。
但淳安表情复杂,凑到她耳边悄声道:“陛下对殿下不闻不问,殿下心悸的毛病有好多年了,从来没见太医院来人看过。”
赵芸嫣绞着手里的帕子,有一瞬间觉得江以衎和她同命相怜,但很快,她便赶走了这个念头。
江以衎再不受皇帝待见,他也是尊贵的皇家血脉,而她一个罪臣之女,如何能与皇子相提并论?
赵芸嫣还好奇江以衎的母妃去哪儿了,淳安只摇摇头,她也不知道江以衎的母妃是谁,宫里对江以衎的身世讳莫如深,无人敢提。
淅沥细雨把宫墙墙角浸得发褐色,三月末的一场倒春寒,淳安突然病倒了。
赵芸嫣摸着她滚烫的额头,担忧焦灼,房里虽有装着各式药丸的瓷瓶,但她不敢乱用药,只好跑到东配院去找阿念求助。
阿念在看到她时有些诧异,脱口问出:“赵姑娘,你还没走?”
赵芸嫣面含不解,又带着忐忑,“我应该去哪儿?”
看来嫽婉仪还没对她说出实情,阿念随口揭过了这个话题,在来到西耳房给淳安找到降烧药后,他默不作声地注视着照顾淳安的赵芸嫣。
少女肤色赛雪,睫毛卷翘而纤长,眼眸波光潋滟,仙姿佚貌,娉娉袅袅,纯洁迷人。
或许嫽婉仪说的要把赵芸嫣献给皇帝是假,把她留给他们殿下才是真?
江以衎有心悸,不易近女色,但身为男子,终是要娶妻生子的。况且江以衎容许赵芸嫣在桦宫住了下来,是不是也看中了她?
赵芸嫣察觉到阿念停留在她身上的视线,莫名心慌,侧首朝阿念讨好地微笑。
少女的笑颜娇俏轻柔,带着春雪化水的美好气息,阿念心念一转,看向榻上烧得迷糊的淳安,对赵芸嫣道:
“淳安病了,赵姑娘这几天替她为殿下守夜吧。”
闻言,赵芸嫣绞着铜盆中湿帕的素手一滞。片刻后,她装作若无其事地应答:“是。”
阿念开始给她讲规矩:“殿下喜静,你守夜就坐在屏风后的胡床上,不要有动静。除非殿下唤你去服侍,你听见任何声音都不要上前。”
“是,芸嫣记下了。”赵芸嫣把拧干的湿帕子叠好后搭在淳安的额头上,默默记住阿念的话,紧张而期盼,过了这么久,她终于能够见到江以衎了。
*
主院不大,书房和卧房紧挨着,黛蓝的夜色晕着新月的银白光辉洒在院子里,风吹过展叶萌发的连香树,卷起女子缃色的潋潋裙摆。
一切仍是静静的,赵芸嫣掐着时辰踏进主院,她端着一盏高脚油灯,在步入灯火通明的卧房前脚步一顿,深吸一口气,才轻推开房门。
清冽的沉香气息扑鼻,赵芸嫣向角落看去,一只銮金兽形香炉燃着香,缥缈的烟气从兽口中氤氲而出。
原来江以衎身上的沉香味道是从这儿来的,如水一般的温柔笑意在她的唇边细细慢慢地荡漾开。
她把高脚油灯放在桌案上,净室里突然走出一个人来。抬眼望去,是刚沐浴完的江以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