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个是洛其的分内事,他也答得飞快:“这等事体,去问宫里带出来的宫女便是,至于我,我没有忌口的,多多地上肉食就好。”
薄树远又瞥了一眼洛其,控制不住地提了一口气,看面色已经是很不悦,但仍维持着涵养,压下火气,接着同长公主道:“朔儿在宫中,若有不周到之处,还请殿下多多宽宥体谅。”
洛其方才听他提起膳食,又见他说个没完,揉了揉肚子嘀咕道:“好饿,什么时候能摆膳呢,我已经一个时辰没吃上饭了。”
薄树远终于忍无可忍,横眉竖目瞪向洛其,声音含怒道:“老夫乃朝廷大臣,与殿下说话,如何轮到你来插嘴?”
哪怕眼前人传言中是长公主的宠儿,但说到底也终归只是一个玩物,薄树远并不觉得自己要多尊敬一个玩物,无视他便是薄树远能给的最大的尊重。
可这玩意竟像是丝毫不知自己的身份低微,还敢屡屡来接他的话,以至于惹怒了薄树远。
他们这番对话,正巧在薄朔雪进院的路上,全被薄朔雪听在耳中。见两方要争执起来,薄树远还对洛公子大呼小叫,薄朔雪脚步更加快几分,想要上前阻止。
却听洛其又开口道,声音极其无辜,从从容容地道:“是你先说话,我才跟你说话的啊,你要是不说话,我也不说话,你当然不会被我插嘴了。”
薄树远被气得险些倒仰,这是何意,这是何意?这玩物是在叫他闭嘴?
薄朔雪见到叔父时,发现他脸色都青了。
听见两人对话时,薄朔雪就可以想象叔父会被洛其气成什么样。虽然叔父被气得嘴唇颤抖,看上去有些凄惨,但叔父跟年纪这样小的洛其斤斤计较,实在是有失风度。
薄朔雪上前劝架,没发现自己心中的那杆秤已经偏了:“叔父,原来你在这里,差不多该传膳了,不如我们去前厅吧。”
话被岔开,薄树远顺势下了台阶。
但是看见薄朔雪,薄树远面色愈发难看,像是把怒火都怪到了薄朔雪头上。
吃饭时,长公主自然尊在主座,薄朔雪身为一家之主,也坐在她旁侧,时不时与她说几句话。
家人全围在一处,看着他与长公主,这种感觉让薄朔雪有了一种额外的满足。
虽然知道眼下这种满足是虚幻的,但薄朔雪心中却止不住地想着,或许有一日,这会成为真的。
他与阿灯在亲族见证下结为夫妻,携手度日,和美得谁也不羡慕了。
想着想着,薄朔雪被这氛围渲染得乐陶陶的,有些状似微醺的飘飘然,看到眼前的一道蒜蓉大虾,便自然而然夹起来,尝了一口,觉得味道不错,便又夹了一个,跟旁边的长公主说:“没有腥味,你尝尝……”
话说到一半,忽然觉得不对,抬眸就见二叔母目光炯炯地盯着自己,眼神中闪烁着惊讶和好奇,一旁的叔父也蹙起眉,很疑惑地看着这边。
薄朔雪忽地顿住。
薄家人还不知道他与阿灯的关系,他在家人面前与阿灯也是以君臣相称。
差点就漏了馅,用自己的筷子给长公主夹了大虾。
薄朔雪轻咳一声。
眸光微抬,扫向对面的洛其,轻轻动了动嘴型。
还记得离宫前的嘱咐么。
不能说漏嘴。
洛其收到信号,精神一震。
他立刻举起自己的碗,伸了过来,接过薄朔雪夹来的虾。
咬了一口,赞道:“很弹牙,香得很,谢谢哥哥。”
想了想,又伸手比了个赞,补充道:“哥哥真好,在宫里,哥哥也常常这般给我夹吃的!”
如此便可完美圆上薄朔雪方才下意识的动作。
薄朔雪手里的筷子抖了一下。
薄树远的眉头蹙得越来越深,目光碰到洛其,又飞快地移开,像是碰了什么脏东西一般,最终责备地落在薄朔雪身上:“他为何如此唤你,不成体统。”
洛其睁大眼睛,很有道理地争辩:“他比我大,当然叫哥哥,至于长公主,就是姐姐了。”
“不行!”
“不行。”
薄树远和薄朔雪同时驳斥。
薄朔雪摸了摸鼻尖。
薄树远脸色铁青,嘴唇颤抖,指着薄朔雪怒斥道:“如此不知礼数,不知所谓,低廉庸俗之人……你竟与他称兄道弟。我道你在宫中是做什么大抱负,结果到头来,竟是同这种不知廉耻之人混为同党!”
流朱夫人在一旁极力拉扯薄树远的衣袖都没能拦住,薄树远骂完之后甩袖而去,留下一桌寂静。
薄朔雪喉结滚动了几番,眼帘低垂。
叔父骂的种种,虽是冲着洛其,但他却明白,洛小公子是无辜的。
真正与长公主不清不楚的,并非与他“称兄道弟”的洛其,而恰恰就是他本人。
若叔父知道了真相,会如何说?
定会比今日更狠绝百倍。
他又如何去期望上天眷顾,亲族祝福,让他与阿灯顺顺当当举案齐眉。
作者有话说:
其实小雪也会不开心O^O但是希望看文的宝贝都开开心心!中秋快乐!
第53章 醉酒
薄朔雪收敛神思, 先看向洛其道:“洛公子,叔父言语不忌冲撞了你,是薄府的不是。”
流朱夫人也赶紧站起身, 连声赔罪。
洛其耸耸肩,表示并不在意。
薄朔雪心中暗暗叹气。
叔父将洛其看作面首, 料定长公主不能因为一个面首发难, 所以才敢发这通脾气。
但说到底,终究是他的错。
若是他不回来,阿灯和洛公子也不用受这份气。
薄朔雪心中五味杂陈, 面上却只能维持着淡然, 端着一杯酒站起身, 试图粉饰太平。
朝着座上几人举杯道:“晚辈无能, 惹叔父不悦,才有方才的闹剧,我理应自罚。”
薄府的人自不会拦着,在旁边帮着说些好话。
薄朔雪正要举杯,垂在桌下的手却被扯了扯。
薄朔雪忽地顿住,转眸看了看身侧的长公主。
郁灯泠面上依旧冷淡,抬眼瞧着他, 似乎桌下的动作与她无关。
但在旁人看不到的地方, 薄朔雪的手指的确被她攥在掌心中。
薄朔雪喉结滚了滚, 不大明白阿灯的意思。
大约是叫他别喝。
可这酒非罚不可。
他只有一瞬的时间考虑,薄朔雪顿了一顿, 左手同阿灯握着,右手复又举起酒杯, 一饮而尽, 接着再倒再饮。
重复几回, 他白皙面上染上点点薄红,眉心紧紧皱起,久久未松。
郁灯泠眉心微不可见地皱了皱。
她觉得,酒是苦的,是臭的,所以拉着他,不想让他喝。
往细了想,是不愿意让他受罚。
他明明没做错什么。
这场晚宴吃得不愉快,众人早早便散。
席上薄朔雪免不了又喝了许多杯,身上不适,去泡了个澡,坐在院子里吹夜风。
坐了没一会儿,薄朔雪的一个小厮跑来叫他。
神神秘秘地悄声说:“侯爷,殿下找。”
薄朔雪愣了愣。
为了在薄府中避嫌,入夜后他便没进过春居院。
但阿灯找他,薄朔雪没犹豫地站起身。
走进院中,下人都遣了出去,只有薄朔雪那几个亲信的小厮在门口守着。
薄朔雪刚一进门,就听见长公主的声音,说:“酒味。”
薄朔雪赶紧低头在自己身上闻了闻。
长公主鼻子很灵,哪怕他干干净净洗了,还是被她一下子就闻出来。
“臭吗?”薄朔雪心虚地问。
郁灯泠没答,只说:“过来。”
薄朔雪提步过去,尽力走得稳当,却很明显带着浓厚酒意,有些迟钝,也还有些踉跄。
毕竟喝下去整整几罐子的黄汤。
绕过屏风,长公主坐在木床上,托着腮正打量他。
眼神有些兴味,像是难得见到他摇摇晃晃不端正的模样,所以多欣赏一会儿。
等到薄朔雪走近了,郁灯泠悄悄地伸手,抓住了他的手腕。
她气力不够扯动他,便自己往后躺下去,下压带着的力道拉着薄朔雪倒向了床榻。
好在薄朔雪反应速度还在,立刻单手横过来撑住了床板,才没有把长公主给压到。
薄朔雪心跳得飞快,有酒后的反应,也有被吓的。
他瞳孔也有几分不受控制地快速收缩着,吞咽了一下喉结,问:“殿下……阿灯,做什么?”
差点被他压到的郁灯泠却淡定得很,安然地躺在他下面,望着他道:“躺着说话。坐着,累。”
……
这很长公主。
薄朔雪无法反驳,就点点头,表示赞同。
郁灯泠看了他一会儿,问:“你回家,高兴?”
薄朔雪顿了顿,这回摇摇头。
他明明在自己家中,却反而到处都能找到不自在。
从前不觉得,大约是习惯了。
可现在连和阿灯亲近都要受限,实在是有些忍无可忍。
郁灯泠眨眨眼。
又问:“那回宫?”
薄朔雪眼睛亮了亮,能看出来心情明显好了几分,点点头。
郁灯泠抬手摸了摸他的脸。
热热的,比平时要烫一些,但触感还是一样的。
摸了一会儿,又顿住。
她很疑惑自己为什么要这么做。
为什么要不由自主地像摸一只小狗一样摸薄朔雪的脸颊。
长公主明明从来就不喜欢小狗。
但很快,郁灯泠就放弃了思考这件事。
一问一答几个来回,薄朔雪像是打开了话匣子。
身子虚虚地趴下来,在长公主耳边跟她倾诉。
“在家规矩太多,要见的人也太多。总是有人在说话,其实有点烦。”
郁灯泠赞同他的说法:“对。”
好在她直接摆烂,根本不用跟人交际,也不会被累到。
薄朔雪又说:“还有,你总是跟洛公子在一起,他们都说你很喜欢他。不是,不是,你喜欢我。”
郁灯泠不赞同了:“这也让你烦?是你要这样安排的。”
“是啊,是我。”薄朔雪声音虚虚地说,身子又塌下来几分,一半压在床榻上,一半趴在郁灯泠身上,依恋而委屈地靠着。
郁灯泠又摸了摸他的头发。
她转而道:“你叔父,对你不好。”
薄朔雪沉默着。
他的亲生父母战死沙场,从那之后他便由叔父养大。
他从未想过叔父待他好不好的事情。
只是有时候,会觉得跟叔父并不那么亲近。
这不叫做“不好”。
只是人之常情。
薄朔雪扯了扯唇:“叔父很好,对我给予厚望,就如同父亲一般……”
“不好。”郁灯泠不打算听完他的话,坚定地打断。
薄家人若是当真待薄朔雪好,就不会在他突然被召进宫后,过了几日才姗姗来迟地看了一回,也不会在他时隔许久再次归家时,一个笑脸也没给他,反而加以许多责骂,甚至让他当众下不来台。
薄家人对薄朔雪寄予厚望,是有的。
但对他好?并没有。
郁灯泠心想,薄朔雪未必不知道这一点,只是不愿戳破罢了。
毕竟对薄朔雪而言,这些人依旧是他的亲人。
而不像她,所谓亲人,全是仇人。
别人或许看不透薄朔雪的这个别扭想法,郁灯泠却看得明明白白。
因为她也曾有过那样的时候。
抱着浮木当小舟,抓到一个人就当做亲密可靠的人,妄想着以为可以逃出生天的时候。
郁灯泠垂着眸子:“因为你从小不在父母身边,才会这么想。”
薄朔雪静默了好一会儿。
忽然抬起目光问:“你怎么知道,我小时候不在父母身边。”
郁灯泠疑惑地蹙了蹙眉,瞥向他。
“你说的。”
“我说的?”
“演武场,骑马时说的。”郁灯泠平静地回答。
薄朔雪又沉默。
他记性很好,仔细地回想了一遍又一遍,他并没有在练马时同阿灯说起过这个。
只有小时候迷路在雪洞的薄朔雪,在承认自己不会有家人来找之后,告诉过小雪妖这件事。
薄朔雪心腔里跳得有些快。
四十五年冬的事情,阿灯究竟是记得还是不记得?
可无论他怎么追问,郁灯泠都是一脸笃定,说就是在骑马时听到过,并且渐渐不耐烦起来,开始骂薄朔雪对着同一件事反复问来问去,是喝醉了在发疯。
薄朔雪反驳道:“我酒品很好的,就算喝醉了,也只安静睡觉,与平时没有什么两样。”
“我不觉得。”郁灯泠嫌弃地看着他,“你今天话特别多。”
还喜欢趴在别人身上说。
还要自己跟自己生气。
分明就是反常的样子。
薄朔雪微微瞪了瞪眼睛,像是要证明郁灯泠说的不对似的,立刻紧紧闭上嘴,靠在郁灯泠肩上,一声不吭。
郁灯泠心想,看,傻子。
郁灯泠和一个沉默的醉鬼僵持着,过了许久许久,身上压着的人呼吸渐渐平稳,伴着这样平稳的节奏,郁灯泠困意也渐渐上涌。
压在自己身上的体温像是一床厚厚的棉被,带来说不清道不明的安全感。
郁灯泠也渐渐睡着了。
第二日,反倒是薄朔雪醒得比较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