望舒讪笑着说:“早啊,阿翁。”
说罢便像是脚底抹了油, 捂着脸想要逃离现场。
“站住,你这个不孝女!”
他一脸恨铁不成钢的样子, “昨晚干嘛去了, 你一个大姑娘家害不害臊!”
望舒乖乖站好, 手背在身后,无辜歪头,“阿翁,冤枉啊,我啥也没干,今天一早醒来想看看殿下离开没有,问问他昨晚睡得可好,对顾家招待可还满意,这一时着急之下忘了洗漱更衣。”
外祖怒目瞪着她,这孩子打小就爱撒谎,他一大清早便在庭院里候着了,她怎么可能在自个儿眼皮底下窜进去。
望舒挠了挠头,开口道:“阿翁别骂,你晓得我最要脸面。”
要脸面你能干出这种勾当!他长叹一口气,赶客一般说道:“还愣着干嘛,赶紧回去。”
望舒转身欲走,指了指那几个大箱子,问:“这都是作甚呢?”
他一脸疲劳地说:“黄河水患,不缺银子吗?朝廷那些官员磨磨唧唧的,赈灾的银子十年半载拨不下来,我昨晚连夜筹的,一时之间也只能拿出这些。”
“阿翁大气。”望舒抱拳夸赞道。
他继续叉腰挺胸,满脸得意地说:“那可不是,就当是积累功德,他日我驾鹤归西,你们母女俩也能一生安康。”
“呸呸呸,说什么晦气话呢,你要是不能长命百岁,我就拿着你的遗产去秦楼楚馆包养几个白面小生,每天胡吃海喝败光家产,再找人诋毁你这个糟老头子!”
这时,晏希白推门而出,两人尴尬对视,望舒能感受到他冰冷的目光落在了自己身上。
“呵呵。”她僵直了身体。
外祖父上前作揖,随后得瑟地拂开衣袖,指着那些箱子说道:“殿下,这是老朽的一些心意,不知殿下此行可有带够人手,若是不够我便雇几个护镖的,一路随行。”
“有劳顾员外了。”
望舒吊儿郎当地说:“阿翁,有这功夫不如将银子换些米面粮油、蔬果布料。灾区远而贫瘠,有银子都未必管用,更何况还专门有些黑心的喜欢哄抬物价,赚些黑心钱。”
他捋了捋光秃秃的胡子,“好好好,还是望舒想得周到。这些银子先送过去吧,给那些无家可归的建个紧急避难所,过些日子我筹备好再让人送些米面粮油。”
望舒有些瞠目结舌,有钱真好。
晏希白再次抱拳致谢,“顾员外大善,我先替百姓多谢您了。”
他得意地又捋了捋胡须,“好说好说。”
随后凑到晏希白耳边,小声道:“以后对我家娘子好点儿。”
望舒瞬间羞红了脸,瞪着他说:“您老别摸那稀稀疏疏地胡子了,我看明年你能剩几根!”
说罢也不顾忌众人目光,转身回房。
晏希白走了,望舒内心好像总是空落落的一片。
他一定忙死了,那么大一片流域,那么多的灾民,那么没用的狗腿子破官。
他落脚后传回来的平安信也是极为简短,“已到,平安,勿念。”
短却又极有分量,就像一颗定心丸。
望舒闭上重重的眼睛,可是又如何叫她不想念。她一方面知道,晏希白一定会如同前世那般,镇定自若,毫无悬念解决这场灾难,可她又陷入了巨大的恐惧当中,害怕因为自己的重生,改变了什么,导致最终事态扭曲到完全无法控制。
她只能安慰自己:放宽心啦,他这么厉害,一定能够化险为夷的。
另一边,她只能用不断的忙碌充实自己,只有忙起来才不会有空去多想。
望舒去到外祖手下的商铺,想要帮帮忙。坐在前台的老板扇着大扇子,见她来到,谄媚地出来相迎,“娘子,快坐快坐。”
“今日怎么得空光临寒舍,您要什么东西差人送到府上不就好了吗,怎么忽而光临真是有失远迎啊。”
望舒扯了扯嘴角,笑不出来,“无事,忙自己的吧,我四处逛逛。”
她到处看了看,跑堂送货的小厮腿脚灵活,力气大走得快,端起盘子稳稳当当,还能给你表演个花活。好吧,这她显然干不来。
站在门前吆喝的娘子一口官话一口方言,切换起来毫无压力,天南海北的都能聊上两句,夸起人来一口一个好郎君、美娘子,介绍自家货物时,那是一个口若悬河,舌灿莲花。
好吧,她再次望而却步了。
于是她盯上了账房先生的活计,“把你们账本拿出来瞧瞧。”
老板当即一个滑跪抱住了她的大腿,“呜呜呜娘子,我们绝对不敢有二心啊!”
“前些日子不是查过一次了么,我们这些下人,便是胆大包天也不敢做出背叛主家的事情啊!”
望舒扶额,“手拿开。”
他拿开了。
“行了,相信你们。”
她又左顾右盼,“你们这儿缺人么?”
他连忙说道:“不缺!□□人祸的,好多外地人跑来洛阳找份活路,都没活干呢!”
“招人的时候,一个个都说不要工钱了,留下来赏口饭吃,给个地方住下来吧。唉,老爷让我们多招些短工,轮流着一人做上几天,勉勉强强大家都能混口饭吃。”
“都想着等河清海晏,一切都好了。”
望舒乍舌,那她还是不要跟别人抢活干了。
她在家中又闲居许久,天天唉声叹气的,来了个信使就拽着他问:“哪里传来的信?水患治好了吗?灾民安顿下来了吗?”
他支支吾吾,有些害羞地说:“娘子,这是从杭州送来的信件,我还没去过灾区呢,那儿危险,大家都不想领这些苦活。”
望舒瞬间像一朵蔫了吧唧的黄花,她拿过信,也不管是谁的了,转手就塞到了素娥怀里。
“你看了吧,有什么要紧事再与我说。问候的话免了,扯东扯西的话也免了。”
“是,娘子。”
望舒走进房中,在西窗下落坐,看着窗前的梧桐树,喝了一杯又一杯清酒。
许是喝多了,麻木人的知觉,她尝着竟一点味道都没有,她狐疑地捻起一颗酸梅,刚入嘴里便感受到了莫大的酸意,她不由皱起了整张脸。
素娥终于理清了信件的内容,她说道:“娘子,信是二皇子妃传来的。”
望舒只是淡淡地应了声,“哦,没死绝啊。那以后就不算二皇子妃了,一个没名没姓的平民,忘了她吧。”
素娥大概说了下信中内容,“她说自己死里逃生,跟洛明涓回了杭州老家。”
望舒:“废话,她要是死了,信是谁些的。”
“抱歉,娘子。”素娥梗着脖子,异地恋的娘子好暴躁。
她继续说道:“但是,孩子没了……”
望舒原本正用指节轻轻敲着案台,听到这儿,恍惚了一瞬。最后轻声道:“孩子没了可以再有,人活着已经算是福大命大了。”
“算了,与我何干。”
“对了,娘子。”素娥怕隔墙有耳,跪坐在望舒身侧,小声说道:“她还说,为了感谢您的救命之恩,先前吩咐她下的药都弄好了。”
望舒总算是听到了一件喜事,内心有些满足:哎呀呀,二皇子啊二皇子,纵使你在怎么心狠手辣,这辈子也就只有你一个短命鬼。
她害怕事情做得不够干净,问道:“买药的时候可有露出端倪?”
素娥安抚地抚着她的臂弯,“娘子放心,春山去黑市买的,只要二皇子妃没有透露出去,天塌下来都不会查到娘子身上。”
“而且,二皇子府上又有闹鬼的传闻,娶了个杜婵娟也是狠角色,妾室争宠本来就乱糟糟的了,你毒我我毒你,看他们要查到何时。”
素娥不知道望舒为什么要下毒,但是娘子无论做了什么都是对的,她只需要一切照办即可。
望舒点了点头,“嗯。”
她相信手下的几个侍女,素娥聪明能干,将一切安排得妥妥当当,更像是自己的姐姐。春山跑南闯北,见识最广,一张巧嘴能把人说迷糊。云梦生得漂亮,满腹的才华,里里外外帮忙打点许多。至于最没用最笨拙的荆桃,没什么坏心思,只喜欢吃吃喝喝,适合当个讨喜的吉祥物,上辈子望舒走的时候,迷迷糊糊还听到她哭得最大声。
她以前总是羡慕戚容音跟小侍女吵吵闹闹打成一片,而自己总是端着架子,别人也不敢跟她亲近。
她便总以为是没人喜欢,到头来,其实也有很多人爱她啊……
第55章 天生一对
洛阳城里也涌进了一群流民, 原先人少还能睁一只眼闭一只眼,越来越多后,官兵怕引起恐慌, 只好强硬地拦在了城门外。
衣衫褴褛的一行人,拖家带口住在了城隍庙, 每□□过路的商人讨点赏钱。好心的僵持不下扔了几块铜板, 脾气火爆的只会嫌他们挡了路,无论老弱残病一脚踹过去, 也没有人敢说不是。
外祖父也见不得望舒整日一副唉声叹气的样子, 准备了些稀饭馒头,让她跟着去城门外赈济灾民。
就这样,她庸庸碌碌忙了起来,有时候就坐在城郊的石头上,看着垂头丧气, 为了一口馒头争执不休的人群,好像所有光景都是灰蒙蒙的一片,见不到半点色彩。沉闷、丧气, 怏怏不乐。
有时候又到城中四处奔波,忽悠着那些巨贾豪商多捐些银子, 凑够了给晏希白送去赈济灾民,本来小肚鸡肠、极为吝啬的商人, 一听到太子殿下的名头,不知道是出于敬仰, 还是出于巴结,倒是乐呵呵秒变了脸色, 愿意将千金拱手相让。
望舒看着镖局的人将一箱箱物资送走, 而城郊的流民也愈来愈多。
她无数次想要坐上马车, 不顾一切飞奔过去见晏希白一面。
但她每次却只能告诉自己,再忍忍,切莫坏了大事。
官府拖拖拉拉,终于给流民建好了避难所,但朝廷没有拨来银子,他们也养不了这么一群闲人。外祖父也没有点石成金的术法,他跟望舒说:“老好人最易吃哑巴亏,再这样下去咱们也要挥霍一空啊。”
望舒懂了,接下来几日布粥派米的势头渐渐歇了下来,甚至规定了只能给那些老弱妇孺。
这却渐渐引起了不满,有些壮汉领不到粮食,就懒洋洋往路中间一躺,阴阳怪气,说他们小心眼,赚了一辈子老百姓的冤枉钱,到头来出了事藏着掖着,只有自家享清福。还要装模作样来这里做善事。
望舒翻了个白眼,走过去踹了他一脚,怨怼道:“一个大老爷们整日无所事事,拿着水灾当借口,躺在这里等别人施舍,你还要不要脸啊。”
他说:“小娘子穿得倒是漂亮,你是不晓得我们这些穷苦人家,咱就算愿意干活,人家也不收啊。”
身旁的人附和道:“就是,就是。”
望舒才不要惯着这些懒汉,“你是瘸了还是废了,没日没夜在这里躺着,你当人人都有义务赏你一口饭吃?”
她指着不远的一座山:“要吃的自己去找,野菜山菇会采吧?山鸡野兔总能抓到两个吧?再不济,去河里抓两条鱼,拾几根干柴回来取取暖都好过你现在这幅模样。”
那人有些哑口无言了。
望舒每日风尘仆仆回到家中,挎着脸犹如深闺怨妇,阿娘察觉到不对,说她:“哪有人花钱给自己找罪受的啊。”
望舒起先也只是想让自己忙活起来,不用再去日日夜夜没有理由的替晏希白担心。
可城郊的灾民,身上总是萦绕着愁苦、哀伤和得过且过,一连呆上几天,她倒是被这些怨气浸染了。
素娥小声嘟囔道:“娘子不要挂念在心,那些人啊就是好心没好报。”
也不全然,望舒给脏兮兮的小女孩擦了把脸,偷偷塞了她一颗糖果,她也会甜甜笑着,腼腆地说:“谢谢姐姐。”
有时候老妇人行动不便,牙齿也不利索,望舒端了碗南瓜粥过去,她握着她的手一连说了好几句谢谢。更何况,那些埋怨的人也只是说上几句,伤不了皮毛。
可望舒这人不够大气,她才不要白白给自己找罪受,再也不去城郊凑什么热闹了。
那些壮汉真的结伙去山上猎了些野兔山鸡,晚上架了篝火,山鸡串起来一烤,飘香扑鼻,许久未曾见过黄黄的鸡油,大家都不禁咽了口口水,一个男人用荷叶小心包好,拽下了一只鸡腿,东张西望,问道:“前几日布粥那个小娘子呢,怎么没见她过来。”
有人默默叹了口气,“得了得了,人家已经仁至义尽,还未曾许配人家,哪能天天到我们这儿抛头露面啊。”
城门口惊起一阵哄闹,戚望舒带着一群穿戴整齐的商人走了出来,大家也不晓得要做何事,却也为了过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