只见他走到萧老夫人身旁,似乎说了些俏皮话,惹得众人哄笑一堂。
正是酒酣之时,柔嘉公主一时兴起,便咋咋呼呼挽起衣袖,嚷嚷着要与众人行酒令,萧老夫人示意晏希白看着她些,随后他便将微醺的柔嘉公主按倒坐下,派人去寻令筹来。
丝乐刚歇,他站起身,柔声道:“管弦嘈杂,不如行酒令以助兴。”
柔嘉公主夺过筹筒,憨笑道:“本宫充当录事,本宫先来。”
说罢她喝了令酒,从中抽出一支酒筹,念道:“与朋友交,言而有信——请人伴十分。”[1]
这是要请一人陪她喝酒的意思了。
四下鸦雀无声,毕竟柔嘉公主是出了名的嚣张跋扈、目中无人,朋友这种词吧,配不上她,当人,望舒曾今是她的至交好友,曾经是。
柔嘉公主晃悠悠倒满了两杯酒,站起身来,踉踉跄跄走到望舒案前,自嘲般冷笑一声,又将杯中酒递出,望舒险些就要接过,她却给了坐在望舒旁的戚容音,神色迷离,复而喃喃道:“与朋友交,言而有信。那言而无信的可就当不成朋友了,是吧,望舒娘子?”
望舒低头应道:“公主殿下所言极是。”
“那便请容音娘子为本宫饮酒。”她手中酒杯换了个方向,递到了戚容音面前。
戚容音接过杯盏,有些不安地看了眼望舒,见她没什么反应,才笑得眉眼弯弯,一饮而尽,道:“乐意之至。”
望舒尴尬地轻拂额间细发,呵,这是埋怨她言而无信么?
她端起酒自饮一杯,随后举起金樽倒置,滴酒不漏,扬声道:“我也试试。”
侍女捧着筹筒过来,望舒抽出一根,“有朋自远方来,不亦乐乎——上客五分。”
她笑着看向晏希白,说道:“殿下最为尊贵,是为上客,请饮酒。”
晏希白微颔首,喝下了杯中酒,随后他也招呼侍奴,从筹筒中抽出酒令,饶有兴致地念道:“乘肥马,衣轻裘——衣服鲜好处十分。”
“戚娘子一身华服美裳,玲珑珠玉,当仁不让,请喝酒。”
一来一回,望舒却有心与他掰扯,“殿下不如再看几眼,我可是觉得有好些个娘子比我穿得还要鲜艳。”
晏希白将问题抛向柔嘉公主,问道:“柔嘉,你觉得如何。”
柔嘉公主正喝得浑浑噩噩,口不择言道:“望舒穿得最好看……”
望舒只好沉默着饮完杯中酒。
晏希白继续问道:“柔嘉,过些日子你可便要成亲了,太后让本宫寻个大方得体的娘子进宫陪你几日,好监督你多读些诗书,你现下意属何人?”
她伏在案桌上,好像想到了什么喜事,咧嘴一笑,大手往外一指,醉醺醺地道:“望舒,我要望舒……”
望舒内心狐疑,她与晏妙年早早便断了联系,前世怎么不记得有伴读这一遭。她偏过头,凝眸看向茶盏中的一汪水,推脱道:“我身体不适,只怕进宫给公主传了瘟病,误了圣体。我读的书也不如容音妹妹多,对公主殿下也是无甚裨益。”
晏妙年突然惊起,听不懂她的推脱一般,冲过来握住她的手,关心道:“病了,你怎么病了,身体可还有大碍?”
晏希白却说:“也不急这一时半会儿,戚娘子好生歇息,大病痊愈后本宫再派人接你便是。”
望舒无言,只好半推半就应下了,大母压低声音,语重心长地说:“望舒,莫要闹小孩子脾气,我记得你先前与公主也是极好的玩伴,这段时间不知怎么竟渐渐疏远起来,听大母一句劝,珍惜眼前人,不然将来有你后悔的。”
作者有话说:
[1]酒筹均出自论语玉烛
第3章 夜长长
筵席结束,酒阑客散,案牍上杯盘狼藉,众人向老夫人说了些祝寿词,随后纷纷走出萧府。
来时尚且是旭日东升,带着几分欣喜和期待,去时只剩一轮皓月,耳中还残留了几声丝竹管弦,心里却是无边无际的荒芜。
坐上马车,天空便急急下起了细雨,碎玉投珠、杂乱无章地打在倾盖上,一声声撞进望舒心里。
透过车窗缝隙,只见周围房屋、花草、柳树都浸润在了湿朦朦的水雾之中,好像一幅烟云弥漫的水墨画。
前世庸庸碌碌度过了朝暮,未有闲情空听雨。
望舒手指一下下摩擦着兔子吊坠,软玉温暖,内心总算得到些许安抚。
回到家中时,便看见大雨滂沱中,一个衣衫褴褛的少年抱着伞站在门前痴痴等候。素娥搀扶着望舒正要下车,他就打开伞匆匆跑了过来,为二人挡着雨。
望舒抬眸间与他对视上,周围一切似乎在那一刻骤然定格。
上辈子最风光的大理寺少卿,说过喜欢她,会一辈子对她好的小奴隶——江凉空,如今还在微末时。
望舒在内心唾弃道:“忒,白眼狼,不要脸。”
相较于刚收下他时,这些年来,江凉空眉眼已经渐渐长开了,模样清秀,听素娥说府上好多小侍女都会偷偷摸摸给他添衣送食,嘘寒问暖。
甚至有时候,郡主来她家中做客,目光总是若有若无,飘落在他身上,言语中隐晦的提到,想养他当面首。
可当望舒一说,他父亲是落难的大理寺卿,一个个都不敢吭声,淌这趟浑水了。
江凉空还带着些许稚气,他脆生生地唤了句:“娘子,你回来啦,小心淋了雨。”
说罢他正要伸手来扶,望舒却打掉了他的手,嘴角扬起一抹嘲讽的微笑,让素娥接过伞后,便头也不回的走了,徒留他在那站着淋雨。
戚容音看见他像个惨遭主人抛弃的落水狗,又散发出她善意的光芒,丝毫不顾及男女之别,接过侍女手中伞后,便匆匆忙忙向他奔来,温柔地说:“莫要淋了雨,当心着凉。”
他却抬头看向望舒远去的身影,可怜巴巴。
望舒内心不屑,昔日初见时我也曾为你撑过伞,可投我以木桃,报之以琼瑶,哪怕性格再怎么恶劣狠毒的戚望舒,尚且还知道这些道理,他江凉空呢,当真是狼心狗肺。
他也惯会用这些讨好人、惹人心疼的手段,上辈子算是自己看走了眼,竟不知他早早便对戚容音情根深种。而那些与自己的甜言蜜语皆是虚与委蛇、假情假意。
晚间时,父亲像是迷迷糊糊度过了这几年,才终于忆起他还有个女儿,派人匆匆忙忙唤望舒前来训话。
这会儿倒像个慈父一般,拉着戚望舒说了些体己话, “望舒今年十七有余了吧?”
戚望舒垂下眼眸,心中不由泛起一阵悲戚,或许我从来就不该寄希望于他人,可即便人心如顽石般坚硬,也终将被这些伤心事刺得个遍体鳞伤、满目疮痍来,她冷冷的回道:“是。”
“今日传来消息,大军打了胜仗,不日便将凯旋,届时你大父还有凌云就都回来了。”
望舒心想,回来便好,她正愁没机会与楚凌云一刀两断、再无瓜葛。
父亲继续端起一副关心的派头,语重心长地说:“你与凌云啊,在娘腹中便定下了婚约,你方及笄时,阿耶舍不得让你随他前往边塞受苦受累,可又怕你嫁了过去,日日夜夜守着空闺,若是他这一去三四年回不来,又或者中途出了什么差错……”
“命丧疆场就更不好办了,这才一直拖到现在,可如今也到了该履行婚约的年纪,所以便想问问你的意思。”
望舒有些迟疑地说:“女儿与楚凌云只有发小之义,并无男女之情,我只想退了这门亲事,还请阿耶成全。”
他面露难色,慢条斯理地喝了口茶,“可这楚小将军也守着婚约,多年不曾娶妻纳妾,若这会儿他回来便急冲冲上门退亲,倒显得我们不仁不义了,这事儿还需与你大父仔细商量商量。”
望舒也知道急不来,只能静观其变。
“转眼间望舒也这般大了,日后你也是要成为执掌中馈的夫人,平时沉稳些,保持一颗清静心,夫唯不争,故天下莫能与之争。阿耶也不求你日后有何出息,安安稳稳度过一生便是最好的了。”
“听说你这是要应召入宫伴读,且与柔嘉公主打好关系,将来太子继位,对你、对你夫家也是大有裨益的。”
……
这是望舒重生归来的又一个无眠之夜,内心已全然没有了重活一世的欣喜,只觉浑身空空荡荡,疲惫且乏力。她有一刻甚至在想,要是我没有重生便好了,这样便一了百了,再也不用受这些磨难与挫折。
可既然她比常人幸运几分,多了这次机会,她便想着再与这命运争一争,让自己活得更快活一些、更有温度一些。
翌日清晨,望舒本想去大母处请安,却看见戚容音正与江凉空亲昵地坐在一起,说着些悄悄话。
这一派和谐的场面突然触了望舒哪块逆鳞,让她回忆起前世那些不堪,遂怒斥道:“江凉空,你不去洗衣拖地,在这儿偷懒作甚?”
戚容音慌慌张张地站起来,说:“阿姊,不是这样的。我见他昨日淋了雨,夜里又是风急,怕他受凉,便想着送碗姜汤过来。千错万错都是容音的错,阿姊便饶了他吧。”
戚望舒气急反笑:“我还没说要怎么罚他,你就急着替人家求情了啊?别左一个阿姊右一个阿姊的叫着,我可没有你这样的好妹妹。”
“更何况,江凉空是我买下的奴隶,我爱怎么使唤便怎么使唤,就算是病了也得给我受着。”
戚容音这个娇娇娃,说两句就又开始哭泣了,“可……可奴隶也是人啊。他们也有喜怒哀乐,也会生老病死,他们也是会难受的,得饶人处且饶人,阿姊为何不能以己度人,偏偏要如此斤斤计较。”
这时候,父亲正打算出门上朝,看见这一幕,没声好气的说:“望舒,别老是欺负音音。”
望舒先是呛了他一通:“你哪只眼睛看见我欺负人了,没见她上赶着找骂吗?”
戚容音哭得更狠了,她牵起望舒的手,“阿姊,不要这样,不要这样……”
“我……”算了,望舒最受不了小娘子在她面前哭泣,想骂也骂不出来,拿起手帕,不轻不重擦去她的泪水,“别哭了,大清早的,烦不烦啊。”
江凉空扑通一声跪了下来,“娘子,千错万错都是我的错,要打要骂,悉听尊便,我日后也定会离三娘子远远的,绝不会误了她的声名。”
“你倒是懂事。”
但打骂这种事情还是算了,万一他日后记仇,岂不是给自己平添麻烦。
“若还想平反满门冤案,还不去习武读书?”
“是。”
戚容音依旧牵着她的手,“阿姊,你最好了。”
望舒皱起眉头,“该绣花就绣花,该习字便习字,别三天两头往我院里跑,你烦不烦啊。”
大抵是,她的性格真不讨喜吧。
上辈子亦是这般,有戚容音的地方呢,和和睦睦,充满着欢声笑语。而望舒所在之地,有时是一滩沉寂的死水,任尔强风吹拂,也掀不起一丝波浪,而有时则是铺天盖地的谩骂,永无休止的争吵。
望舒常常觉得自己就是那话本中的反派角色,主角自然是她的好妹妹戚容音。小太阳一
般的戚容音哪哪都好,做事情张弛有度,为人和善,更是孝顺父母、尊敬兄长,和侍女也能打成一片。很多人喜欢她,很多不喜欢她的人最终也会慢慢喜欢上她。
晏妙年便是后者。
可晏妙年曾经是望舒的至交好友,也是唯一的朋友。如果她没有喜欢上戚容音的话,如果她没有在望舒面前句句不离戚容音,句句夸赞戚容音的话。
那日,望舒与她起了争吵,她责备望舒心肠歹毒,说她自私、小气、善妒。
活该大家不喜欢她,活该她没朋友,活该她父亲兄长都偏心戚容音。
那样的话太过戳人心肺,于是她们彻彻底底断了联系,望舒发誓再也不会对任何人交心。
前世也不是没有转机。那时,二十几岁依旧待字闺中的戚望舒成了他人口中嫁不出去的老娘子,父亲匆匆忙忙榜下捉婿,即将成婚之时,晏妙年找到她说,那探花郎不是什么好东西,望舒不信,反呛道:“所以我戚望舒活该没有人爱,所遇皆非良人?”
后来,再见她时是在与晏希白的大婚宴上,她唤了声皇嫂,道了声恭喜,不知真心假意。
再后来,便是天人永隔,杳无音讯。
这时,前往皇宫的马车已经到戚府门外了,管事的嬷嬷正催促着望舒上车。望舒的确想不明白,晏妙年为何要让自己进宫伴读,她可不是什么好学之人,先皇后在世时便管不住她,更何况父皇恩宠加身,更是嚣张跋扈、目中无人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