但眼中依旧疼得厉害。
萧明温无声看她,眼中渐渐凝起怒意。
这是故意装傻,还是讽他虚伪?
“你不明白,朕便点一点你。”萧明温将伞撑好,挡去更多风雨,“朕是真心为你考虑。你若不愿,乃是不贤而善妒,如何配的起七郎!”
“陛下的话恕儿臣不敢苟同。”叶照忍过越发生疼的眼睛,将背脊挺直。
“妾身以为,相比旁人眼中的贤惠大度,夫妻二人的心意更为重要。夫妻本一体,夫君既不愿,妾身自不会拂他心意。更不舍辜负!”
“同样的,若夫君生二心,有纳妾之意,大可直接同妾身所言。亦无需纳妾,妾身可自请下堂。”
萧明温闻言,含笑点了点头。
“小夫妻浓情蜜意,一腔赤诚,也是有的。左右是朕不曾挑对时候,且让这风雨给你静静心。静下来,好好想一想。给朕个回复。”
话毕,萧明温扔了雨伞,甩了甩潮湿的袖子,转身离去。
叶照跪在雨中,伞落地溅起的水花,和天子拂袖甩出的水珠,都砸在她脸上。她却始终纹丝不动。
酝酿了数日的一场雨,丝毫没有停歇的意思,越下越大。
叶照发髻全散了,两支玉簪跌在地上,一侧的累丝凤蝶步摇缠住发丝,身上衣衫积着水坑,占着污渍。
更有甚者,她双眼经不起如此长久的雨水打淋,竟如最初受伤般,又开始流出血泪。未几,白绫便被染红了。
“陛下,让叶姐姐进来吧。”陆晚意站在勤政殿凭窗处,将外头场景尽收眼底。
今岁元宵后,贤妃再度提起她的婚事,高门亲贵亦有命妇在贤妃处委婉提起,想求结这门亲事。
但陆晚意都拒了。
埋在心底的种子,从去岁六月在贤妃面前挑破开始,就日益成长。
那会以为叶照亡故,她想着便是陪着萧晏一同思念也没什么。往后属于他们的数十年人生,总能抵过一场昙花一谢的风月。
可是,偏叶照没死,活着回来。
她虽心中难过,却到底为叶照活着而感到高兴。
只想着男子三妻四妾再正常不过,她也不贪心,只要伴在萧晏身边便可。
却不料,萧晏竟连纳妾都不肯。
她最早求的是贤妃,贤妃却又道这世间齐人之福多来不是福,是祸,拒绝了她。
如此,她才求到了御前。
陛下不喜叶照,想抬秦王府的心思,满朝皆知。
然,这一刻,看着被风雨吹打,单薄似枯叶的人,陆晚意到底心中不忍。
那人,毕竟救过自己两回。
“陛下!”她再次开口,“都一个多时辰了,叶姐姐身子才好些,要是殿下回来……”
“不愧是陆老的嫡亲孙女,到底高门的教养。”萧明温慈和地点了点头,亦往外看了眼,不免叹了口气,“所以啊,注定要吃亏。”
“你瞧着她可怜,却不想正是她所要的结果。分明恃宠而骄罢了,还做成一副情比金坚的模样。三教九流的功夫,误了七郎,也惑了你。”
“可是她以命救过妾身,殿下也视她如命。”陆晚意隔着天地雨帘看窗外人,那抹白绫染上鲜红,又被雨水冲刷褪色,然后继续染红,雨落再次冲去血色,如此往复……
陆晚意跪下道,“陛下,妾身是想要进王府,想要伴着殿下,但从未想过要伤叶姐姐。您赶紧放她进来吧,这样下去她会得病的。”
“要是殿下回来知晓,定是会闹起来的。”
萧明温押了口茶,无奈摇首,“你这丫头,实在心软了些。你一个世家贵女,原同她平起平坐,都是委屈了你。然眼下,你尚且愿意被她压一头,可是人家呢,连这点都容不下你!”
“再者――”萧明温长叹,一边示意宫人扶起陆晚意,一遍道,“堂堂安西陆氏的嫡女,当真甘心为妾居侧?你愿意,你九泉之下的双亲祖父怕是也不愿吧!”
论起血亲,陆晚意不由又想起多年前凉州城外那场刺杀。
如无那场杀戮,她一个深闺女郎,如何需要这般辛苦为着自己后半生筹谋!自有祖父叔伯做主。
“罢了,一场雨淋不死人。”萧明温道,“但是一场雨或许能换你如愿!”
陆晚意眉宇微蹙,似有不解。
萧明温也不说话,又一刻中,雨势渐小,萧明温方重新走出殿外。
“可静心想通了?”萧明温居高临下地问。
叶照整个人有些浑噩,片刻方才抬起头,神思有所反应。
缓缓道,“妾身先前便想通了。既然想通,便无需再多想。”
“所以这半日,你光是淋雨了,白的浪费时间。”雨逐渐停下,还有淅淅沥沥几点,萧明温挥手推开宫人,俯身道,“叶氏,朕的儿子他日绝有可能荣登大宝,为防你狐媚惑主,朕可以赐死你。赐,乃恩赏,光明正大之。”
“朕也可称你病逝,今日你回府路上,会被遭人暗杀。”
“明或暗,不过是朕翻手之间。”
叶照面对着萧明温的方向,血迹斑驳的白绫尚且覆在眼上,一头青丝滴水,满身泥垢,可谓狼狈至极。
但这一刻,她沉静如水,对话从容,一股莫名的气势生生压住了九五之尊,直点他死血。
“陛下所言,妾身明了。但妾身亦明了,陛下不会杀妾身,至少不会以上述缘由要妾身的命。妾身如今是秦王妃,试问京畿皇城中,谁敢都动妾?若有,便只有陛下您了。”
“可是……”叶照顿了顿,笑道,“您连这般惩罚妾身,不痛不痒地泄恨,都要择在殿下不在京中时。您又如何舍得同殿下闹翻?”
“牙尖嘴利!”萧明温睨了她片刻,冷嗤,“那你一副事事为他着想的模样,便舍得见他同他生父闹翻?”
雨停了,风却未止。带着湿气扑在叶照身上。
这会,她觉得有些冷了。
却还是撑道,“陛下这般说,是不对的。你我看着皆为殿下着想。然唯有妾身所为,是殿下想要的,是可以让他欢愉的。”
“您,分明让他难做,让我们难过。”
萧明温大概不曾想到,会有人如此干脆利落地在他面前,说他有错,且都是他的错。
一时间,胸口起伏,怒意中烧。
半晌方才得了稍许平复。
良久方冷声道,“天色不早,跪安吧。”
叶照行礼如仪,“儿臣告退。”
萧明温返身回殿内,复了一贯的温和模样。
对着陆晚意道,“还傻站立着作甚?朕这恶人做到头了,留你做好人。还不快去?”
陆晚意看窗外石阶上,艰难起身的人,又回首看萧明温。
须臾福了福身道,“臣女多谢陛下。”
第55章 、晋江首发
陆晚意从勤政殿西侧门离开, 候在前往昭仁殿的甬道上。然等了许久也不曾等到叶照,心中不由有些发毛。
叶照今日是被独自传召入宫,连贴身的廖姑姑也不曾随侍在侧。这原也正常, 按秦王的圣眷, 陛下自会再派人将叶照护送回去。
但显然萧明温一则恼怒未消,二来给陆晚意机会,便也不曾派人给叶照引路。叶照看不见地方,又淋了一身雨, 按她的性格断不会这般回府,以防府中人多话传到萧晏口中。如此定是前往昭仁殿梳洗更衣。
陆晚意正思虑间,侍女回来告她, 叶照往景阳殿的方向走了。
景阳殿, 是淑妃的寝宫。
她如何会去那?
陆晚意也未及多想,只从对面路线绕过去。
叶照经过景阳殿一回,还是从承天门过来途径的。眼下她回忆着承天门,勤政殿, 景阳殿大致的方为,摸索着走过去。
淋了一下午的雨,初时尚且日中, 她并未感觉到多冷。眼下日落时分, 晚风拂过,虽有些寒意,但她尚有内力支撑,亦能抵御。
真正让她此刻惶恐的是, 如今她的耳朵还在嗡嗡作响, 回荡的尽是午间的风雨声。
自从失明后, 她完全是靠着一双耳朵感应周遭的一切, 以至于不落下常人太多。要是连听力都没了,她就真的成为一个废人了。
她扶着宫墙顿下脚步,让自己神思清明些,尽量能听出更多的声响,去识别路途。
“叶姐姐!”叶照还没有彻底理清周遭环境,便听到一个熟悉的声音。
“叶姐姐,你如何在这里?”陆晚意提裙奔过来,一时竟有些不忍心看她。
叶照身上披了件玄色斗篷,一看便是天子之物。
陆晚意自然知道,是萧明温着人给她披上的。天子以无根之水辱她,又以天家之物护她。
内里是给的磋磨和责罚,落在外人眼里却是无上的尊荣。
只是即便无此,依然遮不住她苍白如纸的面色,和这般面色上,双眼轮廓间的斑斑血迹。
“叶姐姐,你如何这幅模样?”陆晚意扶上她,明知故问。
“方才面圣出来,不慎淋了雨。”叶照被陆晚意扶住,不由心深感激,“原以为无碍,不想引发了寒疾。”
陆晚意听她粉饰太平的话,自也不会戳破,只顺势道,“你这般沐浴一番可会好些?如何不来昭仁殿寻贤妃娘娘?若是怕她担心,寻我也是一样的?”
“如何便往这处走了?”
叶照笑了笑,她还没有忘记自己那年在凉州城外的刺杀。纵然萧晏与她说,一切都已经结束,陆晚意也不会知道当年的真相。
往后一生,他都会尽可能帮扶她,照顾她。
但是叶照总觉,若有好事乐事自可分与她,然譬如今日这等烦事便不该去扰她。
所以她不曾去昭仁殿,而是来寻徐淑妃。
却不想,这般遇上。
“你手都是冰的,额上都是虚汗。”还未等叶照回神,陆晚意便已经掏出帕子给她拭面,“走吧,去我院中,换身衣衫。”
叶照被她搀扶着,进了她的殿阁。
未几宫人备好水,过来请她沐浴。
此时,陆晚意正在用纱布软棉给叶照清理耳畔的水渍,闻言遂道,“叶姐姐,你的耳朵无事的,歇一歇便好了。”
“姜汤还不曾熬好,我先扶你去沐浴吧”
叶照原已缓过劲,恢复了一点精神气,亦知自己双耳无碍。只是陆晚意这般细心照料她,她还是受之有愧。
只温声道,“我自己可以,你歇着吧。”
念着天色不早,叶照没敢洗太久,只将一身衣衫换去便出了浴。
陆晚意在外间等她,见她从净室出来赶忙上来迎她。
“赶紧把姜汤喝了,去去寒。”陆晚意将她扶至妆台前,帮她盘髻。
她看着铜镜中一张无有血色却依旧美的让人晃神的脸,不禁心下生惑,这人无权无势无有根基,出身亦是卑如草芥,不说给殿下助力,分明还拉着他与之俱黑。
殿下到底喜欢她什么?如此独宠之?
只是因为这张脸吗?
可是殿下那样的人物,如何不懂最好的容颜,亦有年老色衰的一日!
难不成……真如陛下说言,是一手的狐媚功夫?
“晚意!”叶照捧着那碗姜汤用了大半,轻声道,“你今岁十七了吧?”
“嗯!”陆晚意猛地回神,拣过簪子给叶照固发,又看了眼铜镜,“好了。”
叶照扶了扶发髻,转过身来握上她的手,“殿下原同我说过一次,让我择个时间问问你,可有心仪的郎君?若有,便与我们说,若没有,他且留意着。贤妃娘娘如今身子愈发不好,偶尔顾不上你,殿下让你不要介怀。左右有秦王府为你作主。”
叶照笑了笑,凑身悄言道,“你的嫁妆,殿下都备好了。”
陆晚意看面前人笑意纯粹,眉目清朗,她唤她一声“姐姐”,她原是有几分长姐模样。
温柔,宽容,亦护着她。
可是为何,她又那般贪心,非要一人霸着他?
天下男子,多来不可能为一女子专属,何况是皇家子弟!
“我是有心仪的人了。”陆晚意扶叶照起身,“等我再想一想,便告诉叶姐姐。”
叶照拍了拍她手背,含笑颔首。
“我是姐姐出宫,外头已经备好车驾。”
“谢谢你,晚意。”叶照暗吸了口气。
今日一身狼狈无助中,竟是她给了自己最及时的帮助。
两人未再言语。
一路上,雨后带着泥土清新的晚风拂面而来,陆晚意还不忘给叶照理过一次滑落肩头的披帛。
出了承天门,陆晚意扶叶照上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