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年来,他为何明明病愈却依旧装病?
为让萧昶得意忘形。
为让霍靖身后之人放松警惕。
更为的不是要绝了洛阳高门女郎入府的心,将妻子的位置留给她吗?
他要娶她作妻子,夫妻者,举案齐眉。
不是要豢养她的。
是昨夜闻她要走,急躁了。
来日方长,不该急的。
夜风拂过,地上两片碎片磕在一起,发出一点清脆声响。萧晏低头扫过,心下松快了些。
但凡是她的,都是不可剥夺的。
想通这些,萧晏便又直起了身子,索性没有让她喝。
索性她亦不知道。
且当无事发生过。
这会,萧晏大概不曾想到,两辈子他们才将将卸下面具,本可以真实以待。却不想因为自己一场闹剧,等了两世的人,重新披上那层伪装。
命运,匆匆相逢又相送。
叶照站在厅中,看远去的背影,湮没在夜色中。
她掌中发力,从掌心化出还未融入骨血筋脉中的药液。
地上虽未见药渍,然空气中却慢慢腾起方才那股熟悉的药味。
她垂眸看自己衣襟残留的药汁,看掌心未散的雾气,亦感受着唇齿间尚存的苦涩味道,突然便笑了笑。
她是欠了他一条命,却也清楚明白地告诉过他,生死悉听尊便。
杀人不过头点地。
若是此刻萧晏一剑杀了她,她半点怨恨都不会有,本该如此的。
但是,她怎么也没有想到,萧晏要废她武功。
她孑然一身,身无长物,所恃便是这一身功夫。没了这身功夫,活着便是鸟断翅膀鱼斩鳍。
上辈子,她暴露身份落在霍靖手中,也是作一死的准备。
她为暗子,失责在前,一死理所应当。
可霍靖,亦没让她死。
他着人穿了她的琵琶骨,锁了她一身功法。
他说,杀你委实又舍不得,锁住功夫该是上策。乖乖听话,便是这张脸,这副身子,看看摸摸,留着也是好的。
所以,这些天潢贵胄,高高在上拿捏着旁人性命的皇子王孙们,其实有什么区别呢?
叶照擦去唇畔一点药渍,眼泪突然便滑落下来。
但凡这口药没有入口,她当能拼命告诉自己,他后悔了,他不应该是这样的。
他和霍靖是不一样的。
她从未奢求过他的爱惜,所求不过两清。
为何要这样对她?
大抵人心防崩塌,入了无路胡同,好多事便再难想周全。
甚至直接想入了歧途。
譬如萧晏后来端走了药盏,也试着让她吐出咽下的药汁。
叶照擦干眼泪,想了想,秦王殿下多手段,焉知是不是已经看出自己识出这药,索性弃了此行径,换别的法子重来。
这一夜,萧晏端着药再次踏入寝殿时,叶照已经沐浴歇下了。
萧晏坐在榻畔低声唤她,见她不应,还伸手推了推她。
哄道,“把药喝了再睡。”
叶照翻过身来,揉着惺忪睡眼,“明日吧,先下还用、还需漱口净手。”
“听话,我熬了许久的。”萧晏将人半抱起来。
叶照睁开一半的眼睛,露出一点温柔又娇嗔的笑,在他面上啄了啄,合眼又睡了。
片刻,她一只素白的手腕从锦被中伸出,勾了勾男人腰封,“啪嗒”一声,腰封落了下来,“快去沐浴,明个还远行。”
萧晏低眸看搁在他腿上的手,一曲一弯,似勾似推。
不由拍开了她,也未再催她用药,心道,待你歇两日,再整治你。
叶照听着水声变作步伐声,然后感受到,外侧床褥塌陷一点,便伸手给人掖了掖被子。
“殿下,是不是觉得妾身这身皮相,留着便是看看摸摸,也是好的?”
这话并不好听。
出口,落耳,萧晏便皱了眉。
然一想这两日发生的事,思她前后态度,这话说在此处也是对的。
反倒是片刻前的柔情软语,娇憨模样,有些过了。
于是,他便也未多言,只低声道,“这般说也对。”话毕,手便伸了过来。
叶照从始至终没睁开眼,这回闻他话,观其行,遂嘴角勾了勾。
是一样的。
作者有话说:
本来有个骊山走剧情的转场,但是感觉写得不太好,明天修了放出来吧。
第27章 、晋江首发
骊山夏苗, 由工部查检地形,分宫置院;兵部和禁卫军安插人手,护山巡视。
楚王萧昶原是从五月开始便着手动工, 如今骊山行宫内, 该修葺的朱墙,该补整的瓦砾;骊山中,应增设或者调换的围栏及放生缺口,他都已经安排妥当。甚至提前数日亲自带人来此, 再度查验,以保万全。
如此兢兢业业,小心翼翼, 原因无他, 实乃失了荀氏这一钱袋子。
荀茂被杀后,年过半百的荀江一口气散去,整个人郁郁不聚生机。这一子本就是接连四女后方得,捧在掌心含在口里长大, 又因素日纨绔,男女通吃,后院便也不曾正经迎过妻室, 留有一子半女, 故而如今算是绝后。
加之荀茂人首分离,死相不堪入目。
荀江遭此重创,彻底缠绵病榻,盐铁司一职便空了出来。
皇帝说着待卿病愈, 早日回朝。转头就寻了在户部任着虚职的杨顺暂时接手。
一笔写不出两个“杨”字。
杨顺便是杨素怀第二子, 贤妃的母家人。
一个五品户部郎中, 虽确有才干, 但一夕间跳两级成了正三品高官,任谁都能看出皇帝的意思。
秤心偏了,这是要给秦王殿下铺路。
然秦王殿下活了两辈子,帝心路数和朝政纷争,熟悉的如同自己掌心纹络。
当下便提出了异议,道,“杨顺虽在户部历练三载有余,户部同盐铁司亦皆掌管国库财政,但到底有所不同。如此上位,难以服众。陛下爱才,可稍提职位,以此嘉奖,总是稳扎稳打的好。”
又道,“盐铁司一职,还是由陛下观朝中诸官,慢慢挑拣。或者眼下可让徐尚书暂且兼任。”
徐尚书,便是徐林墨。
这是妥妥的楚王一派,秦王如何大方至此?
骊山行宫内,紫英殿中,君臣正在论政。
这是亲贵百官抵达骊山的第三日,大邺的开国君主萧明温,当得起“勤政”二字。
譬如因考虑此番要在此月余,遂设置了每七日一轮的议政会。
眼下,便趁着各宫各部安顿休憩,夏苗未曾正式开始,便召开了来此的第一回议政。
能伴驾来此,且聚在这紫英殿中的,都是宦海起伏经验老道的臣子,秦王这般提议,诸臣稍一转念,便皆回过味来。
这是一箭三雕。
杨顺确是秦王一派的人。
若是这般接了盐铁司一职,表面看秦王无异于如虎添翼。其本就掌着兵部,再添财政这块,有人又有银,天平便偏的太过了。
打破平衡,除非是一人独大。
然,秦王高过楚王,并没有多大意思。
因为,陛下正当盛年。
天家兄弟夺嫡有之,天家父子相争亦有之。
是故,秦王这厢并不是对楚王的谦让,乃是对天子的示弱。
听听说得多好,盐铁司一职,还是由陛下观朝中诸官,慢慢挑拣。
皇权至上,陛下做主。十二分的恭谨顺服。
天子听得受用又舒坦,金口玉言,杨顺任户部右侍郎,暂且历练。
这便是秦王的厉害处了。
然萧晏不是圣人,不做亏本买卖。如此顺着天子意,踩着梯|子上,原户部郎中杨顺便在这对君臣父子一进一退中,得了升迁的机会。
五品郎中往上升,便是四品侍郎。
四品侍郎便是实权在手了。
较之陛下先前提出的三品盐铁司,是有不及。但杨顺此番本就什么也未做,得如此提拔,简直天降馅饼。
当场便微低首,以目谢过。
萧晏余光接过,眉眼朗朗,神色却波澜未动。
至于盐铁司一职,依旧按秦王所提议,由徐林墨暂代。
至此,议会散。
群臣三三两两走出紫英殿。
待出了行宫,萧昶自然便靠近了徐林墨。
心有戚戚道,“索性父皇还算公平,给七弟提了杨顺职位,然到底盐铁司之位更高,尚有大人掌着,还在我们手中,这厢没亏。”
徐林墨拱手而笑,并未多言,只目送楚王远去。
回望行宫深处,想着被皇帝留下的秦王,徐墨林不由低叹了一声。
时值傍晚时分,徐淑妃出来散步闲游。
兄妹二人堪堪撞上。
“臣拜见淑妃娘娘。”徐林墨拱手致礼。
“免礼。”淑妃退了侍者,只就着贴身婢女的手同自己兄长一道走着。
“兄长何故叹气?”
难得胞妹声色平平,不夹枪带棍,徐墨林便也话多了些。
道是自己兼任了盐铁司一职。
徐淑妃眼风睨了他一瞬,仕途高升本是好事,且是掌管财政的老本行,如此愁容现、叹气出,想来另有内情。
果然,待徐林墨将今日紫英殿政事道出,徐溪书便冷哼了一声。
户部添了个可掌实权的右侍郎,推过原本的尚书去兼任盐铁司,然上任盐铁司荀江虽卧病在榻,可一派门人尚在。
这不明摆着挑拨荀氏和徐氏,灭的是还是楚王的后盾。
便是徐林墨此刻一心打理盐铁事宜,拢聚荀氏一心,但这厢精力挪去,户部上位的侍郎可不就顺势而上吗?
秦王殿下算盘打得毕波响,当真是只赚不亏的买卖。
然草包萧昶还在叩谢天恩。
怪不得徐林墨要仰天长叹。
秦王殿下若无一身顽疾,十个楚王也不够他拿捏的。
“那你可提醒着楚王,给他分析明了了,现下局势不乐观。”淑妃望着远处渐落的日头,顿下步来。
“荀茂一死,荀江又倒,若给殿下彻底分析清楚了,依他那火爆性子,指不定能做出什么过激的事。且缓缓吧。”
徐淑妃这日终于正眼看了会自个兄长,尽量平和道,“兄长可是后悔了。”
徐林墨点头,“怕是择错人了。”
话音落下,徐淑妃精描细绘的一副明艳容颜,顿时收起了难得对其兄露出的三分笑意,冷着脸道,“你果然这般执迷不语,至今所想竟是选错了人!”
“徐家世代清流,从前朝至今朝,百年不涉党|争,唯有四字,乃为国为民矣。兄长何必如此执念?”
“就是因为先祖不争,我徐氏百年来,一直在洛阳名门中,不过中流尔,挤不进至尊的世家门阀之列。为兄我为家族搏一搏,为后嗣子孙垫一垫,何错之有?”
“若非娘娘多年无所出,臣何至于择他人辅佐之!”
“冥顽不灵。”徐淑妃拂袖离去。
“三妹!”徐林墨追上两步,顿一顿,终是开了口,“你一贯聪慧,可能想法子劝霍侯出山归朝?”
霍侯,霍亭安。
霍靖与霍青容之生父。
十数年前,因发妻亡故,心灰意冷,遂辞官避世,不理朝政多年矣。
“你在想什么?”徐溪书彻底被气笑了,“他合该去地底下陪阿姐,还想回朝中出将入相。莫说他自个没脸,若是回来,我便第一个不依。”
“子虚乌有的事,你何必……”
“我没说他谋害阿姐,但是阿姐健健康康一副身子,稳妥顺当的胎像,莫名其妙难产而亡,他总是难辞其咎!”
论到早逝的徐家长女,侯府主母,徐淑妃眼眶忽的红了两圈,再不欲同兄长多言,只抬步离去。
然走了两步还是停了下来,压声道,“阿姐一点血脉,青容我已将她嫁了,虽是远了些,但总比待在这是非之地强。”
“剩得子康,他为儿郎,需承爵衍嗣,撑霍家门庭,我尚管不了他。但你少让他参与这些乱七八糟的事。离天家的皇子皇孙都远些。”
霍子康,便是霍小侯爷,霍靖。
徐林墨闻言,不置可否。
眼下,洛阳高门皆知,霍氏定北侯一门独善其身,霍小侯爷只承爵,连个官职都没有。
同秦王殿下私下交好,也是陛下所乐意见的。
且障眼法罢了。
霍小侯爷,根本是楚王的幕僚。
这徐淑妃身在宫闱,一开口竟是直指要害。
然徐林墨却甚觉荒唐,此间霍靖所在的位置恰到好处,于两王而言,一明一暗。故而未再多言,只跪安退去。
却也不曾多想,半山亲贵处,霍小侯爷的院子里,论政结束后,楚王心中尚且不安,便来寻了霍靖喝酒。
霍小侯爷心思缜密,为其分清利弊局势,连带徐林墨有意隐藏的,都道了个清楚明白。
于是,楚王殿下闻言,当真如星火落柴堆,一触即燃。咬牙切齿拂袖离去,无论霍小侯爷如何阻拦,都难平怒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