田庄还要往南行数里,路途柳云芝饿了,谢栾叫翟紫兰歇一歇,拿出干粮。
柳云芝伸手刚要去拿糕点,就被谢栾打了手背。
她震惊疑惑。
谢栾:“今日的功还没练。”
“什么?”柳云芝不敢置信,到了侯府外,怎么还要练。她求助的看向翟紫兰,后者躲远些。
“还磨蹭什么,快去。”
根本是拗不过,只能蹲了一刻钟的马步。
要启程时,谢栾又掏出虞州宣纸,屈尊为她磨墨。
“堂堂定远侯为你磨墨,你的字若还是那般丑,出去就别说认识我。”
颠簸的车里,他稳如磐石。
柳云芝却连坐直都得用上十分力,平日在书房都写不好字,在车里怎么能写好。
大概又过了一刻,车内响起了第二次怒吼。
“阿宋!你这写的什么字,到底有没有用心听我讲。”
“字是风骨,见字如见人。你这一手的狗爬字,拿出去难道惹人笑话吗?”
“你回去,不,今夜就给我抄兵书三遍!!!”
两边青松落雪,翟紫兰忍不住放慢车速。
不忍的摇头,“可怜,可怜。”
谢栾是较真的人,若是认定一件事,就会做到头。
这下阿宋惨了。
等到了田庄,柳云芝满袖的墨水,沿途丢了几团的纸,丢一次就得停一次。谢栾丢出去的,她就得下去捡回来。
几次三番,这会儿天都黑了,他们才到。
田庄外,无人等候。
他们来得急,再加上云嬷嬷的人都已经肃清,无人传递消息。正好打得这些人措手不及,柳云芝杏眼发红,但仍倔强的吸着鼻子,盯着手里的纸团。
谢栾看着就来气,自己握着他的手,一笔一划教了过去。
怎么一个字就是写不明白。
“还握着那东西做什么,丢了去。”
翟紫兰瞄了眼,识趣的不言,而是上前叩门。
“不要。”柳云芝带着哭腔,她不想哭的,但实在忍不住。上次抄兵书,她好好写字,用了半月。
一夜抄三遍,不眠不休也不行。
柳云芝委屈到不行,眼泪如同珍珠串,流个不停。
那样难过的模样让谢栾一怔,似在某日,也曾见过。
他的心软了下,“有什么好哭的,男子汉大丈夫,流血不流泪。”
可她不是男子,柳云芝更伤心了。
谢栾叹了口气,终究还是放了一马。
书是不用抄了,但要临摹出一张让他满意的字。想着这几日练的字帖都难了些,他想着晚些自己写了送给阿宋练。
那厢,翟紫兰敲开了门。
粗衣的奴仆一打开,便问道是哪家。
谢栾暂不想叫人知道,谎称是耽误了进城时间,没法这才想要来这借宿的。
奴仆起初不肯,但翟紫兰拿了钱。
他犹豫了下,去请了管事。
城西田庄的管事姓李,脑满肥肠,走路肥肉颤抖。外套着锦绣华服,与身边的奴仆一比,真是云泥之别。
“几位客人进衡都是想做什么?”有了钱开路,李阵自然是愿意请人住。再则,看见三位美人,就是没钱,他也愿意赠个方便。
说罢,他眼神□□的看着翟紫兰,最后绕到最小的那个身上。
小子竟比丫头生的还好看。
柳云芝不喜这眼神,躲在谢栾身后绝开。
翟紫兰先言,“家乡遭了灾,走投无路,才来衡都投奔亲戚。”
见三人穿着,非富即贵。
那亲戚,想来也是世家大族,再不济,也富贵非凡。
李阵心里打起了主意,“不知是哪户,没准我认识。”
翟紫兰看了眼谢栾,后者点头,于是说道姓阮。
阮在衡都不出名,李阵半点找不出个厉害的,于是作罢,叫人把这三个送去庄子里的空房。
明明还有许多空着的,却只给了两间。
大概也是觉得无利可图,明早就能打法人,也不想伺候。
住进冰冷的房间,连个炭火也没有,翟紫兰无语,“爷,他们也太过分了。五十两,住客栈都能一个月了。到了这里,连个炭都不给。”
气的她差点拍碎桌子,嚷嚷着要现在就杀了那个人。
柳云芝赶紧把人拦住,冲动坏事。
谢栾怕寒,没有炭也不行。
正当几人苦恼,外头有了敲门声。
是刚刚带他们近来的奴仆,生的憨厚,有些驼背。手里拿着炭火盆,还有一袋的炭火。
“乡下夜里冷,不比南方。这炭不是好东西,但也供一夜,郎君和娘子别嫌弃。”
他说话时不卑不亢,惹得三人侧目。
问了几句,得知他叫聂则,是几年前被卖到这儿的。
田庄的事情他都知道,旁敲侧击问起佃农冻死的事,他起初有些含糊,却见到柳云芝时,叹了口气却不肯再说。
他走后,翟紫兰想生炭。
才点起,就冒出一阵烟。
谢栾和柳云芝被呛的直咳嗽,实在没法,她出去弄来马车里的银丝炭,度过了一夜。
隔日,李阵就派人来赶客。
聂则引人到门口时,忍不住问道:“你们到底是什么人?”
他想了一夜,能知道佃农冻死的事要么是李阵的人,要么就被吓的不敢说出实话。
这根本传不出去,外来的人怎么可能知道。
他心思聪颖,一下猜到了关键。
柳云芝推着谢栾,两人平平高,她垂眸,谢栾也在权衡,是否要说出自己的身份。
聂则已经跪下,“不管你们是谁,请你们救救我们田庄里的人吧。”
“谢侯爷逝去,小侯爷又常驻北地。田庄管事联手起来,打压佃农,侵吞侯府私产。奴才听说他们知道小侯爷起了疑心,派人来查账,怕一些佃农和奴才坏事。于是打算换了所有不听话,知道事情真相的人。”
“还请贵人帮我们一把,请小侯爷救命啊!”
聂则重重的磕在地上,顿时额头出了血。
没法了,过了今天,李阵这些丧心病狂的真的会杀了那些不愿屈服的人。
谢栾手狠狠攥紧,他示意翟紫兰将人扶起。
后者磕的有点发昏,一个大男人涕泪四流,好不难看。
柳云芝在谢栾的授意下,将人推的近一些。
聂则努力站稳,眼前却花的厉害。
轮椅靠的很近,他吐气冰冷。
“这个忙,我帮了。”
第13章 恶罪
有了谢栾的保证,聂则也不哭了。
几人到了一处隐蔽地,雪盖了满林子,冷风吹进来的时候,一个大男人抽搭着,干瘦的身体忍不住发颤。
谢栾与翟紫兰对视一眼,后者递上一张帕子。
“不……不用了。”聂则看着干净的帕子,惶恐地没有接,而是用本就不干净的袖子一擦。
翟紫兰不喜欢磨磨蹭蹭的人,也皱起眉头,厌恶这人的不干净。
于是一下子塞到他手里,“让你接着就接着,一块帕子而已,又不是什么珍贵的东西。”
一句话说出来,聂则红了耳朵尖。
他不知所措,更是下意识想把自己藏起来。
柳云芝借着这会儿,想起自己还有帕子没有还给谢栾。
此时还带着身上,先前洗了就一直放着,忘记了这回事情。
她看了眼谢栾,想着等回去重新还给他一方新的。
趁着李管事没有回来,聂则将这些年他所知道都说了出来。
买卖儿童,私赁田地,杀人,作假账……
马车里原本用来练字的宣纸用去了大半,这还是聂则所知的,那些他没看见见的,背地里的生意。
谢栾一声冷笑,“好大的胆子啊。”
“他们眼里没有主子,难道连王法都没有了吗?”
“就在天子脚下,如何做得出这般丧心病狂的事情。田庄里的人呢,难道连出来报官的都没有吗?”
聂则听到此处,脸色白了一度。
他想起什么,快速瞄了一眼柳云芝。
谢栾看出了他的犹豫,眉间犹如大山压下,杀气实质般的直指聂则,“你还知道什么,一并说出来。”
柳云芝靠在轮椅上,谢栾的汤婆子给了她。
明明抱着暖和之物,她却在聂则的话里,身子渐渐的发冷。
田庄并不是没有血气之人,大家都是人,不是随意使唤的牛马。
九年前一户铁姓的佃农不堪压迫,于是叫家中小子逃出去,想要找侯府告状。
谁知到了半道,就被发现。
李阵将人抓了回来,铁姓佃农总共六口人。
妇女儿童被卖,有力气的被关,寻了个理由将人害死。
“自从出了那件事,佃农们也不敢再逃。之后李阵越发张狂,作威作福,大家敢怒不敢言。他贪财,好肉。对吃的要求精细,普通人家一年到头都吃不到荤,他却日日吃。一日,他说吃腻了,竟买了紫河车,叫厨子炖给他吃。就那以后,他上了瘾一般,到处求。”
紫河车是胎儿出生后随母体出来的胎盘。可以入药,但头一次听说,还有人鲜吃的。
聂则垂下眸,继续道:“但田庄里,这东西本就少。去外头卖,李阵又怕传出去不好的名声。他便在田庄后,建了院子。他让所有妇人都住在里头,专门索要胎盘。起初没人提出异议,反正是不要的东西,换成粮食也好。但李阵吃腻了紫河车,就把目光看向那些胎儿……”
一时间,林中静谧。
想起昨夜,田庄里只能看见李阵,还有聂则,其他的仆子竟然都不曾见到。起初以为是夜了,所以人少。
此时一想,或许是李阵将人派到后院,正看守着那些佃农。
可为何他会放心聂则,三人几乎是同一时间想到,三双眼死死盯着那个泣泪的男人。
能让李阵放心的人,又怎么会是个好人。
他们起了警惕,翟紫兰身影一动,护在了谢栾的身侧。
柳云芝也往后拉了拉轮椅,悄然拉开与聂则的距离。
男人还不明白发生什么,他憨厚的脸上布满泪痕,越是这样,三人疑心越重。
谢栾要开口试探时,聂则紧张的看了看远处,“管事要回来,我得走了。郎君,求您了,一定要把我说的带给小侯爷。”
“只有他可以救我们。”
他披好衣裳,将帕子护在怀中。
用余光看了眼翟紫兰,又迅速转身,但走了三步后,他又停下,悲戚的眸光带着怨恨和无奈:“当年有个铁姓小子被卖走,半路却逃脱。他一直想要报仇,于是回到了田庄里。谁知道,大仇没有得报,却成了帮凶。”
“他没有脸再活着,却不想田庄里的人也和他一样。”
“郎君,娘子,求求你们。”
“救救他们吧。”
山林之中,寒风呼啸。
积雪被吹落,正好落在他们之间。
聂则断然转身,孤绝的背影,像是横亘在山中的峡谷。
他这一生,只得到两次温暖。
第一次,是逃出牙婆子手里,逃回来安平县时,有个夫人给了他银子,叫他好好活着。
第二次,是今日的帕子。
仅有的温暖,却坚定了他的信念。
他要报仇并且活下去。
他离开后,翟紫兰驾着马车无言。
车内烧着水,咕嘟咕嘟,吵着人。
柳云芝静不下心练字,她一直想着聂则说的话。
宣纸废了一张又一张,尽数被揉成团,最后丢入竹篓里。以往,谢栾见到,定要说教。
此刻,他也没了心情。
北地苦寒,但从没出现过这般恶劣事件。
吃人,这是想都不敢想的事情。
但却在衡都的田庄里发生了,一个连权贵都算不上的人,竟然能做出这些人神共愤的事,却不被揭发。
他攥着手,短甲几乎要掐到肉里。
直到柳云芝水眸望向他,担心的问道:“小侯爷,你的手出血了。”
他眉头骤然一松,怔怔地看向手掌。
苍白的手心,被自己掐出了血。
他还未觉得疼,不在意的要收回去。
柳云芝一把拽了过来,拿出帕子隐蔽地沾了沾手腕处的玉镯后,熟练的帮谢栾包扎。
手上动作不听,嘴里也开导着。
算着上辈子的年岁,她和谢栾实则差不了多少。
但谢栾是武将,见多了性子直率,且都是为国为民的好将士。自然是不懂衡都这片惯是纸醉金迷、骄奢淫逸之地,如同李阵这样的恶奴,只多不少。
不过圈养人为他生胎儿当食,实在是匪夷所思。
至今想起,都觉得恶寒。
马车渐行渐远,往另一处田庄和朱刚会合。
侯府如今人少,谢栾可信任的人更是不多,再加上还要防着宫里那位,又得时时刻刻装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