数学老师缓缓走进教室,手里攥着要评讲的试卷背在身后,带着些许故作的姿态,伊恬看在眼里,觉得今天的老师分外可爱。
很少见的,伊恬敢将目光一直放在老师身上,不躲不藏。老师将试卷铺放在讲台桌上,低头沉默了片刻,不由地让很多同学屏息等待。终于抬起头,老师的镜框还停留在鼻尖,从镜框上方投出的目光环视了全班。
“这次考试,整体情况还不错。上一百二十分的有四位同学,但没有一百三十分的,同学们还是要加加油啊……好,来看看这份试卷。第一题,集合!就有不少同学出现失误。X的绝对值小于等于2,x是实数……”
伊恬黯然地收回期待的目光,是啊,差两分……128也不算什么,将这份小骄傲沉入心底吧,毕竟都已经是过去时了。可为什么,连一句话都不曾提及呢?也许在老师心中,自己的名字还不够资格被记住吧。
闪闪发光
分科后的第一次月考落幕了,还是需要一些仪式感的。正巧碰上一学期一次的家长会,肖老师打算在下午的会上进行班内的小表彰。
终于可以再次在台上绽放属于自己的光了,这一刻,是不是已经让父母等了太久……伊恬用满满的自豪包裹住心底里的小愧疚,虽然父母从未给过太多压力或是寄予什么厚望,但伊恬知道,天底下哪有爸爸妈妈不希望自己的孩子站在塔尖的?
只是经历了一些世事,在父母心中,已经有比伊恬的成绩更值得关注和期望的东西了。
中午时分,走廊上已经难见走动的身影。午休铃还未响,宿舍里还有各种八卦闲聊。伊恬扶着床梯一步一上,许是有些疲累,身体轻飘飘的,但还能握得住梯杠。伊恬没有多想,也已经习惯了在这小热闹的人声中休憩。
三月下旬的午后,阳光柔柔的,无风。从宿舍到教学楼的一路上,树啊,楼啊,公告栏啊,所有的影子都藏在各自的脚底,让水泥路都被照得明晃晃的。明明每日都是这般,不知为何,伊恬今天觉得分外刺眼。
三点左右,校园里陆陆续续出现访客的身影。这次的家长会是分年级开的,先是校领导在体育馆召开集中会议,再是交给班主任开展班会。
四十多分钟后,家长从会议厅跟随着早就布置好的指引,走向最外栋的高一教学区,而各班也已提前做好迎接家长的准备。这少有的小热闹,大抵只能到达可以临近对望的高二。位于校园最里端,背倚安子山的高三楼仿佛与世隔绝,自带结界,不受丝毫纷扰,毕竟高考将近了。
伊恬很快就在人群中看到了母亲,连忙招手示意。肖老师让家长们都坐在自家孩子的位置上,而同学们围站于教室后面,平时感觉还算宽敞的空间很快就人影簇簇。
由于伊恬的位置本来就在最后一排,所以与母亲离得很近,筱苏也在身旁。伊恬留意到,坐在母亲旁边,也就是庄超元的妈妈,是位穿着很时髦、看起来十分年轻的女士。
“很感谢各位家长在百忙之中莅临本校,这也是文理分科后的第一次家长会,我是班主任肖老师。在班会开始前,先把我的联系方式告诉大家,方便日后的沟通。今天会议的内容分为以下几个方面:第一,是文理分科后针对文科学情状况的简要分析;第二,是对第一次月考进行表彰;第三,是关于孩子成长的一些指导与建议;最后是私下沟通交流环节。下面开始第一部分的内容……”
由于有家长在场,同学们都显得有点拘谨,尽管有的家长坐在前面也算鞭长莫及,但聚集在大后方的小伙伴也不敢整出什么动静,偶尔窃窃私语、微微闹腾一下都有分寸。
到了表彰环节,班级前十、年级前三十、单科班级第一都各有榜单。庄超元凝视着投影屏,他越来越察觉到心中那份情愫,那份无可替代的独特与仰慕!
伊恬的名字出镜率很高,母亲眼里满是欣慰,伊恬自豪地迎接着母亲的一次次对视,依旧是习惯性的抿嘴笑。
但是突然间,一种天旋地转的感觉笼罩着伊恬,身体不由地晃动了一下几近跌倒,身旁的筱苏很快地一把扶住,母亲也连忙伸手搀扶。
“不舒服吗?”
伊恬已经分不清是谁在关切地问,一手揉捏着太阳穴企图缓解不适。
“没事没事”
母亲见情况不大对劲,忙将身旁空出的红色胶椅移到伊恬跟前,想让她坐下休息。
伊恬意识到大家都站着,十分不愿成为与众不同的那个,便拒绝了母亲的好意,并将椅子移回它原来的位置。这一番折腾,引动了后排一大半同学的注意。伊恬双眸低垂,努力调息抑制身体的不适。
庄超元也在不远处,只是中间隔了三四个同学。一双长在186身上的眼睛可以不受任何阻挡地落在他想关心的人身上,须臾不离,眉宇微皱。
这种距离的守护,已经持续很久了,虽然在心里,庄超元无数次的告诉自己,不能一直默默的。可又该如何迈出第一步呢?迄今为止,她依旧不敢迎上自己的眼睛,这算得上推拒吗?那些特意讲给她听的话,她应该是知道的,可为什么没有回应呢?她很害羞,这是知道的,真的只能等待吗……
再次历劫【上】
一路上,伊恬的手搭放在母亲的臂弯,耳边嘈杂的放学声似乎都隔得很远,若有若无,一场欢喜被突如其来的状况冲散。
母亲让伊恬侧身倚坐在摩托车上,然后忙着开锁、取出头盔。伊恬呆呆地望着校门口那匆匆的人群,不曾想正好碰上了庄超元四处流望的目光。
伊恬倏地背过身,一时竟也分不清是不愿让他看到自己憔悴失神的模样,还是不愿让他看见自己今天的“坐骑”……
夜的寂静笼罩住这方天地,伊恬躺在床上,今日的天花板似乎不太安分,总在眼中“律动”。伊恬看着难受,便闭上双眸,真正不透一丝光亮的黑暗才让伊恬回归从前的舒适。
晨曦微光悄悄地潜入眼眸,伊恬迷迷糊糊地感受到一些,却又立刻将它们“拒之门外”。恐惧感瞬间从心头充斥到全身,困意全无。
伊恬紧闭着双眼不敢睁开分毫,手背轻揉额头。鼓起勇气将眼眸撑开一条缝隙,飞速旋转的天花板如恶鬼般相逼,仿佛要将伊恬的大脑炸开。伊恬无助的喊着母亲,随后听见急促赶到的脚步声。
“怎么了宝贝?有什么不舒服吗?和妈妈说啊”
“我头晕……”
“睁开眼看看妈妈啊”母亲轻抚着伊恬凌乱的鬓角,也拂去渗出的点点汗珠,眼眶中全是有心无力的焦急。
“不能睁开!好晕”
“好好,不舒服就不睁啊,怎么会突然头晕呢?这怎么办呀?宝贝,妈妈带你去医院啊,医生帮你看看好不好?”母亲一句是小声嘀咕,一句是拿着主意,正在做早餐的父亲也循声走到房间。
“来宝贝,妈妈扶你起床,慢慢来。之前医生有说过,头晕的话就侧着身一点点起来,不要突然间动弹得太厉害”
伊恬紧紧地捉住母亲的臂膀,像抓着救命稻草一般,却也丝毫没有缓解一丝丝的眩晕感,泪水无力地溢出眼眶。
离开床的那一刻起,就连闭目不视都无法还给伊恬正常的感觉。放开母亲想要扶住更为坚实不移的墙壁,却也事与愿违。胃里还不时巨浪翻滚,这种让一个十六岁的灵魂第一次倍受病痛的折磨。
尽管医院离家也就几百步的距离,对于伊恬来说就远如天涯,折磨不断。已经不再是从前那个可以趴在父亲背上的小女孩了,一步一踉跄,是该习惯脚步虚晃,还是该忍住不安分的胃汁。
一次次的跪地倾吐,让伊恬好想抛弃这身躯壳。真希望路口的交通灯一直泛着绿光,这样,就不会有形形色色的人在等待的片刻给伊恬投来同情中还带着很多杂感的目光。
“护士,护士!我女儿她头晕得厉害,麻烦先看看”
“快扶进来,我去叫医生”
“有床给她躺下吗?躺下会好一些”
“这里,先在这里吧”
“什么问题?”
“应该是眩晕”
“量一下血压血糖”
“血糖很低呀”
“她早上都没有吃东西,还吐了很多次”
……
换上了轮椅,一路被推进注射室。这是伊恬第二次坐轮椅吧,一个四肢健全的女孩,竟然还有过两次这样的经历。
上一次,她似乎已经有点迷糊了,但依旧听到留在房里的病友给自己加油鼓劲,许是年纪小吧,无知者无畏。
这一次,每一寸的方位转移都让她感到极度的不适,胃里早就空空如也了,却会凭空地翻腾出些东西来。对于这样状况极端糟糕的病人,一路上人们都纷纷避而远之,连伊恬都要嫌弃自己了。先是一剂注射,再是两罐点滴,总是会起到些许缓解作用,但急诊大概也就只能缓解燃眉之急。
又是一场劫吧,是不是每一次荣耀与闪亮的背后,都需要付出沉重的代价?是不是每攀上一座小山顶后,都必须迎来低谷?为什么总是自己呢?是老天不公吗?泪水从眼角滑落,在耳畔打转了片刻,一滴滴地染湿枕巾。
曾几何时,还很认真地对自己说过:再也不要躲在被窝里无声地哭泣,饱尝无尽的煎熬。努力了,努力摆脱了从前那个堕落的自己,可到头来,还不是被迫停下前行的脚步……那个发丝凌乱、目光呆滞、心结纠缠的自己似乎已在黑暗中朝伊恬伸出了手……
可是现在,已经无暇感伤,伊恬很害怕,害怕每个睁开眼的时刻,都是那无尽旋晃的世界,害怕寸步间的身心交瘁、胃海翻腾。
抑制不住了,伊恬再也无法将哭声束在咽喉,紧紧地攥着被角,虚掩着半脸。
再次历劫【中】
母亲闻声疾步走进房间,满眼心疼,躬身抚摸着伊恬的额发,轻轻拉低被子,拭去斑澜的泪痕。
“宝贝宝贝!不哭啊,是不是害怕了?不怕不怕啊,这个症状应该是耳石脱落引起的眩晕,妈妈之前也有过这个情况。
你听妈妈说啊,耳鼻喉科有个医生专门看这个的,他帮你复原了耳石就马上不晕了。但他只有星期三在门诊上班,妈妈刚才查过了。明天妈妈带你过去好不好?
没事的,现在很多人都有出现耳石症,妈妈之前也因为颈椎引起头晕,现在不都好了嘛?没事的,宝贝不要太担心啊,不哭了不哭了”
伊恬极力调整着呼吸,让身体慢慢从抽搐的哭泣中平复下来。
“现在有没有好一点?还会很晕吗?”
“好像侧向左边时不会,转到右边比较晕”
“嗯嗯,怎么舒服就怎么躺啊,妈妈去给你熬点粥,不要再难过了啊宝贝,妈妈会很心疼的”
病中人疲惫,迷迷糊糊里醒了又睡,母亲忙碌的脚步声时而进入伊恬的意识中,时而模糊在梦里。
母亲不愿让父亲也一同请假,便事事都只能一力操持,伊恬不禁鼻子一酸,这样的愧疚感在成长路上点点沉积:
一直以来没有住校,也不敢自己乘公交,只能依靠母亲来回接送;初中起,胃痛的毛病就不时侵扰,不犯则相安无事,一疼则来势汹汹,母亲也特别害怕接到班主任的电话,一边担心着,一边火速赶往学校。
虽然也有向医生讨过药方,但最有效也是最神奇的疗法就是躺在家里的床上,大约只需二三十分钟,痛感自消,这是伊恬自己发现的。
要是说给旁人听定是无人肯信,都会认为是逃课逃学的借口吧,而母亲却从未有过这方面的疑虑;还有来自那段堕落时期所“作的妖”,可就是十足十的逃学了:
自那场手术后,正处在年轻时期的躯壳就已经变得不再年轻:
精力不济,容易疲惫算是无足挂齿的小事了;抵抗力下降引起的慢性鼻炎“喷嚏不止、鼻涕不断”也不算经常发生,备足纸巾,撑不住就撤退回家,已经成为惯用的策略;加上胃疼的毛病,逃学的借口实在不少。
起初都未曾用为借口,只是次数多了,上学的时间少了,静卧小憩以及休闲追剧确是胜过吃药的良方,连医生和母亲都说这是“富贵病”,是该多休息。
到底需要多强的意志力和向学心才能抵抗这一次次的安逸诱惑?得过且过吧,说好再看最后一集就满血复活地滚去学习,可这制片方就是这般狡诈,总在精彩处播起片尾曲,防止心痒痒的好办法就是一口气将剧集都看完,便可以心无挂碍、好好做人了。
就这样,从小由母亲精心培养起来的自律与好学在一点点消磨中殆尽,课业渐渐堆积,中考近在眼前,虚度时光后的愧疚与后悔交织在心头,但逝去的再也无法重来,在每一刻当下开始起步好像都已经晚了,就这样一点点的坠入无尽的深渊,试过成功装病骗来一日两日的蜗居,打着“重新做人”的念头,却又轻易地将自己推向更深的渊谷。
表面上依旧是那个“乖乖女”,实际上却是坐在书桌前的一具行尸走肉。在无声的深夜里将枕巾染出一朵朵泪花,饱尝着见不得光且是自讨苦吃的煎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