哪怕是裴湛也清楚,有些人骨头硬,非重刑不招供。
周裕颇为意外,裴湛在长安城中的传闻可并不好听,得亏有个好家世,他还以为裴湛会目无法纪,如今事情发展似乎有些出乎他的意料。
不过如今裴湛是他的顶头上司,他如何吩咐,周裕如何做就是。
是以,周裕拱手:
“下官领命。”
裴湛坐在房间中唯一的椅子上,他半倚在上方,没有一点世家公子的矜贵自持,这副模样倒和传闻中有些相似。
裴湛随手拿起一本放在案桌上的卷宗,许是周裕的谨言慎行入了他的眼,裴湛朝他问道:
“这些是什么?”
“回大人,这些都是近几年大理寺处理的卷宗,为了让大人尽快地熟悉大理寺职务,下官特意让人搬过来的。”
铺满了整个案桌的卷宗,一摞摞地叠高,不止这些,案桌旁的地上还有。
裴湛的脸色顿时难堪下来,指向地上:
“这些都是?”
周裕迟疑地点头。
白三憋了笑,旁人不知晓,他还能不知晓?
自家小侯爷最厌恶的就是看书,看这么多卷宗,完全是要了他的命!
裴湛根本没有遵从以往规定的想法,直接道:
“既然是已经处理好的卷宗,本官就不必看了,让少丞将未处理好的分拣出来,再由本官过目。”
少丞也是大理寺中的一个职务。
短短几句话,周裕大约猜出裴湛的性子,不爱旁人忤逆他,也不喜浪费时间。
周裕刚准备让少丞进来,裴湛忽然打断他:
“罢了,先放在这里,本官待会再看,你们先出去吧。”
不容置喙的语气,周裕顿时打消留下作陪的想法,拱手:“那下官先行告退。”
他和右少卿一同退出来,右少卿脸上有难色,嘀咕:
“新上任的寺卿居然是这么一位祖宗,日后怕是不好过了。”
周裕笑而不语。
他站住身子,转头朝后看去,眸色不着痕迹稍深。
公堂中,裴湛紧盯着那些卷宗,不知在想些什么,白三倒是好奇:
“爷,你当真要全部看?”
裴湛正式有了职位,再叫小侯爷,就有些不伦不类了。
裴湛鼻音嗤哼了声,视线不紧不慢地落在了白三身上,白三猜到什么,脸都青了。
“是你看。”
白三讨饶:“爷,属下最近没犯事吧?”
这么多卷宗,不眠不休,他得看上七日七夜!
“既然周裕说,这些是近几年来的全部卷宗,你一个个看,将其中和太子有关的全部找出来。”
裴湛说得轻巧,根本不管这其中工作量有多艰辛。
白三知晓躲不过去,无奈,他问出心中好奇:
“爷为何一直盯着太子查?”
他心中存疑:“属下记得,简姑娘交给爷的那份名单,说的是二皇子通——”
那几个字关系重大,白三不敢轻易宣之于口,顿了下,才不解:
“爷就这么相信二皇子?”
裴湛掀眸:“不信。”
那白三就奇了怪了,都不信,为甚自家爷就盯着太子不放?
和二皇子相比,太子虽有储君之名,但论贤名和朝中势力都不如二皇子。
简姑娘提供的那份名单,并非不可能为真。
裴湛没理会他的不解,反而说起另一件不相关的事:
“我在或岩村遭遇追杀那次,我记得你说过,你和卫四曾细查过林中脚印,其中有一道脚印十分奇怪,其右脚内外侧深浅不一。”
白三立即点头。
裴湛抬眸,容貌清隽倨傲,他说:“若留下这个脚印的人,实际上是个坡脚,可还奇怪?”
白三恍然大悟。
若是坡脚,用力和寻常人不同,的确很可能留下那种脚印。
裴湛嘴角挂着一抹若有若无的笑,似嘲弄似轻讽,将倨傲和疏离玩弄得恰到好处:
“太子宫中有一个太监,名叫路于,其人相貌不显,很少跟在太子身边,不过,令人注意的是,他身有残缺,明明腿脚不便,却深受太子信重。”
“你查一下,我失踪的那一日,他在何处?”
前后两句话相连,尤其是裴湛指出了路于的残缺,白三冷下脸来:
“属下会让卫四亲自去查。”
卫四的身手本领比他厉害,这事交给他,和爷的安危相关,卫四绝对会查得明明白白。
应下后,白三挠了挠头,欲言又止。
“有话就说。”
白三讪笑:“属下就是有一事不解,往日,太子极力拉拢爷,有什么名贵的物件都会往侯府送,甚至待爷亲近有余,这般情况下,太子为何一而再地追杀爷?”
他说一而再,是包括了羡城那次。
“你还记得,羡城陆氏是谁的人吗?”
白三一顿,才反应过来。
陆氏明面上忠于圣上,暗地中早站队了二皇子,爷上次受伤,是陆氏所为,一旦爷有个三长两短,长公主绝对不会放过陆氏,同样的,也会彻底绝了肃亲侯府站队二皇子的可能。
一石二鸟,太子倒是好心思!
裴湛垂眸,眉梢嘲讽闪过,太子倒真是时时刻刻做两手准备。
拉拢不成,索性就打杀。
眼看他不可能被拉拢,就也断了二皇子的希望。
裴湛甚至有闲心地想,太子做事如此果断,何愁不能成大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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是夜,裴湛翻墙习惯了,如今进简瑶的院子,从来不走寻常路。
白三都认为,两个宅子相连的那堵墙迟早要被爷给磨平了。
绥斫院的烛火还未灭。
裴湛动静甚小地破窗而入,落在床幔外,险些吓简瑶一跳。
裴湛弯腰,轻抚她的后背,替她顺气,明知故问:
“在等我?”
简瑶捂住胸口,被他吓到,半晌,才喘匀了气,下意识地将锦被拢了拢。
裴湛这才意识到,自己忽然闯入,有多不便。
简瑶刚沐浴过,青丝尚沾着水渍,春日亵衣轻薄的一层贴在身上,被水色稍稍浸湿,衣裳下白皙的肌肤若隐若现,精致的锁骨彻底暴露在空气中,泛着娇嫩的粉红,无端泄了分余媚,活色生香。
裴湛眸色顿暗,喉结轻轻滑动。
寂静的房间中忽地响起一声口水的吞咽声,刹那间,裴湛明明穿着矜贵整齐,却无端多出一抹欲|气来。
哄得一下,简瑶只觉空气中弥漫着一种令人坐立难安的气氛。
她羞耻地脚趾都紧绷,指尖泛着诱人的粉白。
简瑶忙将自己遮得严严实实,只从锦被中探出一个毛绒绒的脑袋,旖旎暧昧的气氛顿消,裴湛哭笑不得:
“你这是作甚?”
他伸手拍了拍她的后背,她包得严实,这一拍,根本没碰到人。
裴湛心中轻啧了一声。
有些可惜和失望。
他自己看不见,他耳根处红得都快滴血,所以,裴湛还在故作镇定,将一旁的外衫递给简瑶,转过头说:
“别裹在被中,小心待会闷到,你先穿好衣裳,我不看。”
女子没接话,只须臾,一阵细细簌簌的动静传来,半晌,身后才响起女子软软糯糯的低喃:
“……我、我好了。”
裴湛这才转过来,简瑶已经将外衫披好,适才的那抹春光彻底看不见。
简瑶抬头,眸子灼亮,轻轻扯动裴湛衣袖:
“你真的当上了大理寺卿?”
在看见绥斫院烛火未灭,裴湛就知晓她是在等着答案,轻颔首,他今夜前来,也是因此事。
裴湛垂眸看向女子,忽然抬手捏了捏她滚烫的耳垂,低声说:
“你明日就可去大理寺。”
简瑶愣了一瞬:“什么?”
二人视线在空中对撞,裴湛只简单说了四个字:
“鸣鼓申冤。”
他抬手抚在她青丝上,眸中深处神色皆是认真:
“阿瑶,你所求,我都会一一替你实现。”
你要替你父亲申冤,我就当上主审官,我会让你所求之事皆平,直到最后,所思所想只有我。
无人看见之处,裴湛手掌轻移,最后落在简瑶脖颈后处,就仿似一道桎梏,不可挣脱。
第41章 哭狠了
“咚!咚!咚——”
五月烈阳,整个长安在三声鸣鼓中拉开序幕。
简瑶越过京兆尹,直接状告大理寺,她对朝堂中事不过一知半解,根本这样究竟是否妥当。
但裴湛这么说了,简瑶就依言做了。
此时早朝刚退,裴湛和周裕一行人刚到大理寺,皆被这鸣鼓声敲懵了。
裴湛嘴角勾起微末的幅度。
这鼓声远传公堂,看来她的伤势是彻底好了。
右少卿不明所以:
“咱们是走错路到京兆府了?”
周裕觑了他一眼,对他的不着调越发了解些:“是有人鸣冤。”
右少卿当然知晓,正因为知晓,才觉惊讶,大理寺受命于圣上,除了圣上亲下圣旨,很少有案件直接越过京兆尹和刑部到大理寺。
右少卿龇牙咧嘴,大理寺本就忙碌,这鼓一响,又要遭事!
一行人,停在大理寺前,眼睁睁看见一女子站在门口,她背对着他们,背影卓姿,春风偏爱她,叫她青丝微微被拂起,被一支玉簪固定住,素白的广袖春裙衬得她腰肢不堪一握。
“女子?”右少卿惊呼,艳色冲盈:“倒生得一副天姿。”
裴湛一记冷眼觑过去。
他些许不虞,扯了扯唇角:“大惊小怪。”
白三在一旁撇嘴,也不知谁一见简姑娘就跟变了个人样。
旁人惊遇佳人,都是一见倾心,欲为其痴狂,自家爷在这方面也要特立独行,是恨不得人家立刻对他倾心。
右少卿被斥,忙噤声。
周裕拱手:“大人,我们现在该如何处理?”
裴湛身姿颀长笔挺,闻言,视线也未曾从女子身上移开,不过淡淡一句:
“按规矩来。”
“是。”
真的瞧见了女子相貌,周裕神情才稍有变化。
那日长公主寿辰,裴湛冲冠一怒为红颜的时,周裕不在现场,但周晗回府后,立即将所有事都说给他听,末了,透着哭腔:
“哥哥,我日后可不可以,不和她一路同处?”
周裕只这一个嫡妹,平日里宠爱有加,见其哭成那副模样,当即心疼同意。
让周晗和邱妍走近,本就只是想让周晗学些她的傲气,如今竟叫她委屈,自然这个法子也就罢了。
周裕不着痕迹朝裴湛看去一眼。
眉尾生痣,可谓美人矣,锦绣阁简掌柜艳冠长安,周裕偶尔路过苏巷街时,也亲自见过本人。
他非以貌取人者,也不得不惊艳停步片刻。
裴湛刚上任未过月余,简瑶就恰好在此刻击鼓鸣冤,这其中的巧合叫人很难不多想。
周裕低下头,或者说,裴湛根本未曾想隐瞒。
顶着太子和二皇子的压力,一跃成为众矢之的。
却只为讨女子欢心。
周裕淡淡移开视线,红颜祸水,不过如此。
裴湛一行人现身,简瑶被青栀扶着,她和裴湛对视一眼,忽地,立刻跪下身去,美人眸乍湿,字字含恨如泣:
“民女有冤!请各位大人为民女做主!”
她砰得一声跪下,动作干脆,大理寺前可是结结实实的青石板,这一跪下,女子就疼得咬唇低下头。
裴湛不紧不慢捻着香囊中绒犬的动作立刻顿住,知晓这是流程所在,可心中仍旧生出了心疼。
大理寺前眼看就被人围起。
裴湛哪舍得叫她在众人哭诉,暗暗不满地觑了眼白三,打断右少卿想要开口的问话:
“将人带到公堂。”
裴湛路过女子时,稍顿,他手指似有一动,但大局为重,他终究没亲自去扶她。
清清冷冷地撂下一句话,听不出话中的喜怒哀乐,眼不见为净地踱步进了大堂。
白三忙上前将人扶起,趁旁人没注意,低声哭诉:
“不过做做戏,您跪得这么结实作甚?”
那啪嗒一声,骨头脆在地面上,叫白三头皮发麻,倒不是多严重,而是自家爷若是心疼了,最后倒霉的必会是他!
裴湛身穿官服,简瑶从未见过他这副模样,脸色沉冷,似有些不虞,简瑶想起白三刚刚的话,稍有些心虚地垂下头。
裴湛心中冷呵。
现在知晓心虚起来,早干什么去了?
这一进堂,右少卿就彻底忍不住了:
“百姓状告,该由当地府衙接状,你身在长安,若有冤屈该去京兆府才是!”
何必给他们找麻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