聂慈低低应了一声,跟在孙母身后,一步步往文萧院的方向行去。
顿了顿,聂母又道:“今早你妹妹提着食盒过来,说要给你送些点心,你可见着她了?”
聂慈眼底划过丝丝讽刺,但她知道,比起自己,聂母更疼爱乖巧懂事的养女,因此她也没说别的,只淡淡道:“许是在房间等我,待会瞧过夫君以后,我再去找她。”
孙泽生爱慕颜舒棠,自然事事为她思虑周全,为了保全心爱女子的闺誉,他将院内所有的丫鬟奴仆遣退,只留下一个信任的老嬷嬷。
因此孙母一行来到文萧院时,连一道人影都没看见。
孙母面色微僵,暗暗啐了一声:“这个奴才都跑疯了,竟然不知道照料主子,慈儿,晚些时候可得好好敲打敲打她们。”
聂慈刻意露出几分黯然,扯了扯唇角。
孙母也知道儿子不喜聂慈,连带着府里的奴仆也能爬到少夫人头上作威作福,可无论如何,聂慈都是孙家未来的主母,总要掌家理事,否则后宅定会乱作一团。
孙母抬手推开紧紧阖上的房门,甫一抬眼,便瞧见一名窈窕纤柔的女子坐在床头,女子穿着绯色裙衫,头戴玲珑玉钗,不是颜舒棠还能有谁?
此刻颜舒棠手里端着药碗,正凑上前给孙泽生喂药,两人姿态亲昵,孙泽生眸底含着的款款深情,只要不是瞎子都能看的一清二楚。
将这一幕收入眼底,不仅孙母愣住了,聂母神情也不太好看,她沉声呵斥:“舒棠,还不过来!”
颜舒棠万万没想到,孙母和聂母竟会突然出现在文萧院,她面上血色一寸寸褪去,唇瓣颤抖,呆呆望着聂慈手中拎着的食盒,不知该如何解释。
回过神后,颜舒棠忙不迭地站起身,呐呐道:“我听说姐夫中了毒,必须要用阴年阴月女子的血当药引,才能恢复,便想着给他送药。”
聂慈神情冰冷,一步步走到女子面前,指着躺在床上的孙泽生,问:“你可知道他是谁?”
打从被聂家收养那日,颜舒棠就被聂家人捧在掌心,没有受过半点委屈,现在聂慈像审问犯人那样叱责她,让颜舒棠觉得格外不忿。
“是孙家的少爷,也是聂家的姑爷。”她含糊回答。
“你还忘了一点,孙泽生是你的姐夫!即使他身体不便,孤男寡女共处一室也容易引发风言风语,你就算不为自己考虑考虑,也要为聂家想想!”
聂慈不是原身,自然不会对颜舒棠百般忍让,这档口她之所以刻意刁难后者,就是为了逼孙泽生主动回护自己的心上人,这样一来,她就可以顺水推舟,想办法与孙家划清界限。
孙泽生果然舍不得让颜舒棠受委屈,他勉强撑起虚弱的躯体,冷冷瞪视聂慈,“舒棠之所以自伤,是不希望你这个当姐姐的吃苦,你不替她考虑也就罢了,还怀疑她的苦心,你要是再口出恶言,我直接休了你这个恶毒的女人!”
聂慈挑了挑眉,她打开食盒,端起略微烫手的汤药,朝着孙泽生脸上泼去。
“颜舒棠口口声声说不想让我受伤,但她送药前却从来没有知会过我,这碗药里有我的血,既然你不稀罕,那我们便和离吧,从此桥归桥路归路,再不相干!”
聂母虽然恼怒养女的行为,却没料到聂慈会如此冲动,她用力攥住女儿的胳膊,劝道:“慈儿,你住口!好端端地为什么要和离?”
聂慈拂开母亲的手,语气淡漠至极,“我的夫君与我妹妹不清不楚,还为了她生出休妻的想法,要是再不和离腾位置,恐怕只有被休这一条路等我了。”
颜舒棠用绢帕轻轻拭泪,小声解释:“姐姐,你不要误会,我和姐夫并非那种关系,我自幼被聂家收养,一直把你们当成骨血至亲,这次姐夫受伤,我恰好符合药引的条件,便想着报恩,哪曾想却让姐姐生出了芥蒂,都是我不好。”
聂慈不去看她,转头望向面色铁青的孙母:“想必您也知道,早在成亲前,孙泽生就对颜舒棠情根深种,他娶我只是被人误导,错将我当成了颜舒棠,现在也是时候该修正这个谬误。”
现下孙泽生头脸上沾满了暗褐色的药汁,再加上他气色虚弱,整个人显得格外狼狈。
在他眼里,聂慈就是个心机深沉的女人,她为了嫁进孙家,顶替妹妹的身份,完成了那场婚礼,现在她提出和离,难道是又想出了什么阴谋诡计?
不过若是能彻底了断这桩婚姻,再迎娶舒棠,舒棠就不必再在聂家过着如履薄冰的日子。
孙泽生胡乱抹去脸上的药汤,阴瘆瘆道:“好,我同意和离。”
听到这话,孙母扬高了声调:“泽生,不要胡闹!”
因孙泽生不喜发妻,是以原身来文萧院的次数不多,聂慈翻了好一会儿,才找到笔墨纸砚,她施施然研好墨,等狼毫笔吸满了墨汁后,直接递到青年面前。
“时间不早,莫要耽搁了。”她冷声催促。
“慈儿,你若是跟泽生和离,下半辈子就毁了!”聂母急得几欲昏厥,险些摔倒在地,颜舒棠急忙搀扶着她,面带忧色,可细细看去,她眼底却带着几分快意。
她并不想嫁给孙泽生,但只要聂慈被赶出孙家,便会沦为人人唾弃的下堂妇,到了那时,爹爹和娘亲也该明白,谁才是他们的好女儿。
作者有话要说:“维鹊有巢,维鸠居之”出自《诗经·召南·鹊巢》
“九秋风露越窑开,夺得千峰翠色来”出自《秘色越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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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8章 夺得千峰翠色来(二)
孙泽生接过纸笔,看着颜舒棠泪盈于睫的模样,毫不犹豫地写下和离书,他对聂慈没有一丝一毫感情,若非不想与聂家交恶,早在成婚那天,他便会把这个冒牌货扫地出门。
聂母脸色刷白,她踉跄着冲到女儿身边,死死攥住她的胳膊,恨恨道:“聂慈,你为何这么不懂事!你一人和离事小,但聂家的名声事大,你非要毁了聂家才甘心吗?”
自打聂老爷子去世后,聂家烧制出来的瓷器品相一降再降,原本留在聂家的老师傅纷纷离去,与聂家来往甚密的商户也不再合作,只剩下为数不多的杂货铺,愿意以低廉的价格收购大量粗瓷碗,烧制粗瓷虽说利润微薄,好歹还可以养家糊口,聂家这才坚持下来。
为了改善这种窘境,聂父聂母想方设法把女儿嫁进孙府,本以为能请来几名经验独到的老师傅传授烧瓷的技法,哪曾想聂家尚未开口,女儿已经提出了和离。
这、这可怎么办?
聂母慌得六神无主,想强压着女儿给孙泽生道歉,聂慈却兀自走上前,将墨迹干透的和离书仔细收好,放入怀中。
孙母也没想到儿媳会主动提出和离,她扫见儿子苍白的面色,生怕聂慈走后无人为他解毒,忙道:“慈儿,俗话说得好,一日夫妻百日恩,就算你跟泽生和离了,他到底也是你的夫君,能不能看在我的面子上,继续、继续提供药引。”
看过原身一生的经历,聂慈早就知晓孙家人究竟是何秉性,他们是彻头彻尾的商人,榨干了原身所有的利用价值,便将她一脚踢开。
原身唯一的女儿被贼匪绑走以后,孙家分明可以调动人力物力去找,但孙母却觉得一个女儿不值得这般费心,最终酿成恶果。
这具身体还残留着原身的情绪,让聂慈对孙家人的恶感愈发浓郁。她已经拿到了和离书,也不打算再和孙母虚以委蛇。
她瞥了颜舒棠一眼,不紧不慢地道:“孙夫人,能提供药引的不独我一人,如今我与孙泽生恩断义绝,但有人和他情意绵绵,孙夫人又何必舍近求远?”
循着聂慈的视线,孙母望向神态柔怯的女子,想到颜舒棠对泽生的真切情意,孙母心中一喜,急忙上前,两手按住颜舒棠的肩膀,恳求道:“舒棠,伯母明白你的心思,眼下泽生身中蛛毒,只有你能救他了,只要你愿意放血熬药,日后你和泽生的事,伯母绝不会阻拦!”
颜舒棠浑身僵硬,眼圈泛红,面色委实称不上好。她很清楚,彻清余毒非一日之功,势必要长期取血,对身体损伤极大。今日她确实采了血给孙泽生熬药,却不代表她愿意日日如此,为孙泽生去了半条命。
颜舒棠稍一抬眸,恰好对上了聂慈平静无波的双眸。不知为何,她总觉得自己的心思全都被聂慈看穿了,但怎么可能?聂慈软弱古板到了极点,又为父母之命是从,根本没胆子算计自己,许是她多想了。
听到母亲的话,孙泽生不由拧紧眉宇,哑声道:“娘,舒棠身子弱,方才只取了一回血,便险些昏迷过去,若是时常取血,她恐怕支撑不住!”
孙母先看了看身量丰腴的聂慈,又看了看弱柳扶风的颜舒棠,暗道造孽。
要是泽生没有写下那份和离书,她作为婆母,还可以用身份压一压聂慈,让她为泽生解毒。但眼下和离书已成,无论孙泽生有多心疼颜舒棠,既定的事实都不会发生任何改变。
孙泽生心悦颜舒棠,不舍得让她受苦,他用力拽住床帏,挣扎着站起身,一步步走到女子跟前,深情道:“舒棠,你放心,我绝不会让你受苦。”
说罢,他面向聂慈,语气冷漠至极,仿佛施恩一般,“聂慈,要是我没记错的话,聂家一直想请几名老师傅去瓷窑坐镇,只要你愿意提供药引,我便能做主,派三位经验老道的师傅在聂家瓷窑呆上一年。”
孙母眼底划过一丝肉痛之色,却没有出言阻止,瓷窑的老师傅虽说重要,却比不过泽生的性命,左不过借给聂家一年,也没什么大不了的。
“慈儿,你答应他吧,就当为聂家想想。”聂母小声哀求。
“姐姐,要是你不愿意,还是我给姐夫、不泽生当药引吧,今日之事皆因我而起,若不是因为我,姐姐也不会与泽生和离,于情于理,我都不该逃避。”颜舒棠故意以退为进,她知道不管是聂母还是孙泽生,都舍不得让她受苦,这么说只会让他们越发疼惜自己。
“好。”
颜舒棠颊边笑意微僵,不敢相信自己听见了什么,她唇瓣微张,尚未开口便被聂慈打断,“舒棠,我明白你心里有愧,你既觉得愧对我这个姐姐,也觉得愧对聂家多年来的养育之恩,如果不让你补偿一二,终此一生你都会被这种情绪折磨,既然如此,你便给孙泽生取血吧。”
说着,聂慈转身面向孙母,淡声道:“无论是我还是舒棠,都是聂家的姑娘,不能平白无故取血给令公子制药,将才孙公子提出的条件我们聂家答应了,由舒棠取血,换三位老师傅前往聂家瓷窑,如何?”
孙泽生险些被气得昏厥过去,他没料到聂慈居然厚颜无耻到这种程度,不仅将取血制药一事推给舒棠,还打算占尽孙家的好处,这份心机实在令人作呕!
孙母心里同样不太痛快,半个时辰以前聂慈还是她的儿媳,待她恭谨谦卑至极,这会儿和离书一到手,便换作另外一幅嘴脸,让她无比憋闷。
“聂慈,你不要太过分了!我之所以提出让三名老师傅前往聂家瓷窑,是不想让舒棠受伤,要是你不愿意,就别想从我们孙家拿到半点好处!”孙泽生厉声呵斥,末了用手捂着胸口,不住咳嗽。
“既然孙公子不同意我的提议,那我和母亲便带着舒棠告辞了,聂家到底养育了舒棠十年之久,想必她也不会枉顾父母恩情,主动登门受人轻贱。”
聂慈睨她一眼,“对吧?舒棠。”
颜舒棠木愣愣的颔首。
事已至此,聂母也明白和离一事再也无法挽回,毕竟本就是孙泽生行为不检,先与慈儿成婚,又引诱了舒棠,现在还想用她女儿的血做药引,天底下哪有这么便宜的事?
眼见着聂家三人即将迈出门槛,孙母急得满头大汗,她忙冲上前,拦住聂母的去路,强挤出一抹笑容道:
“聂夫人,有话好说,您先别急着走,我们好好商量商量如何?”
聂慈出言拒绝:“不必劳烦伯母,等你们想通了,再去聂家送信也不迟。我房中的物什会派人取走的。”
如今聂慈已经不再是孙府的媳妇,她执意要走,孙母也无法阻拦,只能眼睁睁看着三人的身影消失在连廊尽头。
砰地一声巨响,孙泽生摔倒在地,剧烈的疼痛与他胸臆间的怒意掺杂交织,使他原本俊美的面庞变得格外扭曲,配上苍白的面色、斑驳的药汁,看起来比厉鬼也强不了多少。
孙母和嬷嬷连忙将孙泽生搀扶到床榻上,低声安抚道:“泽生,娘知道你看不惯聂慈的做派,可偌大的昌州城内,阴年阴月出生的女子只有二人,一个是聂家的亲女,一个是聂家的养女。你体内的蛛毒本就损伤根基,要是再拖延下去,恐怕会有碍寿数,你总不能让爹娘白发人送黑发人吧……”
耳畔响起孙母低低的啜泣声,孙泽生咬紧牙关,过了许久才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