备好原料后,聂慈才按照聂老爷子留下的法门调配釉水。
她把配好的釉水放在仓房中,取回自己亲手所做的圆盘、瓷碗等物,按照老师傅传授的法门,小心翼翼地给瓷胎浇釉。
及至烧窑那日,聂慈将这几件瓷胎放进了铺满谷糠灰的匣钵内,等窑工将满地的匣钵抬走,她这才收回视线,继续拉坯。
徐管事凑到近前,那双小眼睛里精光闪烁,他满是好奇地道:“是不是老聂传授了什么特殊的法门,不然你为什么要瓷胎带回小院?”
“我只是试试而已,现在还拿不准成效。”
听到这话,徐管事呆愣在原地,半晌才冲上前,压低声音问:“难道你有烧瓷的秘方?”
徐管事本是孤儿,早些年沿街乞讨时恰好遇上了聂老爷子,他是老爷子一手培养起来的,对聂家忠心耿耿,因此聂慈也没有隐瞒自己的想法。
“聂家的瓷窑本就不差,只是近些年没落了而已,若是能祛除沉疴旧疾,便能重现往日的辉煌。”
老爷子烧制出来的弄影瓷数量虽少,但每一件都堪称极品,徐管事曾听过往的行商说过,京城贵人最喜清淡素雅的弄影瓷,每窑只要烧出来几件,便能赚的盆满钵满,可惜弄影瓷的釉方早已失传,就算他再心急也没有任何用处。
瓷窑里的松柴整整烧了一天一夜,等到停火时,窑工们都放下手头的活计,想要看看这次的瓷器品相如何,虽说他们以往只能烧出最末等的脚货,但万一呢?
指不定哪件瓷胎经历窑变,就成了难得的上品。
徐管事打开一只只匣钵,看到那些平平无奇的粗瓷碗,眼底不由露出几分黯然,等他开启最后一只匣钵时,整个人都愣住了,半晌没有动弹。
这只匣钵中放着式样普通的瓷盘和瓷碗,但色泽却是颇为莹润的深青,表面还泛着玉质的光泽。
徐管事生怕是自己看错了,连忙拧了胳膊一下,针扎般的刺痛让他清醒过来,忙不迭端起一只瓷盘,用软布擦拭上面的灰土。
“徐管事,普通瓷盘有什么好看、这!这!”
窑工喉间发出赫赫的声音,他用力揉了揉眼,喊道:“咱们瓷窑开出上品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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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62章 夺得千峰翠色来(六)
隐泉窑口开出上品瓷器的消息,很快便传回了聂家。
聂父手里拿着徐管事送回来的信,翻来覆去看了好几遍,儒雅端和的面庞因为太过激动而涨得通红,反倒是站在旁边的聂母,脸上笑意显得格外勉强。
“没想到慈儿竟有如此运道,前往隐泉还不满一月,窑口就烧制出上品瓷器,按照老徐的说法,应该还不止一件,过几日恰好是咱们昌州一年一度的赏瓷会,原本咱们瓷器铺没有拿得出手的作品,我也不准备参加,哪知道那边居然送来了这样的好消息。”
聂母借着端起茶盏的动作遮掩自己眸底的不满,她缓了片刻才道:“老爷,隐泉虽说烧出了上品瓷器,却不代表与慈儿有关,慈儿临走前不是说过吗?她想去窑口当个管事,管事不会插手烧瓷的过程,你也不必把功劳归到女儿身上。”
自打孙家将三名老师傅送到了聂家瓷窑,舒棠日日都得前往孙府取血,她身子骨本就孱弱,每次回府时站都站不稳,那副憔悴虚弱的模样让聂母心疼不已,同时对聂慈也难免生出几分愤怨。
“要我说,你就不该由着慈儿胡闹,趁早把她接回来才是正理。”聂母皱眉说道。
“先前我已经答应了女儿,只要她自己能受得了这份苦,我不会强行把她带回来,若是此时食言,慈儿该怎么想我?”
聂父将信纸折好,小心翼翼放回信封内,也没再与夫人争辩,径自往外行去。
“你要去哪儿?”
“去清风楼报名,参与今年的赏瓷会。”
说话间,聂父的身影已经消失在连廊尽头,而刚来到堂屋准备给长辈请安的颜舒棠,恰好将这话收入耳中。
少女眸色暗了暗,佯作无事地走到聂母身边,屈膝问安。
聂母急忙拦住颜舒棠,佯怒道:“近段时间你一直都在采血,本就虚弱,也不必拘泥于这些虚礼,娘知道你孝顺。”
颜舒棠抿紧唇角,柔柔一笑,看上去格外无害。
“娘,刚刚我听爹爹说,要参加今年的赏瓷会,可是家里的三座瓷窑,最多只能烧制出来中品瓷器,送到赏瓷会怕是有些不妥。”颜舒棠叹了口气,仿佛很是担忧。
“你有所不知,你爹之所以想参加赏瓷会,是因为隐泉那边送来了一封信,说前几日瓷窑开出了难得的上品瓷器,你爹太想恢复聂家的声名,才迫不及待地着手准备。”
颜舒棠自幼时起便来到聂家,这么多年的相处让她十分了解聂母,也看出了聂母不太赞同丈夫的举动。
她压低声音道:“女儿觉得耳听为虚,眼见为实,只凭信上寥寥数语,根本无法判定瓷器的品相,若是能亲自瞧上一眼,咱们就就不必再提心吊胆。”
聂母不由颔首,“等我找个时间,再跟你爹爹说一说,总得先把上品瓷器拿回府,再去参加赏瓷会也不迟,否则,若是瓷器品相不佳,咱们聂家恐怕又要颜面扫地。”
颜舒棠露出关切之色,心内却转过无数想法——
若是她没记错的话,隐泉是聂家烧制粗瓷的窑口,瓷胎太多拉成碗碟状,不求精巧,但求实用,毕竟普通百姓手中的余钱不多,能买得起粗瓷碗已经算不错了。
可聂慈去隐泉后,原本烧制粗瓷的窑口宣称开出了上品,究竟是聂慈在撒谎,抑或是她掌握了不为人知的秘方?
颜舒棠指尖略微颤抖,她迫切的希望隐泉送来的消息是真的。
只要聂慈手中藏着釉料的配方,她就有把握将配方夺过来。
到时候,看谁还敢瞧不起她!
当天夜里,聂母便跟聂父提了自己的担忧,聂父也觉得有些道理,翌日便亲自去了一趟隐泉,太阳落山时总算回来了。
“小姐,老爷回来了,还带了一只木箱!”丫鬟气喘吁吁地给颜舒棠报信。
颜舒棠放下手中的书卷,圆亮的凤眼中透出几分欣喜,她站起身,加快脚步往前院的方向行去。
到了前院后,她强行按捺住内心的激荡,将视线从木箱上移开,望着脸色涨红的聂父,怯怯走上前。
“爹爹,您这是去哪儿了?”
到底是自己亲手抚养长大的孩子,即便先前做了糊涂事,聂父也不忍一直苛责颜舒棠,温声道:“隐泉那边烧制出了上品瓷器,我打算将这几件瓷器送到清风楼,参加赏瓷会。”
颜舒棠眨了眨眼,小声问:“爹爹,我能不能打开木箱看看?”
聂父刚想点头,身后便有一道清朗的声音响起:“为了确保上品瓷器的安全,木箱上的锁已经用铁水封死,等赏瓷会那天才会破开木箱,取出瓷器。”
颜舒棠脸上的笑意顿时凝固,她抬眸望去,发现聂慈穿着一间灰褐色的短打,站在几名窑工当中。短短半月不见,聂慈从丰腴温和变得清瘦锋锐,她肤色极白,仿佛一柄闪烁着寒芒的利剑,与往日大不相同。
“姐姐,你回来了。”
颜舒棠快步走到近前,想要拉住聂慈的手,以示亲昵,却不料被后者躲开了。
女子眼眶泛红,哑着嗓子问道:“姐姐可是还在怪我?你不在家的这段时日,舒棠已经知错了,也在尽力弥补自己的过错,只为求得姐姐的原谅。”
“是吗?”聂慈眉梢微挑。
将聂慈冷漠无情的神情收入眼底,聂母气得浑身发抖,她忍不住呵斥:“聂慈,无论如何舒棠都是你妹妹,为了整个聂家,她日日取血制药,就算你对她存有芥蒂,如今也足够弥补了!”
聂母把颜舒棠护在身后,颇为心疼的给她擦拭眼泪,这副模样比起嫡亲的母女也不差什么。
聂慈心中毫无波澜,她回眸看了一眼姿态柔怯的颜舒棠,冲着聂父低语几句,随即将木箱搬到自己所住的院落。
“老爷!你看看她,自打跟孙泽生和离以后,她便移了性子,愈发胡闹起来,若是再这么折腾下去,咱们聂家的名声还要不要了?”
聂母怎么也想不明白,聂慈为何如此狠心,她分明知道舒棠是个无依无靠的孤女,若是再失去了聂家的庇护,恐怕连性命都难以保全,在这种情况下,她还要一而再再而三地针对舒棠,用心之险恶,手段之毒辣可见一斑!
“慈儿这孩子是过分了些,等赏瓷会结束后,我肯定好好教训她!”
“爹爹,您千万不要因为我生姐姐的气,她这人最是面冷心热,等过几天消气了,我们一家四口便能好好过日子。”颜舒棠看起来格外温和乖巧,仿佛完全不介意聂慈冷淡疏离的态度。
聂母将养女抱在怀里,忍不住落下泪来,心中对聂慈的不满也变得越发浓重。
母女俩离开前院,坐在一棵枝叶繁茂的桂花树下方,聂母握住颜舒棠的手,用仅有她们两人能听见的声音问:“舒棠,有你的血做药引,泽生体内的蛛毒应该彻清了吧?”
“孙公子确实快要痊愈了,昨日神医给他诊脉,言道只要再吃两剂药,即可恢复如常。”
“那、那他可曾提过,要如何处置你们之间的关系?当初泽生与你姐姐和离,城中便传出了不少风言风语,可你姐姐非但不知收敛,还变本加厉的扮作男装前往隐泉窑口,若是被外人知晓,昌州百姓会如何看待聂家?又如何看待尚在闺中的你?”
聂母是真心实意觉得孙泽生不错,孙家好歹也是城内数一数二的富商,孙泽生作为家中的独子,对舒棠用情至深,若是养女真能嫁给孙泽生,自己也就放心了。
颜舒棠眼底含着泪,不断摇头:“您有所不知,早在孙公子昏迷期间,孙夫人便跟女儿提过此事,但她并不想让女儿给孙公子当正妻,而是无名无分的妾侍。”
说到后来,颜舒棠以手掩面,好似承受不住这样的羞辱。
“孙家委实欺人太甚!你姐姐嫁过去后,他们百般苛待不说,孙泽生还敢暗自肖想于你,孙母更是厚颜无耻,让聂家的女儿上门为妾,早知如此,当初咱们就不该答应取血制药,让孙泽生瘫在床上便是!”
聂母恨得咬牙切齿,眼底布满血丝。
“您别难过,现在不是考虑这些的时候,只要聂家能在赏瓷会中拔得头筹,今年的瓷器销路便会愈发顺遂,届时孙家也不敢小瞧了我们。”颜舒棠柔声安抚。
“罢了,以后少跟孙泽生接触,娘定会为你寻一门好亲事!”
颜舒棠倚靠在聂母怀中,轻声问:“娘,您说那几件瓷器是什么颜色?会像弄影瓷那样泛着浅青,还是像孙家的霞照,透着艳丽的紫?”
“我听你爹提过一嘴,那几件上品色泽都颇为浓丽,貌似跟孙家的霞照十分相似。”
听到这话,颜舒棠心满意足地勾了勾唇。
她虽然不准备嫁给孙渝生,却不会放弃这样一枚好用的棋子,只要借他之手毁掉聂慈的布置,自己便能拿到价值千金的釉方。
作者有话要说:感谢凤凰花又开的营养液~
第63章 夺得千峰翠色来(七)
聂慈之所以同意将上品瓷器带回聂府,是因为她知道颜舒棠绝不会错过这样的机会,只要能拿到釉方,她愿意付出任何代价,包括从小一起长大的姐姐。
因而,无需聂慈主动出手,颜舒棠自己便会露出马脚。
聂慈坐在窗棂前,拿起聂老爷子留下的手札,一页一页翻阅着。聂老爷子不愧是大业顶尖的烧瓷匠人,随手写下的经验都能激发聂慈的灵感,引她不住思索。
在赏瓷会到来前,颜舒棠数次走近聂慈所住的小院,想趁机看看那几件瓷器,都被聂慈拦住了。
瞥见女人那张平静无波的脸庞,颜舒棠只觉得有股无力感缓缓涌起,聂慈就像是一块坚冰,油盐不进,她根本没有半点机会。
与其坐以待毙,还不如另辟蹊径。
心里转过这种想法,颜舒棠暗自给一名镖师传信,镖师名叫于厉,武艺高强,惯爱独来独往。前几年于厉被仇家追杀,身受重伤,要不是颜舒棠出城进香,恰好救下了于厉,恐怕他早就因为失血过多而死了。
自那以后,于厉一心想着报恩,对颜舒棠言听计从。
这天夜里,他照旧来到聂府后门,从老地方取出那块活动的砖石,下面压着一张薄薄的字条:
“于大哥,爹娘觉得是我害了姐姐,导致她与孙泽生和离,现在都对我厌恶异常,你能不能陪我演一场戏?你假扮成打家劫舍的贼匪,拦住聂家的马车,只要我能护住母亲,便可以消除她心中的芥蒂。
我知晓此举不太磊落,可我实在没有别的办法了,我自小没了父亲,母亲也对我视若敝履,将我抛弃给聂家,若是连养父母都不要我,那我就再也没有家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