娄诏看着水面,身后就站着十六七岁的少年。别人以为他是出来讨生活的,他可不认为。
天见黑。
眼看冯宏达带着桃桃就要过来,冯依依想劝娄诏离开。
两人走到小竹园南的池塘边。
“那个叫梅桓的,你查没查过底细?”娄诏问。
冯依依看看天色,道:“我爹请的,说是很普通的人家。”
“可我觉得他不对劲儿,平常乡下人家,他可不像个下田的。”娄诏又道。
冯依依也不争辩,方才就看出这俩人似乎不对付,尤其娄诏,那张脸跟冰冻了一般。
“依依,”娄诏放弃梅桓的话题,停步站在池塘边,“我不会在辛城留太久。”
冯依依离着娄诏几步远,闻言没说什么。他的事,本就与她再无关联,相反他回京,她这边会安静下来。
“你,”娄诏看去冯依依眼中,“可愿跟我回去,去京城?”
冯依依柳眉微微一皱,其实早就感觉到,娄诏是在刻意与她靠近,只是拿些公务的借口。因为那些事,其实别人代传也可以。
娄诏见冯依依不语,往前两步,到了她眼前:“过去的都过去,我们重新开始。”
周遭寂静,面前的男子曾是冯依依心中最在意的夫君,她对他嘘寒问暖,他一副冷淡。
后来的种种,让两人间隔阂越来越深。
“大人,你我已经和离。”冯依依开口,除了这一句,别的不知说什么才好。
“和离,也可重新开始,只要心里喜欢。”娄诏想扶上冯依依的肩膀,又不确定她会不会反感,现在他成了不确定的那一方。
而此时,娄诏就是想明确说出,他喜欢她。
冯依依眼中疑惑,娄诏什么都有了,现在为何对她生出执着?
“那晚已经说清,我只想留在辛城,简单过生活。”冯依依淡淡一声,随即转身。
“等等,”娄诏哪肯放,攥上冯依依的手,将人拉住,“你听我说完。”
“你?”冯依依抽不回手,一双眼睛布上氤氲。
娄诏另只手落在冯依依肩上:“我明白,你怕冯家的仇人,我可以帮你。一起查出那些人,绳之於法,还大火中丧生的人公道。”
冯依依摇头,眼睫颤着:“不是这样。”
“依依,把你心里的事说出来,我帮你。”娄诏轻声劝着,又像是在轻哄。
娄诏松开冯依依的肩,手指落去她的眼角。无数次,他只能这样轻抚画像中女子的眼角。
冯依依别开脸,娄诏的手落空。
“大人为何不明白?一切都已过去,也不会再有什么重新开始。”
娄诏空手收回,胸口隐隐憋闷,但已不再是那种无法言喻的窒息。
这次他说出了心声,原来让她知道,就是这样简单。
“为何不能?”娄诏手下不觉用力,攥紧那细细手腕。
冯依依眼睛看去池塘,声音轻轻:“我爹如何面对你?而且,不要因为冯家的事,连累大人。”
“依依,”娄诏笑一声,话语轻和又坚定,“我不怕,我要想做,谁也拦不住!”
有那么一瞬,娄诏觉得冯依依的拒绝是因为顾虑。走出去面对风暴,还是留在那看似温馨之处,她在挣扎。
冯依依皱眉,觉得此时娄诏有些蛮不讲理。
“你进京可用林伊的身份。还有你爹,他的头疾好起来,才不会有一日将所有都忘掉。清月观,那里有办法。”
娄诏说着,攥在手里的那点挣扎无甚作用,他和她的体力对比早就定下。
“我不去,也不需要你的安排!”冯依依生气,干脆不再抽手。
心中懊恼,那样做,或许会毁掉她的安静生活。她不想回到过去,她现在是林伊。
娄诏手里松了松,尽管他想抱住她:“你知道,我来辛城是为你,对不对?”
“你……”冯依依无言以对,两年前为何不见他说这些?
直到人事已非,而她不再是冯依依。
“大人这样不妥,请放手。”冯依依压住喉咙涩意,一字一句。
“那你不要跑,听我说完。”娄诏缓缓松开手,“我找了你两年,不信你在那场火中没了。我承认自己当时是在自欺欺人,因为无法接受。”
冯依依揉着自己的手腕,第一次听娄诏说出心里话,一时有些分不清到底真假?
娄诏一手背后,手指上残留着女子肌肤的细滑感:“在魏州渡头,我说让你在扶安等我。你一定认为我是去解婚,不是,我是想去告诉你,我们余生可以好好过。”
池塘中蛙鸣阵阵,黑暗中两条人影相对。
“冯依依,我喜欢你,来辛城是为你。”娄诏认真说着这几个字,或许一开始就喜欢,但是他自己不承认。
是了,不喜欢,他这样的脾性会答应成亲?不喜欢,他会在意她同别的男子说笑?不喜欢,他怎么会丧心病狂,算计着想留下她?
第四十章
夜色微凉。
两人相对, 一时无语。
娄诏无法看清冯依依脸上神情,猜测不到她的心思。
以往,他有自信, 只需一眼就能看透冯依依。她的心思浅显, 眼神中就能透出。
可是, 此时娄诏拿不准, 因为过往的看透,是冯依依全身心里都是他。与其说是看透, 不如说是他仗着她的喜欢,而一再踩踏她的感情。
远处传来冯宏达的呼唤声,冯依依终是轻叹一声,随即后退两步,转身跑开。
纤瘦女子身影很快被黑暗吞噬,没有片刻留恋。
娄诏独自站在池塘边,久久, 黑暗中好似化成一座雕像。
直到雨又落下,湿了他的发, 洗去他脸上期许。双手终还是空的, 心里也是空的。
“大人, 回去吧。”清顺撑伞,遮到娄诏头顶。
到底没得到回复,娄诏收敛去脸上落寞,重新恢复冷淡:“京城中书都院那边怎么样?”
“林世子一直代管,并无大事。”清顺回了句。
“咳咳。”娄诏轻咳两声, 闷湿的空气让他呼吸不算顺畅,“有些事,原来真比朝堂更难。”
从小到大, 娄诏喜欢一切事情掌握在手,想要什么,该做什么,对什么人用什么手段……
只是这次,完全掌握不住。此刻甚至觉得,即便他追来辛城,冯依依也不会同他回去。
初始,一厢情愿的想出手帮冯依依,自信把她拉出那段阴影。他要为她做什么,做很多。
结果,她并不愿重新接受他。
“清顺,少夫人她以前是不是为我做了许多?”娄诏问,就站着一直看冯依依离开的地方。
清顺轻轻嗯了声,别人不知道,他却最清楚。要不当时也不会在心里,站在冯依依这边,认为自己的主子爷太过无情。
娄诏嘴角一丝苦笑,脑海中翻找着过往,可终究是太少。
冯家时,她一直都在为他着想,每一件事;而他心里只是怨气,甚至将那些怨气转嫁到冯依依身上。
她对他笑,他只当看不到,冷着一张脸;她想与他相处,他两个借口轮换用,有事忙和读书科考。
其实她没有错,自始至终,她什么都不知道,还满怀着美好期待。他呢,亲手一点点捏碎她的美好。
是,娄诏无法释怀冯宏达的所作所为,冯家给的屈辱他咬牙忍下,卑微换取入京考试。那时候,帮他的,也是冯依依。
她是真心的,从未像旁人那般看低他,甚至想着依靠他。
“大人,”清顺开口,口气中是深思熟虑之后的安静,“少夫人做了许多,只是你没看到。”
娄诏皱眉,闭上眼睛掩住黯淡。
清顺看了看娄诏,接着道:“大人不知,书案上的笔是少夫人摆的,纸是少夫人裁的,身上的衣,是她亲自跑出去选的。这些只是最小的事。”
娄诏不语,嘴唇紧抿。
“书院,少夫人进不去,就会托人时不时送些点心瓜果,知道你不喜甜,总是不放糖。”清顺笑笑,鼻子发酸。
“大人崴脚,少夫人亲手在伙房熬药汤……”
一桩桩,一件件,那时的冯依依,实在又单纯,一心都在娄诏身上。
“风乱雨,故人可归?”娄诏嘴里念了一句。
娄诏内心中讥讽着自己。什么朝堂博弈,什么拉她出阴影?只是他自以为是。
或许心中还是端着他的高傲,认为她会回头。拿一张单薄的药方,作为想套住她的绳子,诱她进京。
他根本什么都没做,手指都懒得动一下,她凭什么回头,凭什么相信他?
“药方中的药,你去药堂买回来。”娄诏抬手,抹去额头上的雨珠。
清顺应了声,主子的脾性他清楚的很,想要什么,最后总会得到。
可说回来,对方是个有血有肉的人,并不是一件物什。
娄诏望去黑夜,那里有一处光亮,正是冯家那蚌池的方向。想来那里宴席已开,众人热闹,也不知那一盆泥鳅,最后是谁洗的?
“还有,找人查查梅桓。”
。
蚌池这边。
正间屋里,冯宏达同莫师傅,以及这边的几个伙计,正围着桌子喝酒。
看得出冯宏达很高兴,没有了头疾的困扰,精神爽利,连饮几杯后,话更多起来。
没有人在意他脸上的伤,所有人都是豁达性子。
“梅桓真是好酒量啊!”冯宏达拍着梅桓的肩膀,眼神中带着赞赏,“以后在家有人陪我喝酒咯。”
梅桓端着酒壶给众人填酒,闻言连忙应下:“酒量好,是被人给练出来的。我家那位老爹,千杯不醉,连我姐都十分了得。”
众人陪着笑笑,想着是梅桓酒后瞎说,女子哪会有什么酒量?
“那你老爹没给你定下门亲事?”冯宏达端起酒盏,像是随意攀谈。
梅桓搓搓手,不好意思的笑笑:“我现在一事无成,谁家敢把姑娘给我?”
席间男人们哈哈笑着,纷纷打趣梅桓,梅桓也不在意,厚着脸皮和众人一起笑。
冯宏达点头,眼中带着笑意:“你小子脾气我喜欢,有什么说什么,又有自己的盘算,不错。”
不是娄诏那样的深藏心机,亦不是关语堂那种完全的爽直。
梅桓可以同任何人说上话,但是心里藏着自己的主意,也就可惜是年纪小了些。
里间,冯依依同朱阿嫂做了一桌,带着桃桃一起用膳。
“真能吆喝,”朱阿嫂唠叨一声,夹了菜送去冯依依碗中,“老爷现在真好,和以前完全不像。”
冯依依点头,把一片碎肉喂到桃桃嘴里:“最近越发爱动弹,竟还说以后在运河边,建一座四层茶楼。”
朱阿嫂筷子一停,瞪圆一双眼睛:“那得投进不少银子吧?”
“应当是,”冯依依抬头,盯着棚顶算着,“茶楼有了,他下一步必然是茶园。”
看着冯宏达越来越好,冯依依伸手摸了摸袖中药方。
若是按娄诏所说,后面还有第三副药,那么他的意思就是算好,她会去找他?
池塘畔的那些话好像还在耳边,他说想带她回京城,两人重新开始。她想要的,他手里全有。
冯依依抱着桃桃站起,现在的日子很好,她不想再回去。
朱阿嫂放下筷子,想起自己出船的儿子:“娘子,你说现在关当家他们到哪儿了?我听人说,马岭山那边有水匪。”
“大哥熟悉运河,不会有事,”冯依依知道朱阿嫂是在担心,毕竟儿子第一次出船,“算算,这才在河上走了一半。”
“也是,我这就是心里记挂着。”朱阿嫂笑笑,听着外间梅桓的笑声,“还是要读书,像梅桓这样做个账房先生。”
冯依依笑笑:“都一样,他这不也是出来讨生活?长大了都如此。”
对于梅桓,冯依依是觉得人开朗,嘴巴又会说话。乍一看并不像是普通人家,或许家境算还行,才会有书读。
真正的读书人,是要拜先生,进学堂,一路奔着科考而去。培养一个读书人,一般家里承受不住,单那些纸书笔墨,就是不小的开销。如娄诏。
梅桓这种,大抵就是家里有人带,专门学些做账的技艺,用作谋生手段。
不一样,每个人生存的方式都不一样。
桃桃小手抓着衣襟拽了两下,冯依依回神,手里轻拍两下。
她如今也有了自己的买卖,以后会越来越好。为何还要拾起以前的不自在?
冯宏达不胜酒力,借口看桃桃,进到里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