娄夫人轻叹一声:“我知道你有主意。当年入赘冯家之事,你心中是否对我有怨?”
“不曾,”娄诏扣上茶盖,“我知道娘是怕我走上一条不归路。”
“你知道?”娄夫人摇头,“我本以为,你若心里有了挂记的人,会在意她。便会放下过往,不去那龙潭虎穴闯。”
娄诏眼睫半垂,遮住眼中情绪:“她,很好,是我错。”
娄夫人看着娄诏长大,脾性了解一些。大儿性子深沉内敛,如今亲口说出,证明心中还是未放下冯依依。
那乖巧可爱的姑娘,到底是印在娄诏心中。如今也只能道一句,世事多变。
娄夫人宽慰一句:“你追逐的权利是冰冷的,所以忽视了当初在你身边的温暖。你若在乎,就该让她知道。”
娄诏不语,冰凉手心中的暖茶,温热慢慢扩散。
所以,他这次南下,是想把丢失的温暖重新找回来,永远守护。
“谢谢娘,”娄诏放下茶盏,“孩儿明白了。”
娄夫人笑笑,眼角起了细细皱纹:“不要把自己锁太紧,有时候把话说出来,不难。”
“是。”娄诏恭谨应下,心中忽的释然。
原来事情就是这样简单,诚如娄夫人所说,不难。
“娘,我这次南下,是奉皇上之命,督建运河南扩。”娄诏紧蹙的眉松开,连着语调也轻快许多,“回京时,想带上你同明湘一道去京城看看。”
“京城?”娄夫人笑,“为何突然这么做?”
娄诏嘴角有了一线笑意,手里抓着腰间的波斯玛瑙鲤鱼腰佩:“明湘大了,该让她去京城看看。偌大的侍郎府冷清,人多好。”
因为她喜欢热闹,也喜欢对她好的这些人。
“成,”娄夫人笑着应下,“正好,也帮你看看哪家有好姑娘。”
“娘不需费心,我心中已有人选。”娄诏淡淡道。
断开又如何?还可以重新相合。
娄夫人看上一诧,以往娄诏不会说出这样的话,如今当她面承认,那便是心中有了。
高兴之余,娄夫人内心又有些许心酸。想起扶安城,那葬身火海的冯依依。
当年娄诏高中,奉旨回乡,人前无一丝异样,可是娄夫人看得清楚,娄诏当时的眼中,一片死寂。
在魏州并未久留,娄诏的船继续南下。
运河北起京城,有稍窄的河道延伸至修有皇家避暑山庄的?城;运河南段,连接奔流的沧江,大江横穿整片国土,最终入海。
现在的运河,想要从沧江南岸继续修挖,一直连上南端的群湖。
江南烟雨,两岸风光。
娄诏撑伞站在船头,一声青蓝色官服染上水色。好看的脸似乎被温柔细雨润透,玉般温润。
“大人请看,”当地接待官员指着沧江南岸,“青河从南而来,汇入沧江。换小船从青河进入,便能到达目的地。”
娄诏微眯眼睛,飘进的雨丝沾上长睫:“青河?”
“是,”官员颔首,“那处有两座城镇,案州较近,辛城稍远。大人想选哪一处?”
“辛城。”娄诏齿间送出两个字。
官员抬眼看看娄诏,称了声是,回头走开,便去吩咐准备换船。
沧江波澜壮阔,雨中更是美不胜收。
远离了京城,似乎那些纠缠的权力争斗也随之远去。
娄诏斜斜擎伞,任由微雨浸湿衣袍,依旧望着那青河的出口。
在想,如果携手心爱之人,就这样纵情山水间,应当是世上最美之事。
“依依,我来找你,带你回去。”娄诏薄唇轻启,话语混进雨中,“或许,我俩很快便会相见。”
嘴边松缓,浅浅勾出一个好看的弧度。
第三十四章
回到辛城时, 正是快要天黑,西面天空残留一片暖霞。
踏进大门,冯依依就看见冯宏达领着桃桃在院中玩耍。
一老一小, 冯宏达弯腰, 双手扶着桃桃的小手臂, 带着人一步一步往前迈着, 小儿咿呀学步。
“桃桃已经开始学走路了?”冯依依轻轻一语,眼神软软, 沾上暖霞的橘色。
关语堂卸下搭在肩上的包袱,将给一旁吴管事,迈着大步就往院中走去。
“老爹,桃桃!”关语堂中气十足叫了声。
正在墙边的祖孙俩闻声回头,见到了久出而归的家人。
“回,回来了?”冯宏达半弯腰,表情微怔, 攥着桃桃两只小手,一时不知该说什么。
小娃儿的反应就直接许多, 小圆脸当即笑开, 奶声奶气的咿咿呀呀, 小脚更是欢腾的踢踏。
关语堂过去,长臂一伸,便将桃桃抱起:“来,让爹爹看看,咱家桃姐儿是不是又长了?”
桃桃两只手儿抚上关语堂的脸, 圆圆的眼睛水亮,张开小嘴儿:“啊,嗯。”
“哟, 会叫爹爹了?”关语堂一颗铁汉子的心,瞬间融化,抱着桃桃就是一顿蹭脸颊。
冯依依走过来,见到冯宏达百感交集:“爹。”
一声最平常的称呼,冯宏达多日来提着的心放下,略浑浊的眼,打量着冯依依:“回来就好。”
“让爹记挂,女儿不孝。”冯依依过去,扶上冯宏达手臂,“你和桃桃在家,可好?”
冯宏达扯扯嘴角,紧绷神经松弛开来:“都好,她省心,你又不是不知道。你不在,她也不哭闹。”
“小妹出一趟门,给您和桃桃置办了一箱子东西。”冯宏达凑过来道,双臂不忘轻颠着桃桃。
冯宏达摆摆手:“家里什么都有,尽给自己找负担。”
“爹,进屋吧。”冯依依安心的靠在冯宏达身边。
不管外面经历多少风浪,依偎在父亲的身旁,便会觉得一切安稳。
关语堂架着桃桃高高举起,然后收回放下,如此反复,孩子乐得张大嘴巴。
“桃桃上牙出了?”冯依依走去关语堂身边,凑近看桃桃的脸。
桃桃见了娘,死活不想再跟关语堂抱,小手挥舞着,往冯依依倾斜。
“娘抱。”冯依依接过孩子。
软软的娃儿落在身上,带着一股奶娘,脸儿滑的像刚出水的嫩豆腐。
“长了,”冯宏达道,脸色慈爱的瞅着女儿和孙女,“孩子一天一个样,长得快。”
冯依依嗯了声,脸贴着桃桃的,轻蹭着:“是,这才几天,就见她长大许多。”
冯宏达看去关语堂,手指指前厅:“进去说话,我怎么听说你的船先回来,你没跟?”
“晚几天,和小妹在一块。”关语堂当然不会说京城的那一段劫难。
现在也后悔,当初自己跟冯依依提什么长生药?明知道她为了冯宏达的病情操心,听见希望总会去试试。
一路上,关语堂就想他这直脾气该改改。有些不确定的事,还是莫要说出来。
冯宏达回头看看哄孩子的冯依依,身影纤瘦,朦胧中,就像是林菀书在教冯依依学走路。
想起自己身体状况,又想冯依依的以后。冯宏达知道,自己不能陪在女儿一辈子。
人总逃不过生老病死,到时候冯依依和桃桃,还是的需要一个男人来照顾。
冯宏达能看出,关语堂是个可靠之人,为人豪爽,没有坏心思。这样看,的确是个好人选,就是身体方面是个遗憾。
“依依什么事都不懂,还需要你带着她。”冯宏达收回视线,抬步走进前厅。
关语堂跟在后面,习惯的撸起袖子:“她有主意的。”
“语堂,你怎么对我的称呼来回变?”冯宏达坐去椅子上。
“我?”关语堂走到墙边,点了蜡烛,厅中亮堂起来。
正对的照壁上,那副“雄鹰展宏图”也就清晰起来,猛禽利爪,威武无比。
冯宏达端起茶碗,掀开盖子轻刮茶沫:“一会儿冯叔,一会儿老爹,外人听着都糊涂。”
关语堂爽朗笑了两声,不在意道:“他们怎会在意?”
“那你可在意?”冯宏达问,“外人看你和依依是夫妻,其实你俩总以兄妹相称。”
关语堂一瞬沉默,对冯宏达的话似懂非懂:“这样挺好。”
“跟你说实话,我年纪大了,不会陪依依一辈子,她才十八岁,”冯宏达喝了口茶,茶香在口中蔓延开来,“对于依依,你没有想法吗?”
话说到这里,也算透彻,关语堂何以听不明白?可是……
冯宏达垂下脸,坚毅的唇角绷直,眼中翻滚出从未有过的苦痛。
他是个凡人,也会生出些心思?可是自己这幅鬼样子,去祸害人家做什么?
只要能听到一声“大哥”,有桃桃这个女儿,能给他留着这个家。他已经很满足。
冯依依,那样的好姑娘,他不敢想。做兄妹,已是很知足。
“冯叔,先用膳吧。”关语堂避而不谈,心中对自己残缺的那处,从没像现在这样遗憾。
冯宏达放下茶碗,碰出一声轻响:“你可以想想。我还是希望有个女婿,会好好照顾依依和桃桃。”
关语堂不语,多少也能听出冯宏达的意思。若是他这边不愿意,冯宏达便会为冯依依再寻女婿。
想到这,关语堂轻叹一气,到底是遗憾。也就想起京城,那位高高在上的中书侍郎。相貌,才学,手段皆是最好。
冯依依原先的夫君那样出色,而他不过是个运河上跑船的。
权臣与庶民,差的可是一丁点儿?
冯依依从外面进来,看看坐上两个男人,并不知道他们方才在商议她的以后。
“朱阿嫂说了,一会儿就上菜。”冯依依抱着桃桃,手软软的扶着娃儿腰间。
桃桃小手抓上冯依依垂下的一缕头发,缠缠绕绕。
冯宏达应着,然后往坐着不语的关语堂看了眼:“你想想,我知道你端阳节后会出船,到时候你给我的答案。”
关语堂搭在桌上的手蜷起,声音低低应了声:“好。”
有了这一番说话,再看去厅中说笑的冯依依和桃桃,关语堂心中某处动了下。
其实好的事物,谁又不想拥有呢?
。
端阳节,朱阿嫂从昨日起就开始准备粽子,夜里更是用火煮了好久。
大清早,满满一盆粽子端进正厅,一起的还有一盘粽叶鸡蛋。
日头出来之前,冯依依搓好五线绳,小心系在桃桃手腕和脚腕。
五彩线驱邪避凶,系好后,越发显得桃桃的手腕圆滚胖润。
好似知道自己的睡梦被打搅,桃桃小脚蹬开薄被,露出一条肉嘟嘟的小胖腿儿,嘴巴更是吧嗒两下。
也就这短短一瞬,便又翻过身子睡着。侧脸压着,挤着小嘴儿嘟起来。
冯依依脸上浮出温柔笑意,轻轻为孩子重新搭好被子。
回来几日,一颗心彻底安稳放下。
今日过节,上工的伙计都回了家。家中有些安静,只几个婆子惯常打扫。
冯依依梳洗好,去了后院,
冯宏达早已起来,站在秋千边,伸手拽着绳索知否结实。
“爹,桃桃还小,坐不了这个。”冯依依走去冯宏达身旁,抬眼就看见那骇人伤疤。
冯宏达拍两下手,道:“你抱着她坐上面,不就成了?”
冯依依自然明白,这是冯宏达为她搭建的秋千:“好。”
“我还忘记问,你怎么出去这么久?”冯宏达问,抬手抹了一把自己还未梳理的头发。
前几日,冯依依同关语堂买下了城南的水塘,忙活一顿。今日过节,父女俩终于可以好好拉拉家常。
冯依依看着轻晃的秋千板,嘴角浅浅勾起:“那一处的蚌种不好,我又去了别处。后面听说当地有个郎中不错,便又去请了一副药方。”
“你就不怕爹在家里担心?”冯宏达沉沉脸,转身往亭子走去,随意披着的外袍翻了几下。
冯依依笑着跟上去,话语中几分调皮:“怎么?爹是怕我跟个漂亮郎君跑了?”
“休要胡说。”冯宏达故意瞪起眼,嘴边却不觉笑起,“叫人家听去,还不笑话你?”
说完,冯宏达坐去凳子上,伸手从盘里拿了一个粽子,递给冯依依。
“爹,”冯依依接过,坐在冯宏达身旁,“以后我再也不离开你,永远守着你。”
外面风雨飘摇,始终待她最好的是父亲。
冯宏达最吃冯依依的哄话:“关语堂怎么摔成那样?出去时好好地,回来带着一身伤,莫不是与人交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