战长林道:“那这神策军还真够窝囊,混进来这么一大帮苍龙军,竟然没有人知道?”
延平哑口,想到赵霁原本便是联合居云岫一块谋逆的,一时脸色发青。
李副将迅速想到前日严焘调兵一事,脸色跟着一变。事实上,这次秋猎严焘只调了一万四千七百人随行,留守宫城的是一万五千三百人。而且,前天夜里,严焘还吩咐底下人置办了三百来套神策军军装、武器。
李副将胸口震动,把前因后果一捋,后背不由一阵发寒。
很显然,秋猎开始前,赵霁便已跟他的顶头上司严焘密谋造反了。
用来造反的兵力,正是他们这一批神策军。
李副将又惊又怕,望向前方,圣人已躺在血泊里,一动不动,巨大的恐慌蔓延胸口,李副将手足发冷,咬牙道:“赵大人,对不住了。”
一声令下,四周将士发动,战长林忽然道:“等等。”
众人一怔。
战长林道:“先押下去,我要活的。”
翠云峰西侧驻扎有一片营区,李副将派人暂且把赵霁一行送往那处羁押,厮杀大半夜的翠云峰下终于恢复岑静,众人重新上马,向营区前进。
扶风牵来战马,提醒居云岫上马。
居云岫没动,抬头望着马上的战长林,从重逢开始,他一直背对着自己。
扶风也发现了,顺着居云岫目光望向马上的背影:“公……”
战长林腿一夹,驱马离开。
枯叶被踩碎的声音从未如此刺耳,居云岫垂下眼,嘴唇抿紧。
扶风亦一脸赧然。
战长林会突然杀回洛阳来,原因应该只有一个——
关于居松关的秘密,被他发现了。
他该是以什么心情赶回来的啊?
扶风百感交集,低声劝道:“郡主,先上马吧。”
战长林没有直接取走赵霁的性命,这让延平松了一大口气,可是赵霁的脸色却始终没有缓和下来。
被五花大绑,扔进营帐里后,里外数名侍卫看守着他二人,延平压低声道:“大人,我们眼下该怎么办?”
不及赵霁回答,守在毡帐旁的侍卫喝止:“闭嘴!”
延平皱眉,越想越火冒三丈,斥道:“神策军乃我家大人手下的禁军,你们这帮人不听大人号令,反倒听信反贼差遣,助纣为虐,早晚自寻死路!”
那人一怔,驳道:“什么叫你家大人手下的禁军?神策军乃是陛下的禁军,是大齐皇室的禁军!你二人利用神策军弑君谋反,被战将军抓了现行,这才叫自寻死路!”
延平气极,便要再叱,赵霁制止:“延平。”
帐里一静,那人冷哼着地别开脸,延平一脸愤愤不平,又碍于赵霁发令,不敢再争执。
赵霁闭上眼睛。
帐外不时传来声音,或是讨论声,或是脚步声,隔着峰峦,猎场四处应该还有没有停息的战火声。
这一场兵变还没有结束。
秋猎的随行人员除皇家子嗣、朝廷重臣以外,还有皇亲贵胄,外面乱成这样,这些人不可能没有半点动静。
只要有一个聪明人知道赶回城里报信,那今夜的局就不会是个死局。
何况,战长林暂时留下他的性命,多半是想让他来背弑君的罪名,替居云岫劈开一条生路,可事实上,这个办法根本就行不通。
他跟居云岫在律法上还是一对名正言顺的夫妇,弑君之罪,抄家灭族,居云岫不可能置身法外,在这一件事情上,他还有的是跟对方周旋的余地。
正思忖,毡帐被人一掀,守在旁边的侍卫行礼道:“战将军!”
赵霁掀眼。
战长林今日终于不再是那一副碍眼的僧人装扮,灰色僧袍换回了甲胄,光头也长了头发,头发大概一指余长,扎成个松散的马尾,跟以前的飒爽英气相比,更多了一分不伦不类的邪气。
耳垂上居然还戴着耳珰。
反正,更碍眼了。
赵霁敛目。
战长林伸手朝赵霁一指:“给他松绑。”
侍卫应声上前,延平狐疑地盯着,很快,赵霁身上的麻绳被解下,战长林上前,把一封帛书、一支笔扔到地上。
赵霁目光沉着,打开帛书一看,眉间阴云更厚。
帛书上洋洋洒洒三行字,言简而意赅,内容是赵霁、居云岫二人婚后感情不睦,自愿和离。
字迹不是居云岫的,凌乱粗犷,想来应该是面前人的。
战长林居然自己动手给他和居云岫写了和离书。
“签字,画押。”
赵霁握着帛书,没动。
战长林向侍卫使眼色,侍卫“唰”一声拔出利剑,架在赵霁脖颈上。
延平瞠目。
赵霁一声冷哂。
答应跟肃王府联姻,真的是他这辈子做过最荒唐、最错误、最讽刺的决定了。
剑在脖上,笔在身下,赵霁没有做无谓的抵抗,签下和离书,画押。
战长林收回帛书,确认无误后,叫侍卫重新绑好赵霁,离开。
延平忐忑道:“大人,他让你签了什么?”
“和离书。”
延平讶然。
赵霁面色无波,望着随风飘曳的毡帐。
签了也好,签了就再不相干,这样令人心梗的退路,不走也罢。
接下来就看一看,究竟是谁更受老天眷顾吧。
长夜将尽,战长林拿着那封和离书,找到居云岫临时住宿的营帐,叫来守在帐外的扶风。
扶风一看是他,脚步飞快,及至跟前,一声“公子”还来不及唤,战长林扔来一物。
扶风接住。
“叫她签字。”
战长林寥寥说完,转身便走,扶风无暇细看帛书内容,快步跟上。
“公子,长安的事另有隐情,郡主做此决定,实乃迫不得已,如果当初不……”
战长林驻足,月光朗照,他眉眼神色十分阴郁,疲惫。
“叫她签字。”
战长林看扶风一眼,这一眼说不上来是什么意味,似愠怒,似悲伤,又似无所谓。
扶风解释的话一下梗在喉咙里。
战长林敛回目光,阔步离开。
营区另一处,一群人正焦头烂额。
李副将按着剑徘徊在营帐里,反复思忖刚才的决定。
严焘被战长林斩杀,虎符跟着被他夺走,照理来说,他便是现在神策军的老大,自己听他吩咐拿下赵霁是理所当然的。
可是做完这一切后,他总感觉有些发慌。
赵霁固然涉嫌谋反,可他在朝中势力极大,关系极多,如今圣人已死,部下还在河岸边发现了太子居桁的人头、四殿下居昊的尸体,大齐皇室可以说被屠杀了个干净,这种情形下,赵霁这个权相便成为了朝堂唯一能够依靠的人,如果最后他力挽狂澜,反败为胜,那自己今夜岂不就捅了个天大的篓子了?
思及此,李副将全身又一个寒噤,回顾杀到翠云峰下所见的情形,后知后觉长乐郡主居云岫确乎是离圣人尸首更近一些的。
难道,事实当真如延平所说的那样,圣人并不是赵霁所杀?
可是长乐郡主作为宗室女,为何要刺杀圣人?
那些所谓的“苍龙军”又是如何冒出来的?
还有,赵霁跟长乐郡主不是夫妇么?
李副将疑窦重重,越想越头痛,便在此时,一名侍卫掀帐而入,禀告道:“将军,查到了。”
李副将忙道:“说!”
来人道:“刚才审讯了不少跟在赵大人身边的神策军,口供都一样,圣人是长乐郡主杀的,杀人缘由是圣人害死了当年的苍龙军,那些假扮成咱们的神策军也的确是郡主的人。”
李副将脸色一瞬间灰败,营帐里的其他人紧跟着大吃一惊。
来人话锋一转:“不过太子殿下是赵大人杀的!”
众人又一愣。
这……这怎么乱成这样?!
李副将还待再问,又一人掀帐进来,慌张道:“将军,战将军朝这边来了!”
一帐的人如闻惊雷,齐刷刷起身,李副将大惊道:“诸位留步!”
话声甫毕,毡帐被一只大手掀开,来人身影覆压,恰恰压在李副将后脑勺上。
于是,李副将头一次看到同僚们的瞳孔在一瞬间收缩,脸上异常整齐地露出惊怖之色。
毕竟,来人在宫城底下剑斩严焘的那一幕实在太惊悚,没个十天半月,他们这些长于皇城的禁军是没法从那种震撼、恐惧里逃离开的。
李副将梗着脖子转身,没敢抬眼,只是拱手行礼。
“劳驾避一避,我有话跟李副将谈。”
众人迭声应是,一溜烟离开营帐。
毡帐放下,李副将额头上的汗跟着淌下来,喉结小心翼翼地一滚。
战长林上前一步,就近在一方案前坐下,然后叫李副将:“坐。”
“是……”
李副将后退至战长林左下首的一方案前坐下。
“李副将在神策军里任职多久了?”
李副将回道:“卑职六年前入禁军,今年年初刚调入神策军,担任副将。”
战长林道:“跟严大将军可有私交?”
李副将忙道:“没有!”
这是真没有,否则,他也不至于在猜出严焘跟赵霁密谋造反后毅然把矛头指向赵霁了。
战长林审度他一眼,李副将招架不住他的目光,眼皮咻地耷下来。
“外面的情况都查清楚了?”
“……是。”
“打算怎么选?”
“……”
李副将没敢吱声。
战长林耐心明显不足,敲案几。
李副将身躯一震,忙答:“卑职自然是选择给将军效力,唯将军马首是瞻!”
战长林唇角微微一扯,似个嘲讽的笑:“给我效力,图什么?”
李副将额头又开始冒冷汗。
战长林道:“知道赵霁是怎样当上丞相的吗?”
李副将道:“……知道。”
说好听一些,是助圣人在宣武门前拿下大捷;说难听些,就是做圣人弑杀手足的刽子手。
“四殿下、太子、圣人今日相继暴毙,宫中无后,晋王府已经没有人能继承大统。”战长林语气严肃,“你明白我的意思吗?”
李副将顺着这话往下一想,神思凛然。
因三年多前的宣武门之变,先帝留在世上的血脉全部被屠尽,如今,晋王府一脉的皇嗣跟着覆灭,战长林的言外之意是,日后能撑起大齐江山的,只能是肃王府了。
“可是,王府世子不是已经……”
李副将欲言又止,忽而想到今夜“死而复生”的苍龙军,难道,居松关当年也没有死?
胸口蓦地荡开一股激流,李副将的眼睛焕发出光芒。
赵霁虽然在朝中势力极大,可毕竟是叛臣贼子,如果皇位落入他的手里,大齐必然要改朝换代;可如果居松关还在,大齐的江山就可以继续传承,后面所有的一切,都可以变为名正言顺。
更重要的是,居松关成功登基,那他这个区区禁军副将可以就一跃成为从龙有功的首位将领了。
战长林从他眼神里读出兴奋,了然道:“李副将现在想明白了么?”
李副将不再恐惧,坚定道:“战将军放心,卑职一定效忠于肃王府,助世子顺利登基!”
战长林默然不语,少顷才道:“叫人给外面的御林军、神策军传个话,赵霁弑君谋反,已被羁押,他们没必要再打了。”
“是。”李副将颔首,又道,“那赵霁要如何处置?”
战长林起身:“留他一个,其余相关人员全部处决。”
李副将犹豫:“包括跟在他身边的那一批神策军吗?”
战长林瞄他一眼,那眼神似刀一样,凉飕飕的,刮得人心尖发颤。
李副将褪下去的惊恐又嗖一下袭上来:“将军放心,必定一个活口不留!”
残月落下树梢时,静悄悄的营区里传来斩首的动静,包括扈从延平在内,共有八十九人被处决。
战长林没看,他太累了,现在只想休息。
营帐旁边有一棵粗壮的梧桐树,帐上树影斑驳,里面已燃着烛火。战长林径直走到门口,掀开毡帐进去后,脚步一顿。
一人坐在案前,身形单薄,脸庞被烛光映着,正是居云岫。
战长林手指微蜷,脚僵在地上,似有掉头走的意思,居云岫的目光锁着他。
战长林避开,不再打算走,假装什么也没看到,走进来,解战甲,脱外袍,走到居云岫身后的行军床前,倒头就睡。
居云岫听着他脱衣上床的动静,指尖掐在掌肉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