野僧——水怀珠
水怀珠  发于:2021年12月15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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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心月打断道:“相公是我的相公,孩子也是我的孩子。”
  战长林眉微挑,这话看似在反驳,实际上是等同于承认孩子是赵霁的了吧?
  战长林目光里不由带了些玩味之意,便想问她究竟是怎样从暴雨下的南湖里死里逃生的,心月突然向他质问:“你究竟是什么人,为何会知道我是谁?”
  战长林道:“你看我像什么人?”
  心月想到刚才停在外面的那辆马车,气势一下又弱下来,咬唇道:“你是武安侯的人?”
  战长林点头。
  心月心灰意冷,不明白为何武安侯的人会盯上自己,她原本以为朝廷跟叛军势不两立,逃到长安来会是最稳妥的选择,没想到还是逃不掉被人发现的命运。
  战长林看她愁眉锁眼,似又有些愤懑难甘,笑道:“都跟你说了,我不会把你怎样,你这又是忧愁又是生气的,伤了胎气可别怪我。”
  心月放在肚上的手收紧,半信半疑:“那你到底想做什么?”
  战长林想做什么,首先,肯定是要把她监控起来,其次便是要弄清楚她背后的那些疑团。前面一件不急着做,也不宜在明面上做,所以后面的才是当务之急。
  “你先跟我说说,你为何要离开赵霁,又是怎么从南湖消失,最后出现在这长安酒铺的吧。”
  心月想到赵霁,想到那个暴雨交织的夜晚,一刹间百感并至,不及开口,悲愤的泪水已夺眶而下。
  如果可以,心月是不会离开赵霁的。
  可是这世上总有许多不能自主的命运。
  比如两年前,在秘书丞彭显大人的府上,她被当做权贵攀交的一份“贵礼”,赠送给当朝最风光、最显贵的丞相大人,在那个金迷纸醉的夜晚,成为赵霁的第六个侍妾。
  这是她不能自主的命运。
  又比如进入赵府后,她时刻告诉自己要恪守做一名“替身”的本分,不要痴心,不要动情,结果却在赵霁的爱抚下一次次沦陷神智,开始贪图更多,开始患得患失,开始妄想成为他心里独一无二的人。
  这也是她不能自主的命运。
  再比如,当一封从长安出发的信抵达洛阳,来到赵霁手里,赵府和肃王府的婚事在一夜间紧锣密鼓地忙起来时,她摸着孕肚站在冬日的寒风中,承受着这世间最刺骨的奚落与绝望,不知道该如何说服自己,她终究走不进赵霁的心。
  她终究只是替身,一个随时可以被遗忘、被抛弃的替代品。
  这,仍然是她不能自主的命运。
  离开的念头,是那日从灵山寺回城时产生的。或许是寺里求来的签太令人丧气,又或许是三殿下的那一顿羞辱太令人醒悟,回到赵府后,她第一次产生了想逃走的念头。
  她知道这个念头实在是有些矫情,有些太没有自知,太把自己当回事,可是她实在没有办法再以替身的身份去面对日后的生活。
  她甚至都没有办法说服自己去面对赵霁和居云岫的婚礼。
  赵府夜游南湖那晚,府里的女眷在席间言笑晏晏,有两位侍妾特意挑着最近的喜事聊,说长乐郡主跟相爷以往的轶事,说郡主如何美,说她到底是哪里跟郡主最像,因而最得相爷欢心。
  她知道她们的意图,也的确无法再听下去,起身离开船舱,来到甲板。阴云从远山一层层地压下来,烟波沉沉,像极她当时的心境。
  也像极她这灰暗的、望不到前路的人生。
  她想,她是真的该走了,可是要怎么走,要走到哪里?走掉以后,赵霁又会如何?是会无所谓地点头,还是也会焦急,也会愤怒,也会难过?
  便在这时,一双手推向她背后。
  那双手的主人,是她的贴身丫鬟云雀。
  雷电劈裂夜空,船舱里的笑声似浪花拍打船身,云雀的声音比天地间任何的声音都小,却比任何的声音都要清晰、锋利。
  “姨娘,对不住,这是相爷交代的。”
  暴雨如注,画舫在水浪里摇晃,她抓住云雀衣襟,侥幸逃过一劫,云雀来掰她的手,冷喝:“姨娘放手,这一切都是相爷的意思,姨娘莫要让奴婢难做!”
  她不敢相信,也不敢撒手,须臾间,又是一道雷霆劈落。
  堕入水里的那一刻,寒意蚀骨,彻心冰冷,巨大的恐惧和悲恸化成旋涡,将她吸入湖底。
  她想挣扎,可是云雀的那一句“相爷的意思”犹如无形枷锁禁锢着她。
  她想放弃,可是腹里传来的胎动又令她不甘心就此束手。
  醒来的时候,烛光朦胧,一股鱼腥气飘在鼻端,她睁开眼,看到破旧的船舱,舱里,坐着一个陌生而沉默的男人。
  男人叫秦岳,是冒雨把她从湖里救上来的渔夫。
  船仍然飘行在南湖上,舱外暴雨不停,轰隆隆的雷声间或砸在耳畔,她问:“是你救了我?”
  秦岳说:“是。”
  她说:“多谢。”
  秦岳不做声,专注地烘烤着手里的衣服。
  她于是只能敛回眼,聆听舱外的暴雨,胸口再次被绝望占据。
  “我能否求你……带我离开洛阳?”
  秦岳放下手里的衣服,一双黑沉沉地眼望向她。
  “那人已死了。”
  他以为她恐惧的仅仅是推她入湖的云雀。
  她想笑,可是眼泪却落下来,顺着眼尾浸入鬓角。
  秦岳忽然站起来,走到她身畔。
  他身形竟是这样的高大,站起来后,一大团阴影笼罩着她,可是这阴影并不使人压抑,反倒使人心安。
  因为他说:
  “莫哭,我答应你就是了。”
  渔船顺着南湖的一条支流离开洛阳,两日后,抵达四十里外的平峪乡。秦岳每日捕鱼,卖鱼,烹鱼,烹得最多的是滋补的鲫鱼汤。
  心月心里惭愧,喝到第三日时,没脸再叨扰下去,对他说:“多谢,我走了。”
  他没多说,只问一句:“去哪里?”
  去哪里?
  心月也在心里这样问自己,问完以后,空茫茫一片,没有答案。
  秦岳明白了,坐在船头剃鱼鳞,道:“想到再去吧。”
  心月望向他,他屈膝坐着,夕阳镀在他身上,肩膀宽阔,背脊笔挺,令他看起来像一座沉默而可靠的山。
  这次做的不再是鲫鱼,是洛阳名菜葱扒虎头鲤。
  心月知道他有厨艺,可吃到今日的这餐佳肴,才知道他在烹鱼一事上有多厉害。
  “你厨艺真好。”
  晚霞缀着天幕,倒映在船外的碧波里,二人坐在船头用膳,心月吃着碗里的鱼,忍不住夸赞。
  秦岳回:“我还会酿酒,我酿的酒更好。”
  他一向寡言,却突然说这样自夸的话,心月不由一笑:“可惜我不能喝。”
  秦岳看向她孕肚,不以为然:“生完就能喝了。”
 
 
第68章 .  信物   “我去一趟洛阳。”
  脉脉余晖漫射在酒香四溢的店铺里, 微尘浮游,似那日船畔的粼粼波光。心月想到后来的情形,眉梢温柔, 再一想眼前的境况, 蛾眉又深深颦蹙。
  战长林道:“后来你二人日久生情, 便做了夫妇, 跑到长安城里来卖酒了?”
  心月嫣唇微动,似想再解释什么, 可最后又没有,只道:“该说的我都说了,军爷要没有别的事,便请回吧。”
  战长林好整以暇地打量她,根本没有要走的意思,道:“你刚刚说,云雀是奉赵霁之命推你下船的?”
  思绪再次被带回那个暴雨夜, 心月眼底明显一黯,哀声道:“是。”
  战长林道:“你自己信吗?”
  店里蓦然一静, 心月沉吟良久, 道:“信不信, 都不重要了。”
  战长林左边眉毛一挑。
  店铺外传来争执声,是副将在喝令秦岳,心月从圈椅上站起来,担忧地望向窗外,战长林道:“稍安勿躁, 最后一件事,办完就走。”
  心月不解道:“还有何事?”
  战长林道:“夫人身上可有什么信物是能证明自己身份的?”
  心月一凛。
  战长林目光锐亮,不给人拒绝、质疑的余地, 心月咬住下唇,知道自己或已成为武安侯用以对付赵霁的一枚棋子,胸口漫开寒意。
  “堕船后,我身上仅有一只金镶琥珀耳环,一支金花果如意簪,后来为盘这店铺,全都当了。”
  “当到哪儿了?”
  战长林步步紧逼,心月退无可退,蹙眉道:“城西拱辰街,恒成典铺。”
  战长林点头,终于从椅子上起来,临走前,又驻足道:“赵霁应该认得夫人的字迹吧?”

  心月原本放下的心再次一悬。
  战长林站在柜台前,翻开柜面上的一本账簿,簿上的一行行簪花小楷柔美而清丽,一看就是出自女子之手。
  战长林撕下一页,翻开背面,递给心月。
  “劳驾,给赵霁写一句话吧。”
  心月心乱如麻,目光幽怨纠结,不肯动。
  战长林道:“秦夫人,人在屋檐下,是要低头的。”
  秦家酒铺外,薄暮冥冥,不少路过的行人驻足在街头,盯着门口一幕窃窃私语。
  良久后,店门打开,一个身形颀长、奇装异服的男人打帘而出,面具底下的一双眼黑似曜石。
  “这人怎的这副打扮,当真是侯爷的人?”
  “你瞧瞧那车上的车旗,错不了,这人就是侯爷的手下,且看那一身气度,恐怕职位还不低。”
  “听说太岁阁阁主上阵杀敌时,脸上就戴着一块面具,该不会此人就是……”
  街头百姓的议论声一句句地传入秦岳耳里,他脸上的肌肉绷得更紧,然而眼睛里的怒意和坚定没有改变。
  战长林出门后,对上这样的一双眼睛,笑了。
  “贵店的酒的确不错,比洛阳的那些爽口多了,愿日后客源不断,生意兴隆。”
  秦岳目光凛然,越过战长林走入铺里,看到心月好端端地坐在圈椅上,这才放下心来,转头再望时,战长林一行已登车离去。
  人潮散开,一辆双辕马车朝着肃王府的方向继续前行,及至前一个岔路口时,战长林道:“去城西拱辰街。”
  副将一怔:“副帅不看宅子了?”
  战长林原本是打算在肃王府附近买一套住宅定居的。
  战长林找到心月,乃是大功一件,心里不知多得意,哪里还顾得上新宅的事。
  “先到恒成典铺,找心月典当的首饰。”
  副将恍然,也大概猜出战长林的意图了,吩咐车夫拐弯朝城西驶去。
  日影从西边射来,透过车窗,照射在手里的簿纸上,战长林看着心月写在上面的一行小楷,想到此刻尚在满洛阳寻人的赵霁,忍俊不禁。
  谁能想到,被堂堂相爷疯狂寻找的侍妾心月如今竟已另嫁他人,在这长安城里立业成家了?
  要是赵霁获悉真相,再亲眼看到心月写给他的这一句话,估计要当场气死吧?
  战长林咧开嘴笑,笑完,蓦地又想到一事,对副将道:“洛阳还没有信来吗?”
  副将心知问的是居云岫的回信,想到这段时间他隔三差五寄去的那些“家书”,尴尬道:“没有。”
  战长林收起簿纸,有些不信:“是不是最近事情太多,你都没留意?”
  副将矢口否认,道:“或许……是郡主那边事情太多,还来不及回信。”
  这话听着有些安抚的意味,战长林皱眉,怪不痛快的。
  三殿下居胤一案他一直在关注着,目前嫌疑最大的王琰仍处被羁押的状态,贵妃称病不起,晋王一怒之下,大肆诛杀侍从。乔瀛当初在背地里做手脚,靠的主要就是居胤自己的那些内侍,眼下人都已经给晋王杀了个干干净净,暴露的可能性自然也就大大降低了。
  所以,居云岫那边的事情应该不会太多才是。
  “我看八成就是你偷懒,要是今日回去给我查到信件,看我不扒你的皮。”
  战长林语气里戾气明显,副将哪里还敢再反驳,鹌鹑似的,不再吱声。
  这一夜,回到承庆殿后,战长林果然亲自到奚昱那里查信去了。
  太岁阁虽然是战长林亲手创建,阁主也的确是他,但实际掌权者一直是居松关,负责各大分舵信件往来的,则是他身边的奚昱。
  一般情况下,拿到各地送来的重大情报后,奚昱会先呈交给居松关过目,等居松关批复后,再第一时间将情报及居松关的指令转交给战长林。如果各分舵送上来的信件是答复战长林的,或直接标记有“阁主亲启”之类的字样,则奚昱会派人将信件原封不动地转送到他手里。
  比如,居云岫写给他的回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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