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在这小小的一隅天地里非常放松,和她在大学校园内完美又柔弱的样子截然不同。
至少在学校,鄢南看不到她穿这么短的裤子。
腿是真的白,还很细,但并不羸弱。
手持锋利剪刀修剪花材的动作很熟练,一片黄叶落在她洁白的脚面,小姑娘紧了紧凉鞋,一脚蹬飞叶片。
“大功告成~”
舒昀抱着重新包装好的花束,从椅子上站起来。
她向前迈开两步,脸色刷的白了。
小腹传来一阵刀凿斧劈的刺痛,伴随着一股热流,奔放的姨妈大张旗鼓地在她身体里作乱。
舒昀疼得险些昏厥。
周遭尽是柔软脆弱的花草枝叶,舒昀求生欲磅礴,不得已抓住目所能及最坚实的东西——鄢南的手臂。
鄢南眉头一皱。
出乎意料的,他并不反感舒昀的触碰,只是这姑娘的手凉得像块寒冰,手心沁出冷汗,叫人很难不担心。
女孩纤细挺拔的脊背缓缓佝偻下来,她很快松开鄢南的手臂,整个人弯成小虾,蹲在地上抱住了自己的膝盖。
“我没事。”
她嘴里溢出几个字,浅浅的气音,仿佛用尽全力,
“蹲一会儿就好。”
“嗯。”
脚边的女孩缩成圆球状,小小的一团,颈后长发垂落,露出雪白细嫩的一截颈子,瘦弱的颈椎几乎一捏就断。
未来的很长一段时间,鄢南时不时就会想起今天。
因为今天之后,他再也没有机会看到舒昀展示如此脆弱的一面。
似乎只有在家乡的这间小店里,她才是真实的她,轻松、自在,肚子难受的时候可以随时蹲下,把客人晾在旁边也没关系。
兀自蹲了两分钟,舒昀预感自己将有很长一段时间动弹不得,遂委婉地发出逐客令:
“学长,花我已经修剪好了,你先回去吧,不用管我。”
“嗯。”
鄢南早该走了,他杵在这儿,除了紧要时候可以拨打120,只剩下帮小姑娘挡太阳的作用。
听到身后远离的脚步声,舒昀彻底放松下来。
她身子一歪,不想蹲了,干脆一屁股坐到地上,上半身和大腿仍然保持很小的夹角,这样可以减轻疼痛。
迟迟没有听到门口风铃的响动,舒昀艰难地回头,发现鄢南原来还没走。
他立在门扉处,深沉寡淡的眼睛居高临下看着她,气场如清霜冷月,舒昀瞧不出他的情绪。
他好像叹了一口气。
鄢南从来不是什么慈善家,他会维持起码的礼貌,但是绝不多管闲事。
可是现在,他观察发现,地上的女孩似乎连挪到座位那儿的力气都没有,只能在过道上可怜兮兮地蜷着,像只离开桑叶,同时又生了病的蚕宝宝。
他折回去,弯下腰,两只修长有力的手臂分别伸进舒昀的咯吱窝和膝盖窝。
不是标准的公主抱,因为可怜的女孩肚子贴着腿,折角分开太多她会很痛。
舒昀呆愣愣地瞅着他,一只手乖乖挂上他的肩膀,维持这么个奇奇怪怪的姿势被男人抱到了柜台后面的座椅上。
鄢南没有喷香水,身上只有一股衣物自带的木质衣柜熏香。
沉稳,干净,还带点寡淡的佛系。
若不是他身上的肌肉坚硬贲张,舒昀都感觉自己是被一个衣柜拥入怀中。
成功位移到座椅上,舒昀继续蜷着腿,喝一大口保温杯中的山楂桂枝红糖汤,姨妈痛缓解了三分。
女孩仰起脸,感激地说:
“学长,谢谢你。”
“不用。”
鄢南的上衣没有半分褶皱,仿佛刚才发生的一切只是舒昀的幻觉。
舒昀:“你是好心人,第一次见面的时候也帮了我。”
鄢南怔了几秒,终于想起她所指何事。
如果舒昀长得没有那么美,鄢南应该会完全忘记。
男人平淡地说:“那是工作。”
他作为餐厅员工之一,为顾客服务天经地义。
帮忙捡几个私人用品而已,他觉得这不足以作为“好心人”的证明。
舒昀眨了眨美丽的桃花眼:
“那现在呢?”
鄢南唇角拉平,挑眉:“你非要我承认自己是个慈善家?”
心思被戳破,舒昀大方承认:“对。”
鄢南抱起架子上的花束:“舒昀学妹,还有什么是我能为你效劳的?”
舒昀揉了揉肚子,浅淡的樱唇翕动:
“学长,我现在动不了,能不能拜托你帮我拿杀虫剂喷一喷门口那几株吊兰?”
几只小黑飞在她眼皮子底下晃悠大半天了,然而吊兰挂得高,舒昀要爬梯子才能喷得准,她今天实在不想登高劳作 。
高处的工作,就让“高人”来办好了。
鄢南不仅个高,手也长,几盆吊兰,他站在地上三下五除二就喷完了。
当他抱着外婆交待他“顺路”取的花束离开花店大门,鄢南感觉,室外的天色都变了。
黑色的奔驰suv停在路边,鄢南沉默地回到车上。
司机周师傅近两个月常常接送小少爷鄢北,鄢北是个话痨,爱聊天,周师傅和他聊习惯了,也变得多话。
鄢南刚落座,周师傅忍不住问他:
“怎么去了那么久啊?”
鄢南冷冷瞥他一眼。
鄢家的其他司机从来不敢探听雇主的私事。鄢南猜测,或许周师傅和外公外婆的关系甚为亲近,平常交谈习惯了。
他堪堪敛了戾气:
“碰到同学,聊了几句。”
不怪周师傅有疑问,他自己也奇怪,怎么会在拥挤逼仄的花店里逗留那么久。
短短几百米路,周师傅的话匣子开了就没关过:
“少爷的同学是花店里的昀昀闺女吧?”
“嗯。”
没想到舒昀还挺出名,十里八村的估计都认识她。
周师傅紧接着就向鄢南普及了舒昀有多出名。
周师傅家住在平安路1号的老小区,鄢南外公家是平安路320号。周师傅拍着胸脯说,平安路这一整条街,只要和舒昀年龄相仿的单身青年,每一个或多或少都暗恋过她一阵。
“找不到一个缺点的女娃娃。”
周师傅这么评价她,
“我闺女要是有她一半聪明就好了,一半标致也行!”
鄢南扯了扯唇角。
这个妹妹牛逼的。
不仅在学校是校花,在老家竟还是朵街花。
她家的花店也挺牛逼,进去了之后,不做点苦力还出不来。
最后,还用一包玫瑰橙花干,将他的慈善行为转变为雇佣性质。
小小一包干花,鄢南把它从裤袋里抽出来,随手扔在轿车后座。
转念一想,这玩意儿甜滋滋的味道和轿车内的冷香不搭,又给拿走了。
-
傍晚,舒昀喝掉一整碗母亲为她炖的花胶小母鸡汤,满嘴油腻,含了好几颗薄荷糖,趴在床上一边看书一边围观舍友们的旅行直播。
【昀啊!我们在云龙雪山半山腰给你求了个姻缘签!】
舒昀:【?】
舒昀:【求签还可以远程代求的?】
范诗诗:【我摇签的时候一直默念你的生辰八字呢~】
她们发来的木签照片上刻着舒昀的姻缘签签文。
-东边日出西边雨,道是无晴却有晴。
向悦:【我百度了一下,这句话的意思是说,看起来不喜欢你的人也有可能喜欢你。】
范诗诗:【我感觉就是一句废话,这个世界上有人不喜欢我们昀吗?】
应臻:【废话+1】
舒昀:【你们对我可真有自信呢】
向悦:【就是咯!】
热聊中,舒鹏的微信电话突然跳出来。
愉快的心情被浇灭,舒昀翻身坐起来,下腹因为心理原因又开始隐隐作痛。
舒鹏邀请她后天和他们一家一起去看舞台剧《动物视界》,演出地点在容州大剧院。
高中以前,她时常参与这类活动,随着年岁渐长,学业负担加重,以及别的一些原因,他们一家四口的活动渐渐不带她了。
一家四口,呵。
舒昀揉了揉肚子,微微眯起桃花眼。
是时候过去膈应膈应那两位了。
挂断电话,舒鹏对身旁的妻子说:
“我就说她会来的,你还不让我打电话。”
许美琳:“我这不是看她们母女俩最近忙,既要照看店铺,还要打理工作室,怕昀昀走不开。”
舒鹏:“唉,昀昀就是太懂事了些,有机会一定要多带她出去玩玩。”
许美琳:“你还是先管管你儿子吧,昨天的算术小测又考不及格。”
舒鹏皱了皱眉:“这小子......送他进奥数班的时候我还和老师说,他姐姐高考数学满分呢。”
许美琳偏过头翻了个白眼,从沙发上起来,一边走远一边说:
“你就可劲儿吹你女儿吧!”
-
翌日,例假第二天,舒昀重回人间。
大清早起,她搬来梯子,把花店内上上下下的盆栽花束全部杀虫一遍,小黑飞小绿毛小红瓢无影无踪。
上午店里没什么客人,舒昀捧着朱遂宁教授的书作认真阅读。
朱遂宁教授是当代最具影响力的数学家之一,舒昀之所以喜欢上数学,就是因为初中的时候看央视《开讲了》节目,听朱教授描述数学,这个严谨、干净,令人震撼的学科,她想要追寻纯粹的数学意义,就像追寻哲学一样干净美好。
数学家的书作不像故事书一样激情澎湃,当舒昀听到店门口竹节风铃清脆碰撞,有客人来了,她可以平静地从阅读状态抽身而出。
“鄢南学长?”
舒昀站起来,手指停留在书本封面上,轻轻磨了磨。
他今天穿一件浅色竖条纹衬衫,宽杏窄白,领口的扣子敞开,衣领和肩角熨烫得立体挺括。舒昀第一次见他穿这样柔和温暖的颜色,视线多流连了一会儿才移开。
真帅啊,早晨多看他两眼,一整天的心情似乎都能更加愉快。
鄢南立在三层的花架下,头顶上,球根海棠艳丽的花枝垂落,一朵重瓣海棠正好垂在他鬓角,鄢南稍稍偏头避开,冷白额头擦过艳红花瓣,视觉冲击力极大,舒昀及时挪开眼,险些止不住笑。
鄢南没看她,淡然的目光在花店内扫视,像上级领导下界视察员工的工作车间。
“这个,这个,还有这个。”
鄢南平静地说,“各打包一束。”
对于大方的客人,舒昀的热情加倍赠送:
“好的老板,这就给您包好。您要不先坐会儿,小店的WiFi密码在墙上挂着呢。”
鄢南:“你这儿哪有位子坐?”
舒昀把她自己的塑料椅子从柜台后面搬出来,卡在过道中央:
“这不就有了。”
鄢大少爷毫不含糊,坐下了,大长腿也叠起来,右手从柜台上捞过一本书,《数学和人文》,随便翻开一页,讲的是柏拉图立体和克莱因奇点,晦涩公式搭配复杂图形,少爷漂亮的指尖顿了顿,合上书。
“你很喜欢数学?”
舒昀从花房抱新的花材出来,点头:
“是呀。输入什么就能得出什么,严谨,清晰,世间万物都可以归纳成数学,逻辑真,形式美。”
鄢南像遇见珍稀物种似的览视她。
昨天下午到家,他的卧室早已经打理好了,朝南,采光优秀,房间里飘着好闻的檀香。
去隔壁房间找鄢北的时候,鄢南发现自己刚刚递给佣人的向日葵,现在就摆在鄢北的电竞桌上。
外公外婆的房间有银芽柳和洋桔梗,客厅和厨房有富贵竹和报岁兰,唯独他的房间,清静空旷,目所能及之处全是冷淡单调的木质家具,没有一丝生气。
所以,他今天又来了,来给他的房间买点生气。
小姑娘的身体似乎全好了,来来回回动作麻利,一边工作还一边向他介绍她最喜欢的数学家欧拉,柔美的桃花眼闪闪发亮。
她今天的穿搭和昨天几乎一样,只有颜色换了。
紫芋色的上衣搭配米白短裤,裤子短得在衣摆下面若隐若现,细长的双腿白得晃眼,就连那抹暧昧的、被椅子压出来的红痕也和昨天如出一辙。
鄢南此时就坐在那张罪魁祸首塑料椅上。
他揉了揉太阳穴。
那抹红痕印在雪白的腿根处太刺眼,不知道是不是他□□熏心,目光动不动就往哪儿瞟过去。
鄢南忽然站起来,主动抬高眼睛的海拔。
他不经意说:“这把椅子太硬了。”
舒昀正在修剪花叶,低着头,随口回答细皮嫩肉的豌豆王子:
“还好吧,我肉多。”
倏尔,她听到男人漫不经心的轻笑。
舒昀的脸颊渐渐热起来。
她当做没听见,继续手中的工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