盛夏的雨阵势颇大,没走一段儿,婉婉裙摆尽都湿透了。
她收伞进如意馆时,陆雯百无聊赖地偎在软榻上,早上才说哭了陆淇,眼下她倒是已然完全云淡风轻了。
陆雯正在瞧一副卷轴。
画轴的卷首是用紫檀木雕刻而成,纸张则用的是已绝版的博阳纸,显然是千金难求的名家名作。
“姐姐又是从哪里寻到了这么个好物件儿?”
婉婉坐在一边,婢女桂芝从善如流递上了软鞋来,又给她一方毯子,请她先将湿透的半腰裙子脱下来,好拿去给烘干。
她在陆雯这里也不必拘着,陆雯待陆淇刻薄,大多都是因为长辈之间的缘故,除却那层缘故,她对婉婉一向都是极关照的。
陆雯手撑着小几,道:“这个不是我的,是有人教我转交给三哥的。”
“给表哥的?”
婉婉眉尖抽动了下,复又看了那卷轴一眼,“能辗转到你手上……莫不是哪家小姐送的吧?”
陆雯听着了然一笑。
她生得一副瓜子脸丹凤眼,眼尾稍稍上扬带些凌人又妩媚的矛盾感,笑起来神采飞扬,十足英气明艳的长相。
“知道是谁吗?你猜猜看,绝对出乎你的意料之外。”
婉婉哪儿猜得出来这个,现如今盛京的大家闺秀她还没认全呢,可比不得陆雯,全盛京的大家闺秀都是她的“手帕交”。
她胡乱猜了两个传言中心仪陆珏的人选,陆雯摆够了谱,才豁然道:
“是姜蕴!”
“中书府上那位姜小姐吗?”
陆雯点头,“五年前姜蕴与我两相对面眼中却都没有我,如今若非为了三哥,她哪儿肯放下自己的身段儿主动来寻我?”
这位姜小姐能让陆雯都高看一眼的“身段儿”,不仅仅因为出身中书令府,更因为当今圣上的亲妹妹永安长公主,是姜蕴的舅母,且十分疼爱她。
陆雯靠着软枕,努努嘴,“昌宁郡主那件事之后,恐怕也只有她还有底气主动向三哥示好了,我日后兴许用得着她,正好做个顺水人情咯。”
陆珏身为靖安侯世子,他的婚事无论是对皇后还是对侯府而言,都无疑是重中之重,轻易是不可能定下来的,送一副卷轴也无关大局。
便譬如三年前昌宁郡主爱慕陆珏,费尽心思多番追求无果,心急之下甚至不管不顾求至了御前,意欲跪请圣上下旨赐婚。
可即便如此,消息传到凤仪宫,皇后娘娘也未留半分情面。
不仅厉言将其斥回,哪怕后来昌宁郡主在府中寻死觅活,吵着上吊时绳子都绊脖子上了,也都没能换来侯府半分退让,生生将睿王府变成了盛京一大笑话。
此事一出,不知打消了城中多少贵女对陆珏的爱慕之心。
但与昌宁郡主出身闲散王府相比,姜家在朝中的权势显然更稳固,说不准姜蕴就会是靖安侯府未来的世子夫人呢?
因此陆雯并不介意与姜蕴尽释前嫌,还愿意帮姜蕴一把。
这些利弊之间的权衡婉婉不见得想到,可临了垂眸又看了眼那幅卷轴,她眸中还是不由得黯然下来。
陆雯眼下没功夫注意到。
也“多亏”了常日里三小姐陆淇孜孜不倦的言语欺负,婉婉就算足不出户,也能对外头贬她身份低微的话了如指掌。
高门嫁娶讲究门当户对,对方家族权势、人脉脸面所能为自身带来的利益才是讲究的根本。
而婉婉却只有一副看起来太过招人眼的容貌,也难怪旁人都只想教她为妾了,俗话不也说嘛娶妻娶贤,纳妾才纳美。
甚至就连侯府的大表哥和二表哥,似乎都曾向祖母讨要过她,想收了她做美妾,幸而祖母都没有答应。
婉婉也不是傻子,那些话听得多了、那般境况经历得多了,心里不可能毫不在意。
陆雯欣赏够了那副卷轴,抬手召桂芝进来,教她将卷轴一定交到陆珏的手上。
还特意嘱咐了句:“三哥若问这是谁送的,千万别说,人家的心意都在画儿里,可不能教他看都不看就送回去。”
桂芝连连应了两声,正打算退出去时,方才替婉婉跑腿的临月恰好进来。
婉婉随口问了句,“怎的去了那么久,路上耽搁了吗?”
临月这才说:“奴婢原本去的是淳如馆,结果世子爷不在,和太子殿下在玉楼呢,奴婢就又跑了趟那边儿。”
“怀远哥哥来了?”
没等婉婉开口,对面的陆雯听着一时意外,撑在小几上的手都显出几分蠢蠢欲动。
她看向婉婉,“咱们去找三哥和怀远哥哥吧,正好我亲自把卷轴送过去。”
婉婉来这儿原本是要问问她进宫事宜的,眼下这瞧着是也问不成了。
“雯姐姐你想去便去吧,不必照应我,我自己回去就成。”
她来一趟还没在软榻上坐热,陆雯有些不好意思。
婉婉教她放心,“你就快去吧,再磨蹭一会儿,太子殿下该走了。”
陆雯见她确实打定了主意不去,也不好勉强,临起身又捏了捏她软软的脸颊,“乖婉婉,赶明儿我带你出去逛街补偿你。”
两人一道出门,在岔路口分道扬镳。
阴沉沉的天,婉婉和临月撑伞走得缓慢。
临月这才想起来说:“对了,方才奴婢去送糕点替姑娘问了,长言说……说世子爷教姑娘无需多想,总归这门亲事成不了。”
第5章
“表哥?”
婉婉很意外陆珏会这么说,但想想,他肯定是知道章家的情况了。
她是在侯府长大的姑娘,若是给人家做了冲喜娘子,怕是对侯府一直以来在盛京的声誉会有碍。
临月却是还不知实情,闷闷道:“今儿也不知怎的了,约莫是正撞上世子爷在忙,这话姑娘别往心里去,你的婚事还是得由老夫人做主的。”
婉婉侧目,“怎么?表哥还说了别的什么吗?”
临月言语一滞。
也没有说别的,就是将食盒递给长言拿进去后,临月在门口听到太子殿下调笑的那一句,忍不住偷偷往里瞧了瞧。
却只看到世子爷神情淡漠看了眼食盒,好似根本没有将姑娘的心意放在眼里。
她其实觉着太子殿下没说错,自家姑娘生得这样好,性子也好,先前只因为一副画像流传出去,就惹得城里不知多少公子魂牵梦萦。
而姑娘与世子爷是同在一个屋檐下,若能得世子爷青睐……
但这边没等临月再开口说什么,左侧小道的树影后,已忽然有道挺拔颀秀的身影自拐角处行了出来。
陆珏今日一身素白描金圆领袍,玉带横腰,清冷疏离的眉眼下压着周身沉静的气势,略抬眼间对上婉婉的目光,她忙垂下了长睫,冲他福了福身。
“表哥。”
她是南方的姑娘,自幼应当都说惯了吴侬软语,哪怕后来高烧醒来学了四年盛京的官话,却依然还是那么个软软糯糯的调子。
嗓音细细地,像是温水中一缕流淌的蜜,柔软地不像话。
陆珏淡淡嗯了声,目光不着痕迹地将她浑身上下皆轻扫过一遭,落到那片打湿了但没完全烘干的裙摆上。
“方才去了哪里?”
他走到跟前步子只稍停了下。
因接下去两人有一段路是重叠的,婉婉只好提步跟上,但自觉在两人之间隔了一步之遥的距离。
两个主子在前说话,临月便与长言在后头跟着,自然都瞧得见婉婉在陆珏跟前恪守礼数的生疏模样。
二人下意识相视一眼,不约而同地将原本相隔正常的距离也拉远了些。
雨水打湿了地面,绣鞋踩上去有些滑。
婉婉走得慢,说起陆雯来,抿唇无奈轻笑了下,“刚刚原本是去寻雯姐姐的,但她恰好有事去寻你,可结果……”
结果他眼下出现在这里,想必太子也已经走了。
女孩子笑起来时颊边露出两个浅浅的梨涡,陆珏侧目片刻,便调转了目光继续直视前方。
“她寻我做什么?”
婉婉摇了摇头,“这我就不能说了,雯姐姐本意是要对表哥你保密的……”
言语间分心了没看路,话音还未落,她脚下踩着湿滑的鹅卵石小道,突然不小心歪了下,险些摔倒。
一声轻呼才到嘴边,幸而陆珏眼疾手快,伸手抓在她手腕上扶了把,才堪堪帮她稳住了身子。
“多谢表哥。”
男子的手,指骨分明、修长有力。
婉婉依托他的力道站稳了轻舒一口气,才想起来抬头看向他笑了笑。
但当她的视线越过他身侧,正巧就看到了不远处正走出来的陆雯……
婉婉好似突然被人灼伤了手腕,猛地一下抽回了自己的手,垂首往后退了小半步。
倒徒留陆珏手臂留在半空,停滞了片刻。
“三哥!婉婉!”
陆雯抬眼看过来前,陆珏已从容收回了手。
她到近前亦是对他十分恭谨,先福身行过了礼,才好将手中画轴交给他。
“找你一趟可真不容易,这是有人专门托我转交给三哥你的,你回头得空打开一看便知是谁。”
陆珏垂眸看了眼,神情淡漠得显然一点都不好奇也不想费心去猜。
目光似有若无地在婉婉眉眼间划过,想起她方才说的陆雯在保密的东西,原来就是这个。
婉婉仍旧垂着头站在一旁,表哥在看她,她能感觉得到,但不敢抬头。
自己方才都做了什么啊?
现在表哥眼里的她一定古怪极了……
她不好意思在此处多待,伸手拉了下陆雯的衣袖,“雯姐姐,时候不早了,你与表哥说话吧,我先走了。”
陆雯不答应,冲她眨眨眼,“别一个人先走啊,我今儿去你哪儿睡呢。”
婉婉只好呐呐噢了声。
接下去一路便只听那兄妹二人冷冷淡淡,时不时说两句近来盛京中的大事,教人觉不出太过生疏,可也半点都算不上热络。
婉婉双肩始终紧绷着,直到在岔路口,终于与陆珏分道扬镳。
婉婉暗自松了一口气。
和陆雯一道回到濯缨馆用了晚膳,洗漱后齐头躺到床上,婉婉原打算问的有关皇后的事也没心思问,只顾望着帐顶的芙蓉纱簇发呆。
她的房间夜里是不灭灯的,但琉璃盏上被云茵细心贴上了一层细纱,光线透出来很柔和。
陆雯呼吸平稳已经睡着了,可婉婉睡不着,她心里稍微有一点点的乱。
今日的反常教她自己现下有些不堪回想。
但她记得自己从前在陆珏跟前,其实不这样的,也不知是从什么时候就开始变得奇奇怪怪。
四年前头回在雨幕中见过陆珏之后,婉婉第二回 见他时隔了三个月。
那年年节侯府家宴,陆珏照例回府团聚。
席面上众人围坐一桌,陆老夫人拉起婉婉的手,指着陆珏给她看,“小婉儿,那个就是你三表哥,记住他的模样,下回再想见他还不知道要隔多久呢。”
婉婉一眼就认出了他。
这回看见他,她就不似先前花园里那样害怕了,弯起眼睛乖巧颔首唤了声“三表哥。”
可是陆珏神情淡淡地,嗯了声,便从她面上移开了视线。
婉婉笑容一霎顿在了嘴角。
这位表哥好像不是很喜欢她呀……
那是她头回坐在侯府的家宴席面上,醒来才三个月,本就还不足以让她和每个人亲近起来,这下子坐在桌边更是拘束,几乎都没怎么好意思动筷。
宴席结束后,长辈们谈话,小辈们在院子里放烟花。
她被挤到了陆珏身边站着。
一片欢声笑语里,唯独突兀响起了两下“咕噜”声,闷闷地,是从婉婉瘪瘪的小肚子里传出来的。
陆珏当即垂首看下来,面容仍是沉静无澜,“方才没吃饱?”
她都不算没吃饱,而是压根儿没怎么动。
婉婉很难为情地点头嗯了声,“我……我这就去吃点甜糕。”
他那会儿身量就已经很高了,只要她不特意抬头去仰望,他应该就看不到她极力藏起来的尴尬。
“跟我过来。”
单寒的声音从头顶传来,婉婉眼睛里看到他衣摆转身的弧度,几乎只迟疑了一瞬,就下意识跟了上去。
表哥带她回了淳如馆,吩咐自己的小厨房单独做了碗鸡汤面给她。
婉婉坐在桌边吃面时,他进了隔间小书房,透过扇细竹垂帘,她能看到他坐在桌案后看文牍的身影。
表哥似乎不喜欢玩乐,外头明明那么热闹,他却始终都兴致寥寥。
今日年节阖府都忙,婉婉阴差阳错地从早起就只用了一碗粥,这碗面教她吃得非常干净,连汤都喝了大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