南笳一下明白,“解老师写的?”
“嗯。”
这纸袋纪音华一直藏在她外婆家老宅,一口上了锁的樟木箱子里。弥留之际,纪音华委托周濂月,回那老宅一趟,把装信的纸袋子找出来,替她烧了。
但不要烧在她的墓前。
她说,濂月我是个失职的母亲,我知道你恨我。但现在我也只有你一个人可以信任和托付。
在纪音华去世大半年后,听说那一直空置的老宅要划归文保单位管辖,并将翻新修缮,周濂月方回去一趟,避开周叔琮的耳目,拿到了纸袋。
那时候是打算烧了的,就在老宅那石板缝里生了暗绿青苔的天井里。打火机点着,火舌燎起来,他却不知被什么促使,又抬脚将那火扑灭了。
他将东西带回北城,一直藏在自己的房间里。后来出国读书,经周季璠安排进入周家的企业工作,逐渐把这事儿给忘了。
直到六七年前,他给朱家的一个长辈祝寿,想送一方钤印,找人打听北城可有什么篆印的大师,懂行的业内人士纷纷举荐同一个人:解文山。
周濂月调查才知,解文山在解母去世之后,便只身前往北城发展,并终身未婚,膝下无子。
报以复杂的情绪,周濂月上门拜访。
那时候,周濂月对纪音华那种哀其不幸怒其不争的浓烈情绪,已经相对淡漠了。
在了解了解文山也不过就是个普通人之后,周濂月产生了要把那些书信交还给他的想法。
但种种原因,没有踏出这一步。
“要去么?”南笳看着周濂月。
周濂月没作声。
“我可以陪你去。”
周濂月瞥她一眼,“现在?”
“现在。解老师这时候应该还没睡。”南笳打量着周濂月,他神情始终是淡淡的,瞧不出有太多的情绪。
于是南笳替他做了决定,“走吧。”
这晚,他们不单单只拿走了纸袋,还有保险柜里剩余的所有文件。
两人一人抱了一摞下楼,放到了汽车后座上,准备全部都搬运到他们现在住的地方。
那保险柜暂且废弃,走的时候,周濂月没将房间上锁。
叮嘱甄姐,上楼去把那房间打扫了。
车一路开往解文山的书店。
时间尚早,书店的玻璃门内还透着亮光,雕花窗棂镶嵌的玻璃窗户里,隐约可见解文山正坐在柜台后方伏案读书。
车在前方掉了个头,停在书店门口。
南笳抱着那纸袋下了车。
推门,门口铃铛一响,店里的人扶了扶老花镜,抬起头来,惊喜道:“小笳?可有一阵没来了——快进来坐。”
南笳掌着门,笑说:“等一下。”
她回头看了一眼,周濂月已下了车,落了锁。
待周濂月踏上路牙,南笳将门推得更开,周濂月走到她身后,抬臂撑住了玻璃门,南笳方才松手。
解文山更是惊讶,“……濂月,你也来了。”
他急忙从柜台后面走了出来,推开茶室的移门,几分局促地站在那儿。
南笳轻车熟驾地走了过去,推着解文山的肩膀往茶室里去,笑说:“来找您讨茶喝来了。”
解文山去涮了烧水的小壶,接了净水,放在电磁炉上。
抬眼一看,周濂月已不坐他常坐的那单人的藤编椅,而是跟南笳一块儿坐在了对面的双人木沙发上。
两人膝盖轻轻挨着,虽无亲昵的动作,但自有一种难言的、排他的气氛。
解文山打开小柜子的门拿茶叶,打趣一句:“喝什么?都喝碧螺春?”
南笳笑出声。
拿了茶叶,投入茶杯,解文山一边问道:“你们怎么有空一块儿过来了?”
南笳听出来这句话的重音是在“一块儿”上,笑了笑,微妙的有点难为情。因为那时候是骗了解文山,才拿到了周濂月的电话号码。
周濂月倒是神情平静,“手头事情正好都处理完了,带她过来瞧瞧。”
话里意思一点即明,要解文山放心,“面子里子”的问题,早已妥善解决。
水烧到九十度左右,那控温的电磁炉自己断电了。
解文山提起水壶往杯中冲入热水,泡好茶,他在藤椅上坐下,瞧着南笳和周濂月,目光不无欣慰的意思。
这目光让南笳有点退却了,低头去瞅了瞅放在桌角的纸袋。
周濂月倒是坚决,拿了那纸袋,递给解文山,“一直准备给您,没找着机会。”
“这是……”解文山伸手去接。
“我妈的遗物。您跟她来往三年,写给她的信。”
解文山手一抖。
周濂月不动声色地瞧着解文山,“她叫我烧了,阴差阳错的没烧成。就物归原主吧,您拿着留个纪念。”
那纸袋似有千钧重,解文山托着它,手指颤抖。
片刻,他别过脸去,摘了老花镜。
“解老师……”
解文山咳嗽一声说:“……小笳,恕我今天不继续招待了,你们先请自便吧。”
周濂月站起身,牵住了南笳的手,将她也从座位上拉起来。
周濂月往书店的储物间那儿看了一眼,又说:“南笳存在您这儿的东西,今天我们顺便就拿走了。”
解文山抬手,轻挥了一下,叫他们随意。
统共三个纸箱,南笳抱了一个,周濂月抱了两个。
临出门前,南笳又转头往茶室里看了一眼。
解文山垂头坐在浅黄的灯光下,泪下潸然。
周濂月在她身后轻声说:“让他一个人待会儿。”
走到店门口的路边,周濂月开了后备厢门,将三只纸箱码放进去。
南笳转头再往店里看一眼,“我觉得不忍心。交给解老师真的好吗?会不会烧掉……”
周濂月低头看她一眼,淡淡地说:“交给他是最好的选择。相信我。”
“为什么……”
“因为我也是男人。”
南笳失笑,“什么嘛。有没有更能说服人一点的论据?”
周濂月抬手,拊着她的额头往副驾驶座的方向带去,语调仍然平淡,“他这些年的心情,我也体会过。”
“什么心情?”南笳明知故问。
果然周濂月不配合了,替她拉开了副驾门,便要转身。
南笳一把抓住他的手臂,轻笑问道:“什么心情?”
周濂月抽手臂,然而她死死抱住,完全不顾及“女明星”的身份,大街上就拉拉扯扯的。
她踮脚仰头,凑近他的脸,“告诉我嘛。”
周濂月简直无奈。
怎么不知道,她这么会撒娇。
他只得抬手,手掌将她眼睛一盖,平静地说:“有一回,你跟瞿子墨去严岷君家里,被人偷拍了。”
南笳愣了下,“去年夏天的事?”
“我去过你小区门口。”
南笳揣摩他的心理,“……你以为他后来去了我家?”
周濂月没作声。
南笳伸手,去掰他盖在自己眼前的手掌,她眼睛露出来,正对上他的目光,幽静、苍凉。
“你觉得,那是什么心情?”他轻声说。
永失所爱的心情。
南笳无言,伸手抱住他。
——
载着纸箱和文件,他们回到周濂月目前所住的公寓。
等打开门,周濂月看见客厅正中还放了一只28寸的行李箱。
南笳下午去过工作室之后,回自己住的地方收拾了一些常用的衣物和洗漱用品带过来的。
于是,接下来的一小时,他们都只在收拾东西。
那三只纸箱拆开了,叶冼送的书与cd,南笳将其摆在了空置的置物架上。
周濂月经过的时候,很是不高兴的哼了一声。
南笳笑:拜托是你主动要求搬回来的。
等全部收拾停当,南笳拿了自己的睡衣去卸妆和洗澡。
洗完出来,她拿上自己带过来的《雁门关》的原著,走到客厅去,靠坐在沙发上翻看。
这是她看的第三遍。
虽说这个女四号,不见得还能演得成,但她习惯将一切准备到不遗余地。
那样即便事情不成,也只会遗憾,而不会后悔。
翻了会儿书,周濂月也洗完澡出来了。
他穿着身浅灰色居家的衣服,去冰箱里拿了瓶纯净水,走过来在她身旁坐下。
南笳拿腰封做书签,夹在书页间,暂且将书本合上。
她说:“《津港十三日》下周就要上了。”
“嗯。”
“路演我要去吗?最近这波非议还没过去。”
周濂月背靠着沙发,手臂搭在靠背上,“去。”
“但是……”
“我投的电影,我让谁去就谁去。”
南笳笑出声,偏头看着他,忽说:“今天我跟关姐见面,她跟我说,你现在跟她刚认识你那会儿确实不大一样了。她说至少她能让人看出来她很市侩,但你呢,城府和算计都在心里,行事和做派完完全全是真正的资本家那一套。所以那时候你说要跟邵家终止合作,她很惊讶,因为怎么看都没有任何收益,完全是意气用事。”
周濂月表情没什么变化,垂眸看她一眼,“你想说什么?”
“我也很惊讶。所以我要去烧香,求一求玄学。”
周濂月不解。
“保佑《津港十三日》大卖,叫你这个资本家大赚特赚。”
周濂月笑出一声。
南笳抬手,指了指茶几上的水瓶,周濂月拿起来,揭了盖子递给她。
她喝水的时候,周濂月忽问,那时候到底在跟周浠聊什么。
“浠浠说了不可以告诉你。”
“跟苏星予有关?”
“嗯。”
“他欺负她了?”
“他怎么敢——你不要问了,女生之间的话题。”
“你笼统说说。”周濂月很坚持。
南笳只得笑说:“那你不能出卖我。”
“当然。”
南笳将水瓶递还给周濂月,“就聊了一些……生理卫生方面的问题。”
“什么意思?”
“你自己意会!”
“那我直接问周浠去。”
“你才答应了不会出卖我……”南笳瞪他。
周濂月笑,手臂伸过来,自然地将她肩膀一搂,“你知道我很担心周浠。”
“好吧。”南笳受不了周濂月服软,只得说,“你想啊,你们妈妈去世的时候,她才七岁,后来又……没谁对她进行性教育。她跟苏星予,恋爱谈了挺长时间了,也是正常的成年人,总得……”
周濂月倒是惊讶,“他们还没?”
南笳点头,“她看不见嘛,当然害怕,苏星予很尊重她。我就对她进行了一些,恰如其分的指点。你还要知道细节吗?”
“……”
“浠浠告诉我说,那时候她初潮,什么也不知道。好像是你某天回来看见她裙子脏了,一声不吭地找来了甄姐,把她推进洗手间去。”南笳憋不住笑,“……周总,你也蛮不容易的。”
周濂月明白了那时候南笳似笑非笑的表情。
他有些尴尬,但仍是面无表情。
却收回了手,准备起身。
南笳当然不准他逃,伸手,一把抱住他的手臂。
他只得仍旧坐着。
南笳纯是为了揶揄,信口说道:“既然周总对养育女孩这么‘有经验’,我觉得我们以后可以生一个女孩。”
周濂月倏然转头看她。
南笳倒是微怔,因为觉得他目光几分奇怪,说不上来的意味。
她无端的心慌,抓着他衣袖的手指瞬间卸了力道,手掌在沙发边沿一撑,便要起身。
周濂月一拽,她又跌下去。
他伸臂将她一搂,低头看她,“跑什么?”
“……没有。”
“来吧。”
“什么?”
他笑,手指碰碰她的脸,“你刚刚说了什么?”
“……我开玩笑的。”
“那就先预习。”
“……”
周濂月手臂撑在皮质的沙发上,低头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