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是啊。”夏油杰没有隐瞒。他指着回信的评级和建议,问道:“你在建议的内容里,说我的笔触细腻,但是浮于表面,而且内容中有巨大的矛盾之处,这是怎么回事?”
“这是因为……”
花梨纯刚想开口,五条悟却突然打断了她的话。
“花梨,先仔细想清楚了再说。”
白发少年的脸色有些发沉。他低声说道:“有一件事我必须先和你说清楚。和星野社的回信一起寄到的,还有白浪社的信。”
“杰用了同一篇文章去参加白浪社的新人奖,拿到了第一名。”五条悟的蓝色眼睛越过墨镜的上缘,直视着花梨纯,“只是现在白浪社那边还没有公布新人奖的获奖名单,应该是在等待前五名获奖者的回复。但是在回复他们之前,杰打算先来问一下星野社的评级理由。”
听见白浪社的名字之后,花梨纯的表情微微一怔。
“原来如此,这篇文章被白浪社评为新人奖第一吗。”她显得有些意外。
“没错,所以我才想来问个清楚。”夏油杰回答。
“好,既然你已经亲自过来,那我就对你直说了。”
花梨纯从夏油杰手里接过了她寄去的回信,手指指向了上面的内容。
“你这一次投稿来的,是篇幅不长的纯文学《人间之苦》。里,异食癖的少年吃什么东西都没有味道,只有在吞食人类的毛发时能够尝到味道。”
她总结道,“为了获得味觉的刺激,少年偷来不同人的头发吃下,将品尝到的各种苦味之称为‘人类之味’,并且描述了自己吃不同人的头发的体验。”
五条悟还没有看过夏油杰写的内容,闻言望向他的目光不由得有些复杂。而夏油杰却无视了来自六眼的、令人难以忽视的目光,点了点头:“没错。”
“这篇纯文学的笔触很精炼凝实,想必你在写作的时候也十分用心。”
花梨纯先是说出了的优点,紧接着话锋一转。
“你想写的,是人类的‘苦味’,使用的是能够通过使用人类毛发而触发自身味觉的少年的视角,通过这种奇异的味觉来剖析人类。但恕我直言,文章想要表达的观点太浮于表面了。”
花梨纯问道:“这个异食癖少年自己本身也是人类,所以应该是通过人类的视角观察同类吧?”
“是这样没错,”夏油杰的脸上还保持着温和的神态,“所以说为什么……”
但还没等夏油杰说完,花梨纯就继续了下去,打断了他的话。
“但是文章里的描述给人的感觉就像是人类观察蚂蚁一样,带着一种令人不爽的自以为是和自命不凡,仿佛笔者本身已经自认为凌驾于自身所处的族群。”
她说,“正因为那是高高在上的、仿佛高等种族对低等种族的审视,没有真正视作同类的那种、令自己彻底融入的平等观察,所以你的太浮于表面、太过肤浅了,就和三年级小学生的昆虫观察日志别无二致。”
夏油杰脸上的笑容无法继续维持下去了。他睁大眼睛,表情愕然:“……啊?”
五条悟的瞳孔微微一缩,但却站在一旁,一言不发。
——她居然就这样毫不留情面地,把自己的想法直接说出来了……
而另一边,花梨纯的话还在继续。
“而且,表面上,你的文章写的是少年去品尝各种各样的人的味道,主动通过味觉去了解其他的人的故事,角度十分新颖。但实际上,在写作的时候,你已经顽固地对‘人类’应有的形象做出了定义,并且一遍又一遍在文章里强调你心里认定的定义吧?”
“异食癖少年的出现,并不是为了让读者学习去理解他人,而只是为了反复向读者强调你自己的价值观而已。那些刻意往互相了解的主题靠拢的词句令人毫无共鸣,只体现出作者在生拉硬扯罢了。”
花梨纯读过太多文豪狗勾的文章,甚至和他们朝夕相处。因此,原本对文学一知半解的她也变得敏感了起来。
假如放在过去还没有接手星野社的时候,那当时的花梨纯,在看完夏油杰写的异食癖少年品尝人类之味的后,或许同样会像白浪社的评审一样,对此大加赞叹吧。
但现在的她,已经完全能够全盘察觉、而且无法忍耐文学中不够真实的、浮于表面的东西。看到这种文章,就像是米饭里掺了沙子一样难受。
“是反映作者内心的一面镜子。你的刻意披上理解的外衣示人,但骨子里却全都是偏见,拒绝真正的理解。所以我才会说,你的有巨大的矛盾之处,不干不脆,只觉得憋屈。”
“如果要说我个人看完之后的感受的话,那就是……”花梨纯皱起眉,低声说道,“作为人类,完全无法认同。”
第75章 晋江文学城独家发表
斜坡尽头, 少女与两名年龄相仿的少年站在一起,身上穿的校服却不像是同一所中学的——这一场面引来了不少路人的注目。
“他们在干什么啊?”
“该不会是约会吧?”
“看那气氛哪里像是约会?倒像是在吵架……”
经过的路人往往好奇地投来目光,议论声音或大或小。但身为咒术师, 即便是刻意压低了的声音,也能听得一清二楚。
然而, 即便如此, 花梨纯的话却完全没有因为路人的目光而停下来。
“但是因为你写得很认真,而且确实反映了你内心的一部分, 所以我给了D级。”花梨纯又说,“我还收到过很多E级F级的稿子,你的毕竟还是有明显优点的。只可惜和缺点比起来……”
夏油杰沉默不语。然而他垂在身侧的手已经不知不觉握紧成拳, 手背上隐隐凸出了血管的形状,鬓边也渗出了汗珠。
突然,一只手从背后捂住了花梨纯的嘴。
“唔……”花梨纯还没说完的话噎在了喉咙里。她拍了几下捂住自己的那只手, 随后仰起头, 看向不知什么时候就站到了她身后的五条悟。
“够了, 花梨。”五条悟低下头看着她,目光中带着制止的意味, “你说得太过了。再怎么说,杰的也并没有糟糕到那种程度。他拿到白浪社的新人奖了吧。”
虽然五条悟也不太认同夏油杰一直以来秉承的“正论”观点,但被花梨纯说成这样, 也太惨了一点。
五条悟明白夏油杰的骄傲, 正是因为他自己也是如此的骄傲。他们一直以来都是最强, 所以或许夏油杰无法容忍花梨纯再这样说下去。
花梨纯沉默两秒,再次拍了拍五条悟的手臂。后者犹豫了一下, 还是将手松开了一些。
“白浪社的评奖和我无关。”花梨纯不赞成地说, “而且是夏油杰他自己说想听我判断的理由的吧?所以我就坦诚地告诉他了, 仅此而已。本人都还没有多说什么,你就替他决定要拒绝继续听下去吗?”
五条悟的神色微微变了变:“杰是我的挚友。”
“没错,你们是挚友,不是监护人与被监护人的关系。”
“你生气了吗?”花梨纯又转而问夏油杰,“而我的看法,归根结底也是一家之言。所以如果作家本人拒绝我的意见,我也不会强求。”
“……”
夏油杰的面色很不好看。但他直觉感到,这种时候如果让花梨纯住口,那就和他不战而逃没什么两样。
他还是说道:“你继续把想说的话都说完吧。”
闻言,花梨纯的脸上露出了仿佛早就猜到会如此的笑容来:“好。”
“只可惜和缺点比起来,表达和文笔方面的优点显得势单力薄。”她继续把刚才的话说了下去,“假如你抛弃假装理解的虚伪外衣,直接把这篇文章写成不顾他人目光的内心独白,或许还会有可读之处。”
“但现在这一篇,如果除去文笔不谈的话,就是最低的F级。”
花梨纯摊开了手:“我说完了。”
在花梨纯的目光之中,夏油杰顿了顿,突然问道:“那中的少年呢?你对那个少年怎么看?”
花梨纯直视着他的眼睛:“很悲伤。无论是只能从陌生人的头发中品尝出不同的苦味这种事,还有被你写得矛盾至极这种事。如果他能够在人生中品尝到更多的味道,那就好了。”
“……是吗?”
夏油杰下意识地抬起手,将垂落额边的一绺黑色长刘海用手指梳理到脑后。
他的脸色依旧有些发沉,低声开口:“其实,我……”
夏油杰的话还没有说完,斜坡的尽头突然传来一个声音:“啊!”
花梨纯下意识地循声看去,立刻发现站在斜坡尽头的,灶门炭治郎的身影。
红发少年睁大了眼睛,目光中少见地满是愤怒。他握紧了拳头,大步冲了过来,怒吼道:“你们都在干什么啊!”
“炭治郎?”花梨纯大吃一惊,立刻意识到了哪里不对。
——五条悟的左手搭在她的肩膀上,右手一直绕在她肩颈附近,准备一有不对立刻捂住她的嘴。而她光顾着和夏油杰说话,根本没有注意到五条悟的预备动作。
在竹马眼里看来,就好像这两个可疑的男高中生准备劫持她一样。
“不是的炭治郎!”花梨纯连忙从五条悟的手臂里钻了出去,“误会了!你听我说!”
灶门炭治郎的表情从愤怒变得愕然,不得不猛地刹车:“……诶诶诶!?”
……
一番解释之后,误会终于解开。
“其实我在和他们说新人投稿的事情哦。”花梨纯指着夏油杰说,“这位就是投稿人。”
她继续指向五条悟:“这个是刚接手星野社时认识的朋友五条悟,帮过我很多忙,是个大好人。”
听到这里,五条悟不由得有些无语。而夏油杰头一次听见五条悟被人形容成“大好人”,原本低沉的心情竟然有些持续不下去,甚至觉得有些好笑:“……”
“这是我的青梅竹马,灶门炭治郎。”花梨纯又朝着咒高男高中生们介绍道。
“原来是这样啊。我还以为是之前的媒体搞的鬼,你们要把小纯抓走呢……”
灶门炭治郎目光透露出歉意来:“真对不起,误会了你们。”
“……没关系,而且我们已经准备离开了。”在五条悟来得及开口之前,夏油杰朝着花梨纯和灶门炭治郎挥了挥手,“毕竟来找你的目的已经达成了。谢谢你的评价,那些真的很有用。”
“是吗?”花梨纯脸上的表情不由自主地严肃了一些,“你真的已经听到了你想要的了吗?”
闻言,刚才还说出了那些话的夏油杰不由得默然。
“那只是场面话罢了,事实上,我并不服气。”他说,“我不认为我的文章像你说的那样,只能评上D级。星野社的,或者说你的看法,只是众多看法中的其中一个罢了。”
“除了我自己的文章以外,星野社过去在《月刊文学》上刊载的文章也一样。”
夏油杰直视着花梨纯的眼睛:“我个人也读过那些文章,无论是行文还是内容都浑然天成,拿到古典艺术文学奖、或者是本屋大赏都不稀奇。但是就个人而言,我同样不认同《月刊文学》上刊登的这些作品。我认为它们过分颠覆了人类的正确形态,令我心生不悦。”
“强者拯救弱者,抑强扶弱,才应该是人类的正确形态。”他说,“而在例如《罗生门》这样的作品之中,强者没有强者的操守,弱者也没有弱者的姿态,抑强扶弱更是一个笑话。这种,恕我完全无法赞同。”
“到底正确的一方是我,还是你们……”夏油杰抿了抿唇,“我会好好弄清楚的。”
听见这话,花梨纯却没有生气,反倒露出了笑容。
“原来你也在读星野社的啊。”她高兴地说。
没有想到花梨纯会是这种反应,夏油杰不由得愕然,随后心头涌起一拳打进了棉花的无力感。
就只是这样而已吗?
夏油杰听五条悟说过,当初禅院直哉对着《月刊文学》的文章大放厥词,才会导致他的头发被花梨纯剃秃。但这一次,同样是《月刊文学》的文章被批判,她却好像很高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