所有的臣子,包括她,都被困在这个包围圈里。
他想做什么?
谢玉京伸出的手僵硬在半空,他垂眸。似乎在想什么,片刻后,又笑了起来。
“你全部都想起来了?”
“是,”容凤笙眸子里冷冷的,“我全都想起来了。包括你是怎么让我忘记的一切。”
“那又怎么样呢。”
谢玉京有些不耐烦地打断了她。
“谢絮已经死了,没有任何人能够阻止我们在一起,”他眉心微蹙,有些难过地看着她,“若是你害怕那预言,没关系,朕可以把郗鉴雪杀了。”
随着话音一落,郗鉴雪的脖子上,也横了一把剑。
容凤笙悚然,她早就知道,谢玉京是个疯子但是没有想到,他可以疯到这种程度,神官在朝堂与民间的影响力,绝不亚于任何一位圣贤、大儒,若是死在皇帝手中,那这个皇帝,也离亡国不远了。
哪怕是她的父皇,就是再荒唐残暴,也不会去撼动神官的地位与性命。
谢玉京却要这么做,他难道不在乎皇位?
容凤笙笑了笑,“你杀啊,杀了郗鉴雪,必定民怨滔天,你想做亡国皇帝,便做。”
谢玉京眉宇微蹙,很是犹豫。
然后,他扬了扬手。
无巳的剑下一用力,郗鉴雪的脖颈间血线飙射,颀长的紫衣身影,重重地倒了下去。
他皮肤白,那红更是显得触目惊心,逐渐将地面染得血红,还在不住抽搐,容凤笙瞳孔骤然紧缩,他真的将郗鉴雪给杀了?!
“朕可不信什么天命,”谢玉京笑眼无辜,额心朱砂鲜红,宛如小玉菩萨,此时此刻,却是比恶鬼还要可怖。
“你害怕了朕?”
容凤笙脑子里嗡嗡作响,若是郗鉴雪死了,那她脱身的计划便少了一环,他怎么会这么轻易就死了?
更不可思议的是,谢玉京怎么敢?!
他这样做,无异于自掘坟墓。
她神色外露的太明显,谢玉京不禁笑出声来,“我知道,你恨这些背叛了大兴的臣子,今日,我便将他们全都杀干净,给你报仇,如何?”
此话一出,满朝震惊。
他们没有想到,好好一个封后大典,竟会演变成这个样子,而素日里温和仁善的皇帝,竟是性情大变,扬言要将他们屠杀干净?!
多希望是幻觉,然而四周,不知从哪里,冒出了密密麻麻的羽林卫。
他们个个手持刀剑,一步一步地围拢上来,在场多是文臣,即便有武将,也多半没有随身带着武器。羽林卫直接听命于皇帝,若是当真大开杀戒,他们没有一个人逃得了。有人双腿一软,跪在了地上,不住哭求着陛下饶命。
顾泽芳凛然而立,长眉蹙起,眼眸紧锁着社稷坛上那两道对峙的身影。
女子凤袍飘荡翻飞,容颜绝丽,像是热烈的火。
没有哪一刻,能比现在更令容凤笙清楚地认识到。
他绝不可能,成为一个仁君。
容凤笙心底冰凉,方知自己,错的有多离谱。
即使她留在他身边,也只是被控制、被囚.禁,他已经开始,一步一步,像一个皇帝。
但绝不是一个好皇帝。
她总有约束不住他的那一天,届时,繁衣所爱的一切,都会毁在他的剑下。
“怎么办呢,阿笙是半点也不心疼我了,”谢玉京无奈叹气,眸底却满是阴翳,“你不肯到朕的身边来,朕很生气,朕想杀人。”
他转向台下,眼眸是冷的。容凤笙不知道,他胸腔里跳动着的那颗心,是否也是冷的。
“看朕杀到第几个人,你才会来到朕的身边?”
他嗓音凉薄,好似说的不是杀人,而是在说天气冷暖那般漫不经心。
“迢迢,谢清莺,郗鉴雪……你要杀多少人,才肯罢休?谢玉京,你的爱就是这般?若这就是你爱我的方式,那我宁愿,当初就死在祭神台上。”
谢玉京的脸色倏地惨白。
“如果你要我的命,”她用簪子抵在了自己的颈动脉上,那么决绝,“谢玉京,我还给你。”
“你不是那样的人,”谢玉京眯了眯眼,垂在身侧的手暗暗捏紧,“你没有理由这么做。”
他说对了,容凤笙不会轻易放弃自己的生命,但也不想轻易对他妥协。
她勾了勾唇,簪子抵得更紧,流出丝丝鲜红,她的眼里像是燃着火,“你怎知我不会?我不会踩着那么多人的尸骨,只为了站在你的身边。”
“可你说,你爱我的,”
好半晌,容凤笙听见他低低地说,转瞬间,又恢复了平静,仿佛那一声,只是她的幻觉。
“你到底想要什么?”谢玉京露出一个比哭还难看的笑,“我真的不懂啊,你告诉我,你到底要我怎么做,才肯好好地爱我?”
容凤笙默了默,低声道,“我要繁衣活过来。”
容繁衣,又是容繁衣,谢玉京声音很轻,“你就这么爱他?”
“你拿他当成什么?到底是你的弟弟,还是……你的爱人?那我呢,我又算什么?”
每说一句,他的脸色便变得更白一分,活人怎么可能争得过死人,容繁衣的离世,注定了,会在她心上留下浓墨重彩的一笔。
他不论怎么做,她心里,都不会只有他一个。
当成什么?
容凤笙很清楚,这跟对他的感觉不一样。
“当成什么?我愿意为他而生,为他而死,我这样说,你懂了吗?你让我忘了他,便是再一次杀了他。你没有救他,还令我忘记他,我怎么可能原谅你?”
她闭了闭眼,这一次,却没有泪水从中流下。
谢玉京就像是被人重重打了一拳,差点站立不稳,嘴唇也惨白得不像话。正如谢清莺所说,当她想起容繁衣,一定会要了他的命,果然,她终于用自己的办法,将他杀死,一剑穿心。
他整个人就像是枯干的树,没有半分活力,“可是,他死了不是吗,你所爱的那个人,早就死了,死得那样凄惨、毫无尊严,现在,也不过是烂肉一滩,”谢玉京病态一笑,“你怎么让他活过来?”
世间,一瞬间极为安静。
就连风雪,也湮灭了声息。
许久,幽幽的女声响起。
“我知道,他离开这世间很久了,我听不见他的声音,看不见他的笑容。他再也醒不过来了。”
她手掌按在胸口处,像是在感受什么温暖的东西,垂眸,缓缓露出一个笑。
“但只要我记得,他就一直活着,活在我的心中。”
容凤笙没有看见,对面的青年,眼眶瞬间发红。
他密绣的睫,如同蝶翼微颤,从中,落下晶莹的泪珠,一滴一滴,如同断了线的珠子。
顺着白皙的下颌,颗颗滴落。
而他就好像全然没有知觉,只是安静地盯着她,静静等待着最后的审判。
“我想离开这里。”
谢玉京露出了然的笑。原来含露殿的相守,都是大梦一场是吗,只有他一个人沉溺其中,不愿醒来。
而她,比谁都清醒。她所说的那些,陪伴他,照顾他,要给他很多很多的爱,全部,都是虚假的。
她再次为了容繁衣,要抛弃他。
“你曾护佑我六年。”
忽然,他冷冷道。
“我今日不杀你,便当还清那六年的恩情。”
“止喜!”
谢玉京忽而转身,厉声道,“拟旨。”
他是皇帝,拥有三宫六院,要什么绝色没有,何苦为了一个心不在他身上的女人,苦苦纠缠?
他袖子一甩,血红的皇袍在寒风之中,烈烈翻飞,他的声音,亦是冰冷无比,“从即日起,容氏册为太妃,逐出宫中,迁入大菩提寺,为先帝祈福。终此一生,不得踏出一步!若违此令,就地诛杀。”
对于这样的结果,容凤笙心平气和地接受了,她现在最需要的,就是远离皇宫,脱离他的控制,她不可能再跟他纠缠下去了。
谢玉京的眼里空洞,手指攥得死紧,骨节痉挛到发白。再也不会给她任何的机会了。将他的心反复践踏,她真的以为,他是没有感情的玩偶吗?因为感受不到旁人的痛苦,所以也不会有任何痛苦吗?
容凤笙怕他反悔,她低着头,任由宫人将身上的凤袍脱去。还有凤冠,亦是被人小心摘下。她满头青丝披散,一身素衣,一步一步,走下社稷坛。
她走得那样决绝,半点也没有回头。
终究,与他背道而驰。
……
兜兜转转,还是回到了这里。
容凤笙手指拂过桌面,曾经与他相处的场景,历历在目。那碗热气腾腾的鸡汤的滋味,她记得,亦是她平生尝过之最。
到底,不是同路之人,注定殊途。
她闭了闭眼,笃笃笃,房门被人敲响。
深夜响起叩门之声,倒是诡异。
容凤笙却是平静,拉开了门,风雪卷过,撩动她鬓边碎发。只见前方,悄然立着一名布衣女子,厚厚的灰布几乎掩盖了整张容貌,只露出那双妩媚的眼。
容凤笙一眼认出,来人,正是谢清莺。
而她身后,一人缓缓走出,紫衣银蝶,容貌胜雪。
郗鉴雪?!
容凤笙震惊不已。
“你不是死了吗?”
她不禁脱口问出。
郗鉴雪还是那副木头脸色,他径直走了进来,好似根本不觉得,深夜进入女子房内,有何不妥。
容凤笙不由得看了谢清莺一眼,只见谢清莺脸色苍白,却笑道,
“若不是郗大人,我还在牢中受苦,你也不会这么轻易便逃出魔爪,既是贵客,公主便不要计较这么多了。”
容凤笙顿了顿,“无需叫我公主。”
“那唤你阿姊可好?”谢清莺淡淡一笑。
容凤笙默然片刻,却道:
“先进来吧,莫叫人看见了。”
待二人都坐定,容凤笙这才向着他们深深一揖。
“连累二位,是我之过。今后东窗事发,一切罪责,皆由我一人承担。”
“哪能让阿姊一人担了?”谢清莺妩媚一笑,“既然做了,就没想过全身而退。”
“不过,你真的想好了?”她眼眸幽幽,深受折磨后的面颊有些消瘦,却无损那眸底的亮光,依旧熠熠生辉。
“要我说,你应该留在宫中,等时机成熟,给皇帝一刀,届时,你便是太后,随便从宗室中找个孩子,这天下便是你的。”
“可这天下,还是姓谢的天下。”
容凤笙看向郗鉴雪,“而且,由不由得我做上这个皇后,这你该问问郗大人。”
她要做皇后,郗鉴雪会给她后路?
此人说忠于皇室,倒也不算,一切都只遵照着预言行事,卦象说,她做了皇后,大成便会灭亡,于是他便主动出手,来阻止这一切的发生。
某种角度来看,倒也算得上是兢兢业业。
而且,照着谢玉京那个霸道的性子,便是她与朝臣,稍微走得近了一些,都不行。
她在宫中,势必难以获取属于自己的势力。
按照原计划,应该是郗鉴雪挟持于她,而后二人,一同离开皇宫。
反正他的目的,是不能让她当上皇后,她则是想要摆脱控制,谁知,谢玉京竟是……直接将他一刀咔嚓了。
容凤笙不可思议地看看男子的脖子,上面白嫩光滑,比豆腐还要洁白,当真是一点伤痕都没有!
难道那次,也是障眼法之类的手段?
她的目光停留得有些久,郗鉴雪抬眼看来,眸底清澈得如同一面镜子,容凤笙觉得,他不说话的时候,当真有那么几分像是世外高人。
许是看出了她的疑问,谢清莺笑了笑,“可不要小看我们这位神官大人,胜过凡夫俗子远矣,我从未见过,有人可以在地牢之中,来去自如。”
容凤笙微惊,迄今为止,她也只听过,季无赦有这样的能力,毕竟他的武功造诣极高,转念又想,郗鉴雪是他师弟,那有这般能力,倒也不算稀奇。
真人不露相,或许便如此吧。
谢清莺整了整衣袖,淡淡望着紫衣男子,“我也是不久前才得知,钦天监,出身云寰那等神秘之地。或许,大人知道起死回生之术,也说不定?”
她眼底隐隐有着狂热,还有深藏的一丝希冀,容凤笙便知道,她心中的执念,还未曾散去。
自己,又何尝不是如此呢?
郗鉴雪道:“世上并无此等术法。人的命数,皆有天定,时辰到了,便会归于尘土。”
容凤笙若有所思,忽然问道,“那大人,又何必插手旁人的命数?”
“你是说,你的命数吗?”郗鉴雪嗓音空灵,犹如世外梵音,说得就像真有那么回事,“那是我的使命。我出世,便是为此而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