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微臣说过会帮公主,那自然不会食言。”
觉察到他态度的改变,容凤笙有些奇怪,又听他淡淡道,“臣曾经给公主一块玉佩,道有任何事,只要微臣力所能及,都可以来找微臣。君子一诺千金,不会赖账。既然找了微臣,就不用去找旁人了。公主放心,微臣会想到办法,让你与太子殿下见上一面。”
说罢,冲她作了个揖,缓步离去,袖袍上的白鹤翩然欲飞。
容凤笙眯眼,看着男子远去的背影。
迢迢这才走到她身旁,低声道,“陛下说,要公主好生待在长生殿中,不得外出。”
这就是要监.禁她的意思了。
她有些犹疑,“顾大人,真的能帮咱们吗?”
“他是君子,只要应诺,便不会食言。”
容凤笙长长吐出一口气,
“顾桢旁的不说,这教养出来的儿子倒是人才,”
桐花万里丹山路,雏凤清于老凤声。
“公主为何不去求陛下?”
“求谢絮有用吗,他早就想杀谢玉京,如今,不过是找到了一个绝好的借口罢了,”
容凤笙淡笑,那一夜,她不信谢絮不是一早就收到了消息。
却等到谢玉京绝无脱身之机时,方才提剑入殿……谢絮的忍耐力,比她想象中的要好多了。
所以,她不信他。
“他在即墨城起兵,而东宫早已被谢絮层层封.锁,一点消息都透不出去。如今五十万大军尽在谢星澜的手中,那不过是个十二岁的孩子,我不能放心。”
她想着摇摇头,“真是一直以来,都不令人省心,到底还是个孩子,难以事事周全。”
迢迢实在不明白,怎么到了这种时候,公主还是一副淡定的模样,她皱眉,思索道,“其实迢迢与顾大人感觉一致,总觉得,事情没有这么简单。公主莫不是多虑了,太子殿下岂会一点后路都不给自己留呢?”
容凤笙沉默半晌,明亮的眸子望向天空,坦诚道,
“可是我不敢赌。”
遗奴的性命,不能赌,她也不敢赌。
她沉吟片刻,道,
“迢迢你还记不记得,父皇曾经赐给母后一枚丹药,可以令人出现假死的症状,叫做鹤息?”
白落葵心爱之人命悬一线,她手中还剩下一枚栖元,若是用它换来鹤息……
迢迢浑身一震,立刻跪倒在地,
“还请公主三思!”
“这是您最后的保命之物,若是交了出去,今后若是遇事,该怎么是好?”
容凤笙却淡道,“我心意已决。”
这世上仅存的两枚栖元丹,原本是她与繁衣留到一起逃去云寰时,救命用的。宫变前一日,她去宫中要替繁衣,被拒绝后,繁衣将丹药缝进了衣衫之中,送给了她。
谁知竟是在一日之内,便送了出去。
迢迢依旧跪地不起,泪目请她再想想。容凤笙将她扶起,道:“就当是还他当初的救命之恩,从此之后,我与他,便是两清,”
“再也不必相见。”
……
近日来局势愈发紧张,谢玉京要被处斩的消息,很快便传遍了朝野内外,也有震慑叛军之意。
谁知,谢星澜却像丝毫不在意谢玉京的性命,依旧率领着五十万大军长驱直入,梁王临危受命,领兵前去镇压。
那边,父子即将在战场之上比戈相见。
这边,谢絮铁了心要废太子,处死谢玉京,以谋反之名。
连带着东宫上百人,尽数处决。
眼看着就要血流成河,立刻有朝臣出面阻止,认为太子谋逆之事有待商榷,将罪责,全部都推到了千里之外的谢星澜的身上。
迷雾重重遮绕,朝野人心惶惶。
谢絮在长生殿安排了大量的羽林卫。
几乎是密不透风地看守,容凤笙偶尔往外看一眼,便能看见走动巡逻的羽林卫,腰间刀剑相击,令人畏惧。
这夜,容凤笙正浅睡,窗子被人敲响。
她倏地惊醒,翻身下地,随手拿起一旁的外袍披在了身上。
顾泽芳站在窗台之后,一身玄衣衬得脸色冷峻。
飘拂的雪白帷幔后,立着一道纤细的身影,长发披肩,赤.裸的足踝在帷幔下若隐若现,如瓷白皙。
容凤笙眸光噙笑,向他望来。
“顾大人您总算是来了。”
他看了一眼,便不敢再看,低下头道,
“时间紧迫,公主请跟微臣来。”
容凤笙系好斗篷,戴上帽子,手臂间挎着一个食盒。
顾泽芳一边引她行走,一边状似无心交谈,
“公主是哀帝二年嫁进的南阳侯府?”
她莞尔,道是,忽地想起自己还在闺中时,便与顾泽芳相识了,是因为一卷佛经。
尤记得,她当时给清声的信中,有这么一句,“日出东海落西山,愁也一天,喜也一天。少荤多素日三餐,粗也香甜、细也香甜。新旧衣服不挑拣,好也御寒、赖也御寒。常与知己聊聊天,古也谈谈、今也谈谈。亲朋好友互慰勉,贫也相安,富也相安。”
顾泽芳忽地一叹,“公主如今的心境,可复当初?”
容凤笙一怔,随即低眉道,
“禅心已作泥沾絮,不逐春风上下狂。”
收住心猿,看住自性,不再……动心起念了。
顾泽芳一怔,随即心口漫上淡淡怅然。
“如此啊……微臣晓得了。”他骨节分明的手放下了马车帘子,微风卷过那双冷冽的桃花眼,有着容凤笙不忍看,也看不清的情愫。
太子被关押在诏狱。
狱卒上前阻拦,顾泽芳淡淡一笑,泰然自若地从怀中取出一封明黄信纸。
“这是陛下手信。上有天子宝印,尔等竟也不认识么?”
狱卒细细看过,当即大惊,连忙跪地高呼万岁,很快便将二人放行。
容凤笙走了几步路,看顾泽芳将信纸收入袖中,脸上没有半点异色,不禁感到诧异。
伪造皇帝印信,乃是欺君大罪,顾泽芳堂堂礼部尚书,做这事竟是信手拈来?
顾泽芳许是看出了她心中所想,轻咳道,
“公主不必感到负担。臣虽是守礼之人,可也明白人伦义理、亲情贵重。人非草木,孰能无情?
公主想见太子最后一面,是仁义当先,泽芳此举,不过是遵从本心。若是陛下要治罪,顾某一力承担。”
容凤笙心下感慨,更是几分感激。
“大人恩情,来日必将结草衔环以报。”
顾泽芳皱眉。“公主不必。臣说过,微臣从来不想从公主这里索求什么,一切都是微臣自己愿意,”
许是觉得自己说的有些多了,顾泽芳轻轻一咳,伸出手道,
“公主请。”
再次相见,没想竟是这样的一副光景。
容凤笙隔着栏杆,望着那道熟悉的身影。
那人背对着她,一袭墨发披散下来,流泻在石床之上,发丝光泽乌黑依旧,根根分明。石床湿冷,他囚服加身,侧身躺在其上,修长的身躯衬得那床有些窄小。
光一个背影,便勾动人心中不少绮思。
忽然,他长腿微蜷,轻轻叹了口气,清润的叹气声又轻又柔,一点点消散在空气中。那一袭乌发流泻得到处都是,忽地肩膀微动,缓缓坐起身来。
容凤笙沉浸在自己的思绪之中。
难道说,他预料到自己,
有沦为阶下之囚的一天吗?
谢玉京这个人,是没有恐惧、没有情感的人吗?
为什么,沦落到了如此境地,他还是可以坦然坐起身,对着她莞尔微笑呢?
谢玉京视线与她接触,微微一怔,像是在确定自己是否是做梦那般,像只狐狸般眯了眯眼。
不是做梦。
他眸光微亮,嘴角勾起淡淡的弧度。
冲她甜蜜一笑。
顶上开了一个小窗,月光惨白,薄如轻纱,落在了他的面颊之上,鼻梁如琼玉、嘴唇如菱花。
额心的朱砂没有黯淡,反而愈发流光闪烁,一望无际的空白中只缀一滴鲜红。
他像涉世受难的佛陀那般,衣襟半敞的肌肤上,有着道道鞭痕,延伸到了内里,在衣衫上绽放出绮丽的血花,宛如绣在上边的红梅。
整个牢狱中弥漫着血的味道,寒梅香气四溢。
不知道,是不是因为尽欢留下的后遗症,
她竟是觉得,喉咙中有股干渴之意,一路烧到了肺腑之中。
谢玉京静静望着她好一会儿。
缓缓出声,“母后这是来,送我最后一程的吗?”
他语气里带着欣慰的笑意,眸光闪烁如星辰。
第54章 054 遗奴,听话。
054
谢玉京静静望着她好一会儿。
缓缓出声, “母后这是来,送我最后一程的吗?”
他语气里带着欣慰的笑意,眸光闪烁如星辰。
“微臣在外间等候。”顾泽芳低声道, 身子一侧,便转到了一边。
容凤笙点头,随即推开门。
一股潮湿霉味逸散开来。
“母后,我可真是想你。”谢玉京轻叹了一声, 目光紧紧地锁住她的面庞,“这里的夜真冷,母后可以抱抱我吗?像小时候那样。”
容凤笙的眼里明明白白写了四个大字, 你在做梦。
“真狠心, 好歹我们也曾睡……”
谢玉京很快就看见了牢房外的一角深青之色,眸底一暗,却住了口没再说下去,他这样倒是让容凤笙有些无所适从,
她以为再见之时他会发怒会冷漠,或是冷嘲热讽,通通没有。他就像从来都没有跟她闹过什么不愉快, 脸色闲适而惬意。
容凤笙将自己亲手做的几个菜摆在了桌上, 试了试,还带着温度。
她给他盛了饭又添上一杯酒, 而后静静坐在他对面。
“你没有问题, 想要问问我吗?”
谢玉京掀起长睫,“问什么?”
容凤笙淡笑不语,指了指杯盏,
“寒山翠,不尝尝么, ”
“断头酒?”他笑眯眯的,支肘看着她,明亮含笑的眼神让她有些招架不住。
她眼神侧开,“落到这样的地步,后悔么?”
“后悔啊,当然后悔。”
他将酒一饮而尽,徐徐地吐出一口气,睨视着她,有些放荡地笑着,“后悔没留个后,”
果然狗嘴里吐不出象牙。
容凤笙没搭理他,静静地布菜。
面前忽地笼罩下来阴影,“母后呢?今天来见我又是为什么呢,你又是怎么过来的呢?”
“你求他了么?”他眸子里闪烁着晦暗的光。
他,自然指的是谢絮,容凤笙却是避而不答,“只要你答应不再纠缠,我有办法保住你的性命,”
她淡淡道,“你将失去太子的身份、储君的权势,但你可以保住一条性命。”
“这算是母后给我安排的结局么?甩了我,这么不留情面,”
谢玉京笑了,捏住杯盏的手逐渐收紧,低声道,“我从来就没有在乎过储君的身份,也从不觉得谢絮给我的这一切都是我应得的,你要是想要,我可以全部捧到你面前。你想我做什么样的人,我就做什么样的人,你讨厌我杀人,我可以从今以后,永不沾染鲜血,只要你不放弃我,不离开我。”
他手背上青筋鼓起,“可是为什么你要这样做呢?宁愿去求其他人,却不相信我一次?你告诉我,为什么你的心可以变得这样快?”
“容凤笙,你真是懦弱,又自负,”
他站起身,居高临下地看着她,眸光睥睨。
“你从来就没有选择过我。”
“遗奴……”她有些无奈。
他却咄咄相逼,“若是有一天,容繁衣,跟我必须死一个,你会选择谁?”
容凤笙低下头。
“不会有这样的选择。”
兜帽之下,女子肌肤雪白近乎透明,浓密的睫毛轻轻颤动,侧颜弧度美好,让人忍不住想要呵护,可谁知道这样的皮囊之下,是一颗永远捂不热的心?
“你就是在做这种选择,现在。”
“你要大成的江山,给容繁衣陪葬,我也是那祭品之一,不是吗?”
谢玉京语气狠决,“你心里的容繁衣没有死,但是我要将他杀了,彻底地杀死。我跟他,只能活一个。”
他好像已经看透了她似的,神色竟有一丝苍凉。
“从始至终你的选择,并非只我一个,”
谢玉京虽是笑着,眸底却是冷的,“你是我见过最自以为是的人。你觉得我的感情带着代价,你不敢承受那样的代价,你不敢让我站在世人的面前,才那么轻易地就将我放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