见她翻阅的有些久,顾泽芳轻轻咳嗽了一声。
“公子还信佛?”
容凤笙这才将佛经归还,随口问道,
顾泽芳却感觉,这位女郎待自己的态度,前后突然变得很不一样,隐隐有了几丝亲昵。
他当下心中是警铃大作。
便刻意地保持了一点距离,道,
“偶尔看一些,静静心罢了。”
容凤笙倒没在意他这避之不及的态度。
当得知面前这位,就是清声公子的时候,她暗暗松了口气,感慨这缘分的奇妙。
既然是清声,他们也不算是素不相识。
他们常年互通书信,对彼此的心性都摸了个大概。
他化名清声,她的化名是怡文。
写信时的字体,是她从繁衣那里学的大篆。每每与他谈论,总是酣畅淋漓,有种心意相通的感觉。
怡文,这名字倒是普通,顾泽芳应当想不到会是她。
方才还有几分拘谨,现下,却像是看待一位老友。她看着顾泽芳的眼神,都亲切了许多。
这人信中言谈恣意,看得出是心有大志之人。
只困囿与凡俗规矩,难免有些愤世嫉俗。
顾泽芳见她迟迟不语,似是若有所思,忍不住问道,
“难道姑娘也信?”
“我信,也不信,”她声音里含着笑意,“佛渡世人,大人亦是这样认为的吧?”
顾泽芳一怔,就听她低声说道,
“心之何如,有似万丈迷津,遥亘千里,其中并无舟子可以渡人,除了自渡,他人爱莫能助。”
那声音轻柔,如同春风拂面,润物细无声。
顾泽芳忽地不合时宜地,想起一个人来。
那是个与他心意十分投契的男子,有个名号,唤作怡文。
虽然未曾见面,与他的观点,却时常不谋而合。即便是亲兄弟,也没有这样的默契,就像是世界上的另一个他一般。
他极是青睐此人,后来不知为何,便断了联系,而他知道的唯一讯息,便是这位怡文,乃是个贵族子弟。
他私底下也去查过此人,却都杳无音信,送信与他的,也是收钱办事,压根不知道对面是何人。
就此茫茫人海,不得相见。
人与人的缘分是何等渺茫,此次失去,便是永远都寻不回了。
他甚而很是后悔,未曾将自己的真实名姓,透露与对方。
可眼下这位女郎,却让他有种熟悉之感。
就像是,面对怡文。
可不对啊……怡文分明是位男子,那一手大篆,也不像是出自一位小小女子之手。
“我有一个疑问,”容凤笙清清嗓子,有心想要试探一二,“顾大人才华无双,即便是闺阁女子也多有耳闻,却为何甘愿困于这方寸之地,不去大展宏图呢?”
顾泽芳觉得这问题来的古怪,却也不好拂了她的面子,沉吟着答道,“世上每个人都有其位置,就像天上的星辰,各司其职,不得颠倒秩序,罔顾礼教,将这世上的规矩都抛之脑后。我亦有自己的位置。”
其实说明白了,就是他不愿为反贼效力,
容凤笙莞尔,“大人请随我来,”
就在距离木屋不远处的地方,有一座堆砌的山石。
倘若站在这处,便是如履平地,宛如一座瞭望台。
从这里往下看,便是万家灯火,整座京城几乎都能尽收眼底,家家户户,终年都守在这样的寂静和平之中。日出而作,日入而息。
待到一日将尽的时候,亦会有炊烟袅袅升起。
她并没有多说什么,只是默默地站在那里,与顾泽芳一同往下眺望。
夜风款款吹过,撩动她鬓边秀发,又擦过他霜白的衣角,模糊的暖意。
他久久地怔愣。
顾泽芳几乎从不到这样的地方来。
其实,他原本就已经想通了。
从答应谢絮的那一刻起便想通了,只是心里,难免有疙瘩。
而这疙瘩,在这一瞬间,也全部都消除了,烟消云散。
他幡然醒悟过来。
为官是为的什么,不是为了那位置上的人。
亦不是为了一己之私。
是为,天下万民。
顾泽芳长叹一声。
他敛起袖子,一揖到底,“多谢女郎。”
“今夜女郎所言,顾某必会铭记于心。以往,倒是顾某局限了。”
他喃喃道,“心之何如,有似万丈迷津,遥亘千里,其中并无舟子可以渡人,除了自渡,他人爱莫能助。”
容凤笙只是淡笑,眼眸眺望远处。
“因为年少离家,后又失家,便觉得,有家、有家人陪伴在侧,是一件多么幸运的事。我不想让更多人,再经历这样的不幸了。”
顾泽芳微微皱眉。
没想到她,竟是有这样令人同情的遭遇。
也难怪,今日会那般悲伤了。
这与自己的境遇是何等相似啊,顾泽芳难免,生出同病相怜之感。
容凤笙忽地一拍脑袋,“瞧我,这是约大人来吃糕点的,怎么尽拉着大人吹风呢。”
顾泽芳亦是失笑。
轻咳道,“无妨。”
二人便缓步走向院子,气氛莫名轻快了不少。
一个青衣女子静静走出,她停在二人不远处,将托盘放在了桌上,微微一福。
容凤笙道,“这位,是我的妹妹。”
顾仙菱眼睛低垂,不敢与男子对上视线。
托盘中盛放着一些糕点,造型精巧,甜腻的香味,隐隐地飘来。
“大人请用。我这妹妹的手艺,可是一绝。”
顾泽芳拈起一只,却是有些惆怅,这芙蓉椰丝糕,是顾仙菱生前最爱,她也时常自己亲手做一些,送到大菩提寺来,想到这,顾泽芳便是一声轻不可闻的叹息。
顾仙菱的手腕,有些轻轻的颤抖,却是死死地咬着唇,一声不吭。
顾泽芳忽地一怔,皱眉凝向她的方向,只觉这位圆脸女郎看着自己的眼神,分外熟悉,像是在哪里见过一般,他心中存疑,想要踏近一步。
面前忽地叫人微微挡住,“我妹妹怕生,还请大人见谅。”
顾泽芳敛下眸子,致歉道,
“是顾某失礼了。”
“并非在下唐突,只是,令妹给在下的感觉,很像舍妹,”他长叹一声。
容凤笙能够感觉到背后之人在轻微发抖,像是下一刻就会控制不住哭出声来。
她登时感同身受。
为何感情这样深厚的兄妹,相见却不能相认?
她心里顿时涌出了一股冲动。
在顾泽芳低垂着眼,起身要走的刹那,她迈出了步子,“大人……”
袖子却被顾仙菱,轻轻地扯住。
她泪眼盈盈,冲着容凤笙轻轻地摇了摇头。
顾泽芳回眸,见她半天不语,便颔首道,“还未请教女郎名姓。”
“我、我姓闻,单名一个意字,”
“闻意?”顾泽芳微微一笑,不知是不是,因为她给人的感觉,实在过于干净舒适,竟是有些克制不住,心底的倾诉欲,
“其实女郎方才弹的那首曲子,舍妹也时常弹奏。她的琴艺,是我亲自传授。可到底是,曲终人散。”
他嗓音有些轻柔,带着不尽的眷恋,“我一直都很想,与她说声对不起。以往是兄长过于偏激,没有照顾到她的感受。其实我一直都相信,她一定在这世间的某一处,好好地活着。也希望今后,她能幸福快乐地生活下去。我为此手抄了一箱佛经,夜不能寐,日夜祈祷,盼着她,一定要平安快乐……”
容凤笙按紧手指,几乎动容。
却生生克制住了。
相认,是断断不能的。
若是顾泽芳知道顾仙菱还活着,按照他那极为护短的性格,必然不会同意顾仙菱独自一人在外乡生活,怕是非要护在自己的羽翼之下。
到时候,不仅念衣保不住,顾家也很有可能惹来灭顶之祸。
只是,顾泽芳的疑虑已经被引起,便很难打消,他拧着眉头,靠近了一步,“在下还是觉得,令妹……”
容凤笙一惊,一把扣住了顾泽芳的手腕。
而顾仙菱也趁机,飞快转身退下了。
手臂传来滑腻的触感,顾泽芳一僵,忽地像是被火烫到一般,飞快地缩了回去。
还后退了一大步。
他眼睛圆睁,愣愣地盯着容凤笙看。
容凤笙隔着幂篱,也盯着他看。
许久,他薄唇轻启,低声道,
“抱歉,是顾某唐突了。”
他的耳上漫上了一阵红晕,容凤笙也有些尴尬,见他实在局促不安,便微微欠身道,
“时辰不早,便不久留大人了,在此拜别大人。”
顾泽芳离开后不久,顾仙菱这才慢步走出,望着空无一人的远处,轻声道,“多谢阿姊。我心中,已然没有了遗憾。”
她叹道,“阿兄看上去,也是全然释然了。想必不久之后,他便可以做成自己想要的事。”
顾仙菱面上的笑容,如释重负,“若是有良人陪伴身侧,是再好不过的了。”
她转向容凤笙,忽地欠身道,“仙菱贪心不足,可否,托阿姊帮我寻一个人。”
容凤笙目露困惑。
顾仙菱沉吟道,“我阿兄以前,时常同我说起一人。”
“怡文,”她抬起头来,“那人名叫怡文。”
“却不知具体名姓,更不知是男是女,还请阿姊找到此人,若是男子,帮忙引荐于我阿兄,可好?我阿兄对此人念念不忘,期待与之结交,把酒共饮,”
“若是女子,年纪又合适的话,阿姊便帮我这个做妹妹的,说一回媒,”
她羞涩一笑,“聘为顾家长媳,可好?”
“阿兄说过,他不在乎相貌家世,这怡文,是他此生引为知己,分外珍重之人。”
容凤笙愕然。
心里说不清什么样的感受。
倒不是为了这聘为长媳,而是那句珍重。
大抵是付出的情分,竟然有一天,也收到了同等的回馈,这样的惊喜吧……
以为只是生命中的过客罢了。
却没想到,被人惦念至此。
也许,这就是佛家说的,缘?
但前提是,顾泽芳不知道怡文就是温仪。
若是知道了,恐怕……
容凤笙叹了口气,若是知道了,怕是恨不得,直接上手来掐死她了事吧。
还引为知己,不拔刀相向,那都是他宽宏大量。
却不忍看弟媳失望,容凤笙便含糊着答应了下来。顾仙菱怀着身子,不能在外面久坐,只是陪她坐了一会,便起身离开了。
容凤笙百无聊赖,转动着茶杯,身后忽地有谁踩过枯枝的轻响。
“怎么又回来了。是有什么事情吗?”她刚要转身,肩膀便被人从后面轻轻地环绕住了,往胸口贴去,沉稳的心跳声传入耳中。
“阿笙。”
“你说的是什么人?”
容凤笙心里一惊,扭头便对上了少年一双眼睛。
清澈漆黑的瞳仁中,含着淡淡笑意。
他低头凑近,乌浓的睫毛轻蹭过脸颊,微微的痒。他呼吸之间,还带着酒气……似乎是寒山翠。
容凤笙推开他站了起来。
这才发现他朝服未褪,一袭绛红色的飞肩束腰长袍,衬得身形十分漂亮修长,带着少年人独有的朝气。
乌发微微地打着卷儿,垂在肩侧,一根红绳编成两股,穿过发间,串着温润的白玉,垂落在胸前。
他肤色白净,额心朱砂如雪地红梅,一望无际的空白中只余一点鲜红。
眸光越过她,看向桌面,就见那里摆着两盏茶。
她的面前一盏,而对面一盏。
容凤笙一惊,刚要将那盏子收走,便被他抢先了一步。
少年探出清隽的手腕,摸了摸杯身,还是温热的。
容凤笙喉咙一紧,就见他松开手,杯盏滚落在地,茶水漫过脚边。
他缓缓地握紧了手指,面色依旧温和,唇角的笑意,也堪称温柔。
语气却有些低沉。
“谁来过?”
第34章 034 你好好想想,我再给你。
容凤笙当然不能说是顾泽芳来过, 不然不知道他又要发什么疯了。
她轻咳一声,“是清声师父。”
少年肩上落了溶溶月色。
专注看她,眼眸如同两丸浸没在水中的乌珍珠。
“我以前与你说过的, 不是么?”她也不算是骗他,只是那个时候,容凤笙以为这位清声,是个年纪极大的扫地僧, 半点也没有联想到顾泽芳的身上。
一个七老八十的老僧人。
如此深夜,二人难道在这,说佛论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