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是初春时节,天气晴好,容易犯困,素秋想着月芙方才喝了两杯酒,便问了一句。
月芙的确被马车的摇晃搅得犯困,正要掀开马车上备的薄毯,却忽然感到马车行进的速度放缓,直至完全停下。
车夫的声音从耳边传来:“娘子,咱们的去路被人拦住了,奴看,那好像是邱大相公。”
月芙先是愣了一下,很快恢复平静,由着素秋掀开车帘。
前方不到十丈的地方,邱思邝方从马上下来,迈着稳健的步子朝这边行近。在他的身后,还有二十余名身穿胡服,脚蹬皮靴的壮汉,瞧装束,竟是羽林卫的侍卫们。
“王妃殿下,”邱思邝在马车边站定,略一拱手,沉声道,“眼下可是要回王府?”
月芙点头答:“正是,才给英王妃祝完寿,正要回府,却不想遇见邱大相公。”她说着,目光往他身后的羽林卫侍卫瞥去,“邱大相公特意候在此处,可是有话要交代?”
邱思邝见她半点没有诧异的样子,显然早料到会有人趁着她今日出府的工夫打别的主义,面上不禁闪过笑意。
大约性格使然,他虽是苏仁方生前多年的挚友,与其年岁相当,却没有那样和善慈祥的模样,就连笑起来,也有一种严肃深沉之气。
“交代自称不上,臣不过替圣上办事,请王妃殿下入太极宫一趟,拜见圣上罢了。”
月芙到这时才微微皱眉。
不必问,她也能猜到,皇帝趁这时召见她,必然与赵恒有关。
有邱思邝亲自来请,她倒不担心会出什么事。只是她本以为他此来,只是想让她回去说服赵恒,却不想其中还隔着皇帝。
天子召见,自不能耽误。
她派一名随行的仆从回府知会赵恒一声,随即从容地命车夫跟着邱思邝往太极宫的方向行去。
十个月余,再入太极宫,她的心境又有了几分变化。
巍巍宫墙中,广阔的天地被一道又一道门分割开,在大好的初春时光里显得压抑而沉闷。
里面住的是赵恒的血缘至亲,也是无情伤害过他的人。不知怎的,被内侍引往甘露殿的路上,月芙的心中油然生出一种不服的情绪,好似想替赵恒道一句不公。
这样想着,行到甘露殿外时,她的脊背忍不住挺直。
守在殿外的人进去通禀后,很快将她引入殿中。
这座帝王起居室之殿,月芙只在嫁给赵恒后入宫拜见长辈时,来过一次。
时隔大半年,原本敞亮通透的大殿被层层帷幔遮蔽,空气中萦绕着浓烈的药味,显得沉闷不已,当初还显得和气温厚的皇帝赵义显,此刻也像变了个人似的,瘦脱了相,已是冬日,仍裹着厚重的冬衣,仿佛一个脆弱却固执的老者。
不过,到底当了多年的天子,即便虚弱不堪,依旧有种难以忽视的威仪。
月芙敛下眼眸,一丝不苟地行礼,既未显出半分不敬,亦不奴颜谄媚、畏首畏尾。
“不知陛下召见,有何吩咐?”
赵义显坐在榻上,冷冷地俯视着她,却什么也没说,只沉声命令:“去,到廊檐下跪着。”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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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87章 骑虎
天边的日头虽足, 可到底才初春,风中透着料峭的寒。
甘露殿外,廊檐下的地面光洁平整, 月芙走得稳稳当当, 在光影投下的界线边挺着上半身,端正跪好。
殿中还烧着地龙, 隔着衣物初触地面时,尚能感到若有似无的暖意。可不过片刻,那阵暖意就渐渐散了, 只剩下冷硬的触感。
冷意顺着膝下层叠的布料透进来, 一点点侵入皮肉,不到一炷香的工夫,她跪在日头底下, 身上却一点点发寒。
甘露殿的门敞着,赵义显坐在榻上, 三面被围屏围着, 一重重阴影打下来, 恰遮住他上半张脸, 教人看不清他的神色,唯有下半张脸上,虚白干燥的唇瓣紧紧抿着,两边耷拉下来,透着森严的气息。
“你可知,朕为何要罚你?”
虚弱却威严的声音从殿门中传来,明明离得很近, 却好似是从遥远的天际传来的。
不用他说, 月芙也自觉能猜到。左不过是皇帝不愿主动理会赵恒, 便借着她这个儿媳来敲打一番罢了。
“陛下是天子,是万民之主,便是没有道理,也要罚便罚,儿媳不敢擅揣圣意。”
面对天子的责罚,她没有不紧张惧怕的道理。但因心底的那份不平,又让她涨了几分气势,皇帝既这样说,她就偏不问。
果然,赵义显被她堵住下文,本就耷拉的唇角越发向下撇,呼吸也跟着沉了些,顿了片刻,才冷笑一声,道:“朕从前只以为你温顺柔善,是个没脾气的性子,今日看,原来也伶牙俐齿。也是朕疏忽了,若只是个庸碌无能之辈,如你父亲一般,又哪里能入八郎的眼?”
他一气说了好几句话,喘得有些厉害,缓了两口气,才哼一声,继续道:“你说得不错,朕是天子,是天下之主,什么天意?朕的心意,便是天意!”
看来,是外面的那些关于“受命于天”、“天生异象”的传言已传到了皇帝的耳中。
说起来,这实在是件荒唐的事。
历来伴着奇谈异闻出世的,多是名垂青史的皇帝,他们都有改朝换代、开疆拓土的功劳,又或是中兴之主。而那些奇谈异闻,也多于他们践祚之后,方得流传。
如今,不过是太子被废,太极宫的御座还未易主,外头却都说他的儿子才是天注定的英主。
若这一位皇帝本也是功勋卓著,彪炳千秋的明君,兴许不会在乎这些流言蜚语。可他偏偏又是个生性软弱的君主,能安然登上皇位,也是靠着先人积累的基业。
他本就心有芥蒂,听到这样的话,只会更加恼怒。
是不是储君,他这个天子才说了算,任朝臣们如何上奏提议,终归要过他这一关。
他的皇位,是历经千辛万苦,挣扎沉浮数十年,才险险从先帝手中继承而来的,他的儿子,凭什么不费吹灰之力就能得到?
世间无数人苦求却难以企及的权力和地位,总要历一番心血,才能得到,没人能例外。
身为皇帝,兴许不算什么,可身为父亲,有这样阴暗的念头,着实令人不屑。
寻常朝臣不知内情,月芙心里清清楚楚,沉默了片刻,轻声道:“陛下说得是,儿媳亦要真心谢过陛下,当初肯允儿媳这样出身与际遇的女子嫁给殿下。”
赵义显知道她话里有话,因喘气而涨红的脸又泛起青,却没再与她说什么,也不知是不是身份有别,不愿再与她计较。
又是半柱香的时辰过去,邱思邝站在甘露门外,远远地望着殿外的情形,肃穆的脸上隐隐浮现出无奈与感慨之色。
天家的家事,他不好直接插手,只得从旁入手。
这时,守在城楼上的侍卫匆匆奔来,指指身后,道:“邱相公,八王来了,正着人入内,要求见圣上呢。”
邱思邝顺着他指的方向望去,果然见赵恒正步履匆匆地往这边来。
大约是得了消息,出门太急,来不及好好更衣,他身上还穿着平日外出时的圆领袍。所幸,也并非以君臣之间的礼数求见,不算失仪。
经过甘露门时,他只略停了停,冲邱思邝一拱手,便又要继续前行,并无停下与之寒暄的意思。
“殿下。”是邱思邝先出声唤住他,“如此步履匆匆,可是为八王妃而来?”
甘露门至甘露殿这一路,并无曲折障碍,立在此处,已能看见殿门外的长廊上那道跪得笔直的身影。
巍峨的殿宇,明亮的春光,她一人孤单地跪着,看得人怜惜不已。
“是,事因我而起,没道理我一人留在家中,却令内子受累。”赵恒此刻的脸色十分难看,半点没有要掩饰自己怒火的意思。
邱思邝长叹一声,趁着方才那名侍卫已去了甘露殿,眼下身边再没有其他人,便冲他轻声道:“莫说是王妃,便是殿下你,也不该受这样的冷遇。可是,臣不得不直言,殿下若甘心一辈子远离庙堂,便要一辈子受人摆布。可如今,外头已流言纷纷,将来不论圣上将这大好的江山交给何人,恐怕都不会容许殿下置身事外。”
卧榻之侧,不容他人鼾睡。
赵恒知道邱思邝的意思,望向甘露殿的目光有一瞬间惶惑。
“邱相公,”他深吸一口气,眼神倏尔锐利起来,“所谓的流言蜚语,恐怕是您的手笔吧?”
流言迟早会传出去,但若不是有人有意为之,光凭羽林卫那些侍卫,不会先在民间流传起来。
邱思邝没有否认,只说:“臣已年过花甲,恐怕没多少年月了,须得趁着现下的机会,为大魏多做些事。殿下是在苏将军的教养下长大的,想来心中也是装着百姓的。”
赵恒在他饱含深意的话语中沉默下来,面无表情地转头望向跪在甘露殿前的月芙,继续快步朝前走去。
甘露殿中已得了消息,中御大监从殿中迎出来,冲赵恒躬身行个礼,道:“殿下来了,圣上请您进去呢。”
赵恒肃着脸站在月芙身边,脚步却没动。
月芙见到他来,虽知他一向沉稳,却仍担心他因怒意而冲撞了皇帝,不由悄悄伸手,拉了拉他的衣袖。
“殿下,进去吧。”
这时候,实不宜再惹怒皇帝,生出事端了。
赵恒垂在身侧的双手悄悄紧握成拳,到底压住心底无数烦躁的情绪,在月芙的身边一道跪下,冲殿中的赵义显行礼。
“不知陛下召见内子到底所为何事,若是因儿之故,又何必牵累旁人?只管罚儿便好。”
殿中静了静,随即便传来一阵咳嗽声,待咳嗽声平息下去,方才有隐含怒意的话音:“她御前失仪,出言顶撞了朕,难道朕连责罚的权力也没有?你,朕如今可不敢动了,外面上至朝臣,下至百姓,可都将你视作天定的英主了。”
“陛下是大魏天子,坐拥天下,何必做这等捕风捉影之事?传出去要叫人笑话。”赵恒面无表情地垂眸看着地面,冷冷道,“内子既顶撞了陛下,的确该受罚。儿身为丈夫,应当与妇同进退,愿与她一道受罚。”
他说着,直起身,倔强地抿紧薄唇,似乎要与月芙一道跪着不起来。
这时的他,终于感受到一丝与先前的悲凉、愤懑和失望不同的情绪。
那是一种带着不甘和无力的委屈。得知真相后,至今月余,他第一次感受到被父权和君权压迫之下的无能为力。
他自己一个人不打紧,可他的身后,还有妻子,那是他说过要护住一辈子的人。
赵义显被他气得又是一阵猛咳,听得月芙在外心惊肉跳,生怕他一口气堵住,昏厥过去。
“罚不得,罚不得,朕管不了你了,都滚出去吧!”
一只茶杯从里头丢出来,却因丢的力气太小,只堪堪越过门槛便砸落在地,碎成好几瓣。
“谢陛下宽容。”
赵恒忍着满心不屈,拉着月芙的手,从地上站起来。
月芙身子弱,又比他多跪了一炷香多的时间,虽还将上半身挺得笔直,可下半截却已麻木不堪,不动时尚感觉不到太多不适,待稍一挪动,便有一股钻心的痛,从两边的膝盖向上蔓延过来。
她的身子晃了晃,不禁轻轻“啊”一声,咬着牙忍耐痛楚。
赵恒见状弯下腰,双手拢住她两边的胳膊,用力将她扶起来。
“还能走吗?”他搂住她的肩膀,让她能靠在自己身侧借力,哑声在她耳边询问。
月芙咬着唇,一手悄悄掐一把衣裙的侧边,点头道:“没事,走慢些就好。”
赵恒没说话,只稳稳托着她的胳膊,耐心带着她一步一步朝外挪去。
两人的身影靠得近,从背后看去,仿佛一对互相搀扶着蹒跚离去的患难夫妻。
一直到出了宫门,登上马车,月芙始终努力绷紧的脸才终于皱起来,也不敢跪坐着,只伸直双腿,扶着车壁,小声抽气。
赵恒没有骑马,闷头跟她上车,待车帘盖严实后,轻轻捧住她的双腿,小心翼翼给她脱下靴子,掀开层层衣料,仔细查看她的双膝。
白皙娇嫩的肌肤上,赫然浮现出两处椭圆的红晕,因是新留的痕迹,颜色还不算太深,只是看在他的眼里,依然触目惊心。
“对不起,”不知怎的,他感到喉咙间像被哽住了一般,带着一种艰难的呜鸣,“受了我的牵累。”
月芙鼻尖一酸,连忙捧着他的脸亲两下,摇头道:“郎君别这么说,夫妻本就是一体,哪还有什么牵累不牵累的?”
待回到府中,赵恒立刻让人找了跌打药来,亲自坐在榻上替月芙抹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