只是,想起方才半隐在夜色中的那个纤弱的身影,他的表情严肃起来,问:“阿姊,沈家人,是不是你让内侍省将他们放在宫宴名册上的?”
他方才看见沈月芙时,心里便觉不对。
这些年,沈家人都已经不进宫了,宫宴一事,一直是内侍省和六局的人在薛贵妃的主持下操办的,圣人近两年御体欠安,不大管这些小事。况且,先前在甘露殿,圣人的态度,也不像会主动让沈家入宫的样子。
他只能联想到赵襄儿。
赵襄儿冷眼看他:“是又如何?”
“阿姊,她已经与杜郎中和离了,不会阻碍你,你还想对她做什么?”
赵恒实在有些不明白这个姊姊的心思。
“你急什么?”赵襄儿若无其事地笑了起来,“只管等着看就知道了。”
……
紫薇殿中,宾客们已经来了大半。
月芙跟着家人到座上坐下不久,光兴地赵义显就在薛贵妃和太子夫妇的陪同下进了正殿。
所有人都从座上起身,像几人行礼。
赵义显被扶到御座上,靠着身后的隐囊,捂着口咳了两声,才抬手道:“都起来吧,一场家宴,诸位不必拘束,只管玩得尽兴便是。”
沈家人离得远,他并没有注意到,只是挥了挥手,示意底下的伎乐伶人可以开始了。
一时间,整座大殿被一阵阵欢快的乐声与笑语声笼罩。
沈士槐左右看了看,向身边的人请教宫宴上的惯例,这才得知,每一次的宴会,光兴帝赵义显几乎都只坐小半个时辰,便会提前离席,留宾客们自行饮酒作乐,因此,向圣人祝酒要趁早。
果然,才过去没多久,御座前就已经有了四五家人过去,向圣人一家敬酒。
沈士槐四下看了看,将宾客的人数、身份在心里盘过一遍,大约算了算,转身冲家里人道:“咱们再等一刻,便也去向圣上敬酒,今日得了机会入宫,总是要过去谢恩的。”
秦夫人赶紧将已经到旁边去找了年纪相仿的别家小娘子和小郎君玩闹的一双儿女唤回到身边,整理好仪容。
眼看时间差不多了,沈士槐带着家人站起来,朝着御座的方向行去。
前一拨人才与赵义显说完话,回到自己的座上,赵义显调了调背后的隐囊,接过薛贵妃递来的手巾,擦了擦因方才喝的两杯酒而从额角渗出的汗珠。
“臣沈士槐,向圣上请安,愿圣上御体安康,福祚绵长。”
赵义显擦汗的手一顿,往才来的这一家人看去,略显浑浊的眼中闪过几分惊讶,似乎没料到他们会出现在宫中。
不过,他也没让他们太过难堪,很快便面色温和地笑了笑,拾起食案上的金杯,道:“沈卿,多年不见了,你倒还是当年的样子。”
沈士槐赶紧道:“臣惭愧,圣上亦有当年的英姿。”
赵义显摆摆手,面色淡淡,并没有将他这奉承的话放在心里,只是转头去看月芙:“让朕看看,这是你家大娘——叫阿芙,对吧?”
“是,是,陛下好记性!”沈士槐连连点头,令月芙行了一礼,又赶紧让月蓉和尚儿过来,“这是二娘阿蓉,和小儿尚儿。”
“嗯,都长大了。”
赵义显只看了一眼,没有别的表情,显然对这些并没有太多兴趣。
沈士槐与秦夫人的脸上闪过几分尴尬。
到这时候,他们也明白过来了,这回的宫宴,兴许根本不是圣人令他们参加的,更别提月蓉的婚事了,只怕八字还没一撇。
喝了酒,正觉有些局促时,旁边忽然传来一道熟悉的女声。
“阿父,快看,这一位,便是我上回说的,在东都将我从湍急的洛水中救出来的人,他是梁国公府家的杜二郎,如今在工部任职。”
来人正是赵襄儿。
她的身边,还跟着个锦衣玉带的英俊郎君,正是许久不曾露面的杜燕则。
月芙看着忽然出现的两人,只觉得他们好像是有意趁着她在这里时,才过来的,心里那种压抑的愤怒和屈辱感再度涌动起来。
她生怕自己会失态,忙转开视线,不去看这两人。
只是,这一转,却恰好看见坐在皇帝的另一侧下首,与太子遥遥相对的赵恒。
他也正往这边看来,浓黑的剑眉微微蹙着,似乎有些不悦,可对上她的视线时,他的眉眼却极细微地舒展了些,好像在无声地告诉她,不要胆怯。
月芙眨了眨眼,忽然觉得镇定了几分。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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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5章 尾随
“原来是梁国公府的二郎啊,在工部——是不是水部的郎中?”
赵义显仔细想了想,才记起来这一号人。
杜燕则已经受宠若惊,朝中官员成千上万,哪怕他官至从五品上,又出身勋贵,也不敢奢求能被圣人记住。
“承蒙陛下挂怀,臣现下确是水部郎中。那日在洛阳救了贵主,也不过是偶然,实在不敢邀功请赏。”
赵义显淡淡地点头,“唔”一声,道:“是个谦逊的孩子。”
随后,他又好像想起了什么,问:“朕怎么记得,你似乎已经成婚了,是两三年前的事?”
梁国公的那对父子毕竟是大魏的功臣,当初,父子两个因公殉职后,他也曾亲自厚赏了杜家。几年后,杜燕则成婚,他也依稀记得,是让内侍省去送给贺礼的。
襄儿想嫁给此人,赵义显是知道的,却没想到,此人似乎已是有妇之夫。
“陛下,臣惭愧——”
杜燕则的脸上有一瞬间的尴尬,才想开口回答,却被赵襄儿打断。
“阿父没记错,杜郎的确成婚了,不过如今,他已经同先前的夫人和离了,且,是他的夫人主动要和离的。”赵襄儿说着,目光一转,直接落在月芙的身上,“你说是不是,沈大娘?”
所有人的眼睛一下子都看向月芙,赵义显的眼神一凝,问:“襄儿,你问阿芙做什么?”
杜燕则有些难堪地移开视线,好似不忍与月芙对视。沈士槐与秦夫人也低着头,只觉羞愧无比。
坐在旁边的薛贵妃忽然“哎呀”一声,眼光在众人脸上转过一圈,凑到赵义显的耳边,声音不大不小,道:“陛下忘了,当初,嫁进梁国公府的,正是沈家的大娘呀。”
赵义显慢慢皱起眉,在杜燕则和月芙两人之间看了好几眼,神情复杂。
“是吗。”
始终作壁上观的太子赵怀悯扯了扯嘴角,慢条斯理道:“我想起来了,阿父,确有此事。当初,是我替阿父带着内侍省备下的贺礼,亲自前去的。”
月芙只觉得脸上像被一阵阵的烈火烧过一般,难堪又揪心。
她咬了咬唇,不想示弱,于是努力用一种不卑不亢的语气回道:“难为殿下还记得。陛下,阿芙与杜郎成婚二载有余,因性情不和,婚姻难以为继,六月时,阿芙与杜郎已写了和离书,后来,也由官府盖了官印。如今,杜郎再要娶妻纳妾,都与阿芙无半点关系了,贵主大可不必问阿芙。”
她的话里难得带了几分不服软的意味,明里暗里地表达出对赵襄儿和杜燕则两人的不屑。
赵襄儿心生不悦,扬眉就要回击,却被忽然开口的赵恒阻止了。
“阿姊,今日是中秋,何必要议论旁人的家事?”
他拾起食案上的酒杯,从榻上下来,越过沈家的几人,最后在月芙身前三步的地方站定,冲赵义显行了一礼:“儿知父亲御体疲乏,不宜久坐,现下,就先来向父亲敬一杯酒。儿满饮此杯,父亲以茶汤代酒便好。”
说着,他捧着手中盛满了酒的金杯,仰起头一饮而尽。
他高大的身影挺直起来,挡住了大半的灯光,朝后方投下一片阴影。
月芙就恰好被笼罩在那一片阴影中。
她悄悄地抬头,看着他的背影,心里划过一阵涩然。
隔着一个人的前方,赵义显也看着这个儿子。
方才的气氛的确有些令人难堪了,他不是刻薄的人,哪怕不喜沈士槐,也没有当众教人蒙羞的道理。
哪怕是寻常的朝臣,没有犯大错,也没道理苛待。
只是,他的女儿被娇纵着长大,倒与他一贯的宽柔有些出入。
“好了,沈卿,酒已喝了,你先带着你一家下去吧,听说,后头还准备了别的玩意儿,你们许久没来了,今日便喝个尽心吧。”
赵义显冲沈士槐挥挥手,又就着薛贵妃递来的茶汤喝了一口,面色柔和地望着赵恒:“好了,你的孝心,为父知道了。”
赵襄儿有些不满,还想与父亲争论。
“襄儿,适可而止。你平日张扬些,朕都纵着你,但你也要知道分寸。”赵义显望着女儿,微微沉了脸,等她已不说话了,才重新放缓脸色,对赵恒说,“八郎,你很好,去坐吧。”
赵襄儿的嘴角动了动,与另一侧的太子对视一眼,然后各自移开视线。
她示意杜燕则先下去,等又有几个人来敬过酒后,便亲昵地坐到父亲的身边,道:“阿父,方才我错了,求阿父原谅我,好不好?”
她生得明艳,又有几分亡母的神韵,偶尔一撒娇,便哄得赵义显心软了。
今日也不例外,望着已长大的女儿忽然软化的样子,赵义显很自然地就想起了自己曾经抱在怀里的那个小小女郎,忍不住露出笑容:“罢了,知道错就好,襄儿啊,遇事要让心胸放开些,才能从容安逸。”
赵襄儿知道,父亲就是靠着这样一个“忍”字,才熬过祖母过世之前的那段日子的。不过,这样的人生信念,她并不赞同。
她早和太子说起过,他们二人都以为,遇到阻碍之人,哪怕是血缘亲人,也没有心慈手软的道理。若当初父亲的心肠硬一些,兴许再早好几年,就能荣登大宝,也不必因为那长达十余年的被架空的日子,而内心积郁,落下顽疾。
这些话当然不能当面说出来。
她笑了笑,乖乖地点头答应:“我记得阿父的教诲了。那杜郎的事,阿父以为如何?”
“杜二郎看起来的确眉目俊秀,是个人才,只是,到底是有过妻室的,不大配得上你,况且,他与阿芙是六月才和离的……”
赵义显没有将话挑明,意思却不难猜,无非是同赵恒先前说的一样,觉得他八成不是个正人君子。
“阿父,我也曾有过夫君,并不妨事。阿父曾答应过我,我的婚事,要让我自己做主的,我便挑了杜二郎,求阿父成全!”
赵襄儿耐着性子,又说了不少好话,终于令父亲松了口。
“哎,你呀,算了,为父自是拗不过你的,既然你坚持,那就这样吧,过几日,我让礼部和太常寺着手替你们操办。只是有一条,人是你自己挑的,往后的日子,要好好同人相处,别仗着公主的身份,任性妄为。”
“知道了,多谢阿父的成全!”
得了应允,赵襄儿心满意足,又捧着茶汤亲自侍奉父亲饮了两口,便先退下了,也未说要做什么去。
赵义显没有精力管她,眼见时候已经差不多了,冲薛贵妃摆摆手:“朕乏了,这便回去吧。”
“是,陛下慢些。”薛贵妃赶紧跟着站起来,同太子一人一边,扶着赵义显起身,穿堂而过,在众多贵戚的行礼声中,坐上步辇,离开紫薇殿。
皇帝一走,殿中余下的宾客便纷纷放松下来。一时间,欢腾的呼喝笑闹声竟比方才还要热烈。
沈士槐和秦夫人两个自与圣人敬完酒后回来,便一直面色讪讪。
沈士槐稍好些,想着方才圣人的态度毕竟还算温和,那时旁边也没有太多人,他这番参加宫宴回去,至少有了面子,到时的官员考绩,光禄寺卿应当也不会太过为难。
只是,他心中还有疑虑。原本以为,破天荒让他们沈家入宫来,是圣人的意思,如今看,却与圣人无关,那又是谁呢?
秦夫人则更关心月蓉的婚事。
眼看皇帝是这样的态度,她一时有些绝望,只怕这件事,最后要落空。
两个人各怀心思,一时相对无言,默默地喝了两杯酒,仿佛与身处的佳节氛围隔绝开来了。
一家人的沉默里,月芙有些呆不下去了,冲父亲和继母说一声要去别处歇一歇,便从榻上起来,一个人朝便殿去了。
沈士槐和秦夫人知道她因为方才的羞辱,心情不佳,也不多问,只嘱咐她莫要迷了路。
反倒是月蓉,看一眼远处已经空了的几个座位,又看着姊姊已经远去的背影,忽然道:“阿娘,我担心阿姊难过,去看看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