年朝夕:“……”
她该如何在不暴露雁危行失忆的情况下解释乌龙?
算了解释个鬼,和沈退有什么好解释的。
于是她从容点头:“没错。”
沈退愣了好半晌,突然哈哈大笑,笑声之中,整个人站立不稳一般,拄着剑半跪在了地上,失魂落魄的模样。
年朝夕一愣,随即皱起了眉头。
这个人……
她看了他一眼就没再理他,想了想,视线落在了那条河上。
按他们所说,这条河就是赤水河,河两岸魍魉丛生,凶险无比,从来都是十死无生。
可是仅仅从表面上看,这玄水河就是一条普通的河流,而那座被雁危行忌惮的木桥也只是座乡间小桥而已。
河的这边遍地黑色的怪石,河的对岸却隐隐被雾气笼罩,只隐约能看出那遍地的石头居然是红色。
那雾气之中隐隐有崎岖的高大影子矗立其中,一动不动,不知道是怪物还是疏影。
年朝夕收回视线,突然从地上捡了块石头,抬手丢进了玄水河里。
下一刻,平静无波的玄水河下突然波浪翻涌,魑魅魍魉争先恐后的从河中探出头来,模样崎岖古怪各不相同,有他们一路走来时斩杀过无数的那种白色怪物,更有其他年朝夕叫都叫不上来的东西。
它们试图攻击年朝夕,但一时间居然连上岸都无法。
只能活在玄水河里?
年朝夕提着的心渐渐放了下来。
沈退不知何时从她身后走了过来,他已经恢复了平静的样子,看着那些挣扎的怪物,淡淡道:“这些魑魅魍魉全是由玄水河中的魔气和怨气而生,死去的亡魂不甘不愿,便于魔气共生成了魍魉,贪嗔痴怨,这里五味俱全。”
年朝夕听完问道:“那过这条河会怎么样?”
沈退看了一眼雁危行,冷笑道:“玄水河飞鸟不渡,无论是御剑还是坐船,都会直接掉进这条河里,这河里的魍魉之气,哪怕是魔尊也不敢说掉下去之后还能全须全尾的出来,这位道君,你说是不是?”
年朝夕闻言皱眉看了他一眼。
被阴阳怪气的雁危行回过神来,淡淡的看了他一眼,丝毫没有被激怒的模样。
沈退冷笑一声,继续道:“想过河只有走这桥,但这座桥又被称之为小奈何,过桥之人先被魍魉小鬼问心,贪嗔痴怨,但凡有一样心有执念,都不可能走过这桥,那些魍魉时时刻刻盯着你,在桥上迟疑一步,魍魉小鬼都能瞬间撕得你粉身碎骨!”
他说完又去看雁危行,冷冷道:“死在玄水河上的人数不胜数,这位道君能安然无恙的通过玄水河,怕不是贪嗔痴怨一样不沾,活成了个圣人圣僧的模样。”
雁危行淡淡的看着他,突然道:“沈退,你再敢多嘴一句,过桥之前我先把你杀了喂那魍魉。”
他似是在威胁,可语气间却是平平淡淡,丝毫没有威胁的意味。
但沈退不知道想到了什么,身影猛然一僵。
年朝夕在一旁淡淡地看着他们,见沈退老实了,这才问道:“过了桥是什么,不过桥又是什么?”
沈退闻言毫不犹豫道:“过了桥,前方仍有危险,走过赤岩滩,再穿过四舍崖,外面便是人族领地,但这两个地方凶险不下于赤水河,死在路上的几率比出去的几率大的多。而不过桥的话……”
他眯了眯眼,平静道:“我们往回走,走过这片黑石滩就是魔族领地,最近我刚得到消息,魔族魔尊失踪……”
他说到这里的时候,看了一眼雁危行。
雁危行敏锐的回望了过去,但年朝夕却没有察觉。
他便继续道:“往回走没有太大危险,唯一的危险就是离开玄水河一带之后便进入了魔族,但现如今魔尊失踪,魔族正乱,我们大可以找机会从魔族离开。”
“所以。”他顿了顿,沉声道:“我的意见是,我们往回走。”
“过玄水河。”沈退话音刚落,雁危行便直接打断了他,平静道:“我能过第一次,就能带着兮兮过第二次,去魔族变故太大,兮兮的身份在魔族几乎是个靶子,我不能冒这个风险。”
他话刚说完,沈退突然冷笑道:“你不敢去魔族?哈!你究竟是为了兮兮还是为了你自己?”
雁危行闻言忍不住皱起了眉头。
什么叫为了他自己?他在魔族究竟有什么身份?
他并不机会沈退只看着年朝夕,认真道:“兮兮,我有十足的把握可以带你过玄水河出去。”
沈退也看向她,急促道:“兮兮,这次我绝不会骗你,进入魔族,我自有办法安然无恙的让你出去!”
两个人一齐看着她,等着她选择。
年朝夕沉默片刻,突然一笑,平静道:“我自然是选择雁危行。”
雁危行整个人都松了口气的模样,认真的保证道:“兮兮,我绝对能带你出去。”
年朝夕点头:“我信你。”
一旁的沈退听了她的话,只觉得头晕目眩。
这一次,他无比清楚的意识到,年朝夕是真的对他再无信任可言了。
他忍不住怒道:“兮兮,你不要为了和我赌气……”
“沈退。”年朝夕打断他,淡淡道:“这样的话,两百年前,你和牧允之都说过。”
沈退一愣。
年朝夕平静道:“似乎我无论选择什么,只要和你们的选择相反,在你们眼中我便都是赌气胡闹。”
沈退张了张嘴,却说不出话来。
年朝夕轻笑了一下:“但我选择雁危行,是因为我觉得这条路可行,而不是因为我在和你赌气或者我单纯地觉得谁可信谁不可信。”
“沈退,在你眼里,我就没有自己的选择和判断吗?”
第44章
年朝夕身边全都是些天之骄子。
他们前途无量,光芒万丈。
但天之骄子大多有一个同样的毛病,那就是太过自负。
因为在自己的领域之中难寻敌手,他们甚少会听从别人的意见。
哪怕是表面上做出了谦逊有礼礼贤下士的姿态,他们骨子里仍旧是高傲和自负的。
比如沈退和牧允之。
宗恕倒是不屑于用这些手段,他是直接将自己的骄傲明晃晃的写在了脸上。
明明是治病救人的医者,却对生命毫无敬畏之心,医术在他手里成了玩弄生死的工具。
这大概就是强者对自己天赋的骄傲。
很不幸,和他们相处时,年朝夕是一个弱者。
一个自傲自负的强者会如何表达对弱者的关心?
大概就是替你做决定,为你做选择,自以为是的为你遮蔽风雨。
大抵是出于深入骨髓的自负,他们都觉得自己的决定才是为了她好,于是年朝夕一旦与他们意见相左,在他们眼中便都成了任性和不知轻重的胡闹。
这大概就是强者对弱者的那种高高在上的关心和怜悯。
为了她好,却又自以为是的为了她好。
或许有人会领情,享受着来自强者的庇护的同时接受着来自强者的安排。
但年朝夕显然不是这样的人。
她难以忍受将自己当做附庸的生活。
于是两百年前,那些强势的天之骄子遇到同样强势的年朝夕,没有一个愿意先低下头,他们之间的反目成仇便也成了理所当然的事情。
此时此刻,沈退的那句“胡闹”差点儿让她整个人梦回两百年前。
她突然意识到,他们或许是真的高高在上太久了,以至于到现在都没意识到他们之间究竟为什么会闹崩。
年朝夕突然便走近了两步,走到离沈退极近的距离,近到沈退都能嗅得到她身上雪山般的冷香气。
沈退猛然僵硬,手脚发麻,抑制住自己下意识想要后退的念头。
她微微偏过头,脸颊凑近他的耳边。
此时第一谋士甚至忍不住想,她肯离他这么近,哪怕是为了下一刻抽剑捅他,那他也认了。
可没想到下一刻,她却说出了比直接捅他一剑更让人浑身冰冷的话。
她问道:“沈退,两百年前我殉城而死,你觉得我是在赌气还是在和你胡闹?”
声音极低极低,低到只有他们两人能听得见,但这句话却像是惊雷一般落进他耳朵里,让他面色大变,浑身冰冷。
“兮兮!”他近乎失态地叫她的名字。
她直起身,他便对上了她的视线。
冰冷嘲讽,没有一丝温度。
他顿了顿,哑声道:“你别这样。”
他指尖微微颤抖,像是在恐惧一般。
但年朝夕丝毫不为所动,微微后退两步,又恢复了正常的距离,淡淡道:“我选择过桥,因为我觉得我能走出去,你若是觉得去魔界更容易出去的话我们大可以现在分道扬镳,毕竟道不同不相为谋。”
说着,她也不看沈退,转身朝雁危行走了过去。
“我过桥。”她身后,沈退突然这样说,语速飞快,重复道:“我和你们一起过桥。”
年朝夕脚步连停顿都没停顿一下,随意的伸手摆了摆,道:“随你。”
沈退看着她毫不在意的表现,只觉得一颗心都泡进了苦水里。
他又想起了年朝夕刚刚说得话。
他明白她想表达什么。
两百年前,他,他们不知道在年朝夕面前说了多少句“胡闹”。
刚开始她还会气急败坏的反驳,后来她只要听到这句话二话不说就会转身就走。
他们商讨事情,许多次都是因此不欢而散。
于是便更坐实了兮兮是在“胡闹”的这个念头。
那时候他一心往上爬,看到年朝夕如此任性的表现,只觉得她不可理喻。
而现在想想,只会用“胡闹”这个否定她一切努力和选择的他们,在年朝夕眼里是不是也是同样的不可理喻?
他深吸了一口气,视线落在了那座桥上。
贪嗔痴怨,只要有一样执迷其中,都会被魑魅魍魉拉入水中,从此永世不得超生。
但世间贪嗔痴怨,哪个他不曾执迷?
踏入其中,他大概就是那个会永世不得超生的人。
年朝夕走到雁危行身边时,他并没有问自己都和沈退说了些什么。
他只微微偏头看了看沈退的方向,问:“他若是在桥上遇到了什么危险,要我救他吗?”
年朝夕失笑:“你这么有自信?不止自己能过去,还能救别人过去?”
雁危行:“我说过,我有把握把你带回去。”
看到他那么认真的神色,年朝夕意识到他不是在开玩笑。
于是她的脸色随之也严肃了下来,沉声道:“雁道君,我只需要你记住一件事,上了桥,自己的安危才是最重要的,我不需要你去救任何一个人,你没这个义务。”
雁危行闻言愣了愣,突然低头笑道:“好。”
说着,他突然起身,淡淡道:“走吧,过桥,前面的路还有很长。”
话音落下,他一脚踏上了木桥。
那一刻,玄水河中白雾突然涌起,转瞬之间淹没了木桥。
只一眨眼间,年朝夕再也看不到雁危行的身影。
年朝夕心中一惊,想也没想的跟着踏上了木桥:“雁道君……”她的身影随之消失在浓雾之中。
看到年朝夕的动作,沈退下意识地伸手去抓年朝夕的衣袖,跟着追上了木桥:“兮兮……”
三个人前后消失在浓雾之中。
贪嗔,痴怨。
……
年朝夕前脚踏进了木桥,后脚便出现在了战场。
由魔而起的恶念遮天蔽日,十二尊魔带领着魔兵,如临大敌地看着站在千军万马之前和他们对峙的人。
那人一人一剑直面十二尊魔,却逼的十二尊魔没一人敢率先出手。
那是……父亲。
年朝夕心中先是一喜,随即又涌出一种极为悲苦的情绪来,似喜似悲道:“父亲……”
这句话出口的那一刻,年朝夕身后涌动的白雾突然褪去,白雾之中隐隐可见的河水和木桥转瞬消散。
年朝夕却没有丝毫察觉,下意识地向前走,脚步越来越快。
“父亲……”
明明离得很远,那身形高大的男人却像是听见了一样,于千军万马之中突然回过头来。
隔着千军万马,隔着许多年,两双相似的眼睛再次对上。
年朝夕几乎要流下泪来,那男子却哈哈大笑,道:“我女儿来和我并肩作战了,兮兮,过来!”
他眉目飞扬,意气风发。
年朝夕也忍不住笑了出来。
对啊,自己是来和父亲并肩作战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