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薄唇轻咬,回想他适才的一言一语,忽而觉得每一个字都让人难受。
可他一个皇帝,何苦这样低声下气地与她打商量呢?
顾燕时心里恹恹的,念着照顾病人的重担才不再多想,逼着自己赶紧睡去。
因他适才的反应,她一夜都不自觉地提着神,几是分毫也不敢动,遑论翻身。
翌日天明,苏曜却仍醒得比她早一些。
彼时柔和的晨光刚洒进来,幔帐里仍旧昏暗。他睁开眼,一眼就看到她姣好的睡容,冷不丁地怔了一下。
他似乎已有许久没有这样近地看过她了。眼下鸦翅般的羽睫近在咫尺,黛眉樱唇皆让他挪不开眼睛。
他便一直这样看着。
从前同榻而眠时他总沉醉于床笫之欢,也一度自以为他与她只为床笫之欢。如今却忽而觉得,只这样看着她也很好。
他于是看了很久,直至顾燕时醒过来,抬手揉眼睛。
她揉眼睛的动作慵懒又认真,看起来太像小孩子。
苏曜不自禁地笑出来,她闻声一下子睁了眼。
她本想问他在笑什么,定睛之间,却吸起了凉气。
紧接着,她惊坐起身:“你……嘴唇怎么这样紫?”
苏曜浅怔,抿了下唇:“伤没好嘛。”
他不咸不淡地道。
顾燕时咬牙:“你不要骗我,我父亲是药商。”
他挑眉:“母妃懂医?”
其实说不上懂,只略知些皮毛。
顾燕时心思一转,想起他的狡猾,就将这真话忍了下去,淡声道:“自是懂一些。受伤而已,嘴不会发紫的。”
“哦。”他眼帘低下去,漫不经心道,“伤我的那把刀上淬了些毒罢了,难免有余毒残存,一会儿再让陈宾看看就好。”
顾燕时心下稍安,点点头,就先起了床。她唤宫人进屋来侍奉,门刚一开,阿狸就窜进屋跳上了床,往苏曜肩头一踩:“喵!”
苏曜噙笑:“干什么?昨天打赌该算我赢了吧。”
顾燕时侧首:“什么打赌?”
他神思一凝,怕她生气,随口扯谎:“赌今日我与母妃谁醒得早——我虽没起,但醒得比母妃早些。”
好奇怪的赌。
顾燕时拧着眉看看他,没说什么,继续忙着更衣梳洗。
等她梳洗妥当,早膳就端了进来。因他要卧床安养,宫人们直接将早膳放在榻桌上抬了进来。
顾燕时存着照顾病人的心,见宫人们扶他坐起来,便坐到床边喂他。
苏曜一语不发地看着她,她耐心地先将粥吹凉,每一勺吹好都先自己以樱唇触一触,觉得合适才喂过来。
房中很安静,他无声地吃了一口又一口。顾燕时接连喂过小半碗粥,才忽而觉得有些异样。
她抬眸看他一眼,有些古怪地感觉……他今天似乎很乖。
乖这个字,很不该用在他身上。
她于是连忙摒开了这个念头,垂眸又舀起一勺来吹。尚未吹好,眼前白影一过,一只掰做两半的豆沙包被递到眼前。
她看他,他说:“吃。”
她迟疑了一瞬,便就着他的手咬了一口。他笑笑,抬起另一只手,咬了另一半。
等她陆陆续续将这半个豆沙包吃完,他又喂了个剥好的鸽子蛋过来。
顾燕时想起那日在集市上他没完没了夹菜的事情,美眸睨过去:“我又没受伤,你先吃,一会儿我自会去吃的。”
他没有争辩,点一点头:“好。”
言毕他就吃得更乖了,顾燕时并不太清楚他爱吃些什么,就轮着夹桌上的东西喂他。他倒不挑食,喂什么都吃。
等他吃饱,陈宾正好到了。
顾燕时原想先用膳,见了陈宾又觉该先听一听他的病情。
陈宾行至近前,一眼看到他的唇色,目光就不动声色地扫了眼顾燕时。
苏曜衔笑:“母妃在这里不方便。”
顾燕时浅怔,一时竟在想——有什么不方便的?
她与他之间,还有什么地方没看过?
这念头令她双颊骤然发烫,她慌忙起身,死死低着头往外避去。
苏曜一派轻松地目送她离开,待她走远,笑意骤然消散:“你直说吧。”
陈宾压声:“陛下急火攻心,毒已难以压制,只怕不得不早些服那解药了。只是……身子尚虚,能不能撑得过,不大好说。”
苏曜无甚讶色,只是眸光微凝:“若撑不过,必死无疑?”
“也未必。”陈宾颔首,“或致残废。”
他哈地一声轻笑:“那还不如死啊。”
陈宾沉默不言。
他又问:“那若不服解药呢?硬撑到十四日,会如何?”
陈宾摇头叹息:“必死无疑。”
苏曜皱眉,无奈地咂起了嘴。思索半晌,再度发问:“最迟能多晚用药?”
“今日之内。”陈宾道。
苏曜点点头:“那先找林城来,我安排些事情,你去备药吧。”
“诺。”陈宾躬身,拿起药箱,就往外走。
苏曜又道:“瞒着我那个小母妃啊……”
陈宾拧眉,不无复杂地看了他一眼。
他与当今天子相识多年,或许也算莫逆之交,却总不懂他在想些什么。
只是,他知道这人极重义气。
若放在江湖上,当是位名气响亮的侠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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林城在半刻后赶到了灵犀馆,他用尽了内力飞檐走壁,只想来得快些,落地间不免气喘吁吁,却顾不上缓一缓,就急奔进屋:“陛下!”
——进屋却见一只狸花猫躺平在床上,陛下与静太妃的手轮流抚过它毛茸茸的肚皮。
小猫咪舒服得呼噜声响亮,在门口都能听见。
林城看得哑然,苏曜抬了下眼皮:“来。”
顾燕时见他前来,只道他们有朝政要议,不必苏曜多言就起身离开了。
林城抱拳,口道恭送。待她出门,神色便古怪起来:“陈大夫说的话……是在诓臣吧?”
苏曜:“不是。”
林城不肯信:“那陛下还有心思和静太妃这样……”
“不然呢?”苏曜费解地看着他,“保不齐就要死了,死前还不开心点?”
听到此处,林城信了。神情黯淡下去,一语不发地走到床边。
苏曜不满地看着他:“你也不必现在就哭丧着脸。”说着满不在乎地摇摇头,“去备纸笔来,朕有些事要先交代。”
“诺。”林城轻应,提步走向矮柜,刚转过身眼眶就红了。
还说不必哭丧着脸,都要立遗诏了。
他沉默无声地研好墨,与纸笔毛毡一起端到榻桌上。
苏曜执笔蘸墨,凝神一瞬,就落笔写下去。
他一字字写得极为流畅,如行云流水,几乎不见停顿。
寿数不长这件事,他其实已想过多时了,要交代的事情也早已了然于心。
现下不过是要再添一桩而已。
作者有话要说: 上一章的评论给我看傻了
你们啊
前几天还在“狗皇帝,虐他,让他追妻火葬场”
今天就一骗“狗子好可怜”了
啧啧啧啧啧啧这群善变的女人
第56章 服药
苏曜写毕,盖过印,林城接过先读了一遍。
前面的事情林城不大在意,无非是择定新君的一应事宜。林城对哪位宗亲继位不感兴趣,他早已想过,若有朝一日皇位上不是苏曜了,他就辞官云游四海去。
读到最后一件事,林城却一讶:“陛下,静太妃……”他滞住,“这不合适吧?”
“有什么不合适。”苏曜轻笑,“朕若死了,你信不信那帮老东西立刻就要把她送去给父皇殉葬?”
“可陛下若让她回家还给她另制户籍……她来日改嫁……”
“改就改嘛。”苏曜往后一躺,倒回了软枕上,“朕死都死了,还管她怎么过日子?”
他说得浑不在意,潇洒无比。心里却在想——反正她也讨厌他。
林城低下头:“陛下就不先与静太妃说说?”
“跟她说什么?”苏曜嗤笑,“你是不知道她胆子有多小,再吓死她。”他边说边一把将在旁边舔毛的阿狸揽进怀里,动作有些蛮横,吓了阿狸一跳。
“去吧。若朕没死,这些东西就当朕没写过,你知道该怎么办。”
“臣知道。”林城默然,遂起身抱拳,“臣告退。”
苏曜没再说什么,林城走出房门,顾燕时正坐在廊下。看见林城出来,她抬起头:“大人喝杯茶再走?”
“不了。”林城轻道,“臣还有差事,先告退了。”
顾燕时点点头,不再多说什么,继续缝起了手头的东西。
不大的一块黑锻被她缝成了窄窄一条,针脚暂时缝得并不细致,只是草草缝了几针用以固定。顾燕时拿着布条回到卧房,开口就道:“你试试这个。”
苏曜正自怔神,闻言抬眸,不及看清就觉她将什么东西往他头上戴。
他下意识地一扶:“什么?”
“抹额。”她解释道,“张公公说你身子虚,受风不好。我做个抹额给你,可以护住太阳穴。”
顾燕时说得认认真真,孰料说完他却露出嫌弃:“你们女人坐月子才戴这个东西。”
“这叫什么话?”顾燕时杏目圆睁,“跟坐不坐月子有什么相干!你……”她咬牙,“不要就算了!”
她说至一半,苏曜就已后悔,听到末处,忙道:“要。”
顾燕时暗暗瞪他,他抱歉地笑笑,将她手里的布条拿去端详起来,想了想又说:“但不妨晚几日再做。”
顾燕时不禁奇怪:“为何?”
苏曜:“陈大夫今晚要给我服药解毒,许会昏迷几天,出不了门,不急。”
他声音平淡,只是透着些许虚弱。顾燕时没觉出异样,只说:“那我正好趁这几日做好,等你醒来刚好用。”
“也好。”苏曜低下眼帘,笑意不减。
他原本在想若他醒不过来,这东西就用不上了。
转念却觉得,若她做好了他却死了,那把它带去墓里也不错。
他不大信什么在天之灵,因为大哥离世这么多年,连个梦都没给他托过。可他可以让林城为这东西写几句小传一同下葬,这样若后世有人把他挖出来,起码不会觉得他是个孤家寡人。
顾燕时在他头上给抹额比出合适的大小,见他没什么别的事,就坐到了茶榻上去继续做抹额。
不多时,她却见他要起来,顿时一阵紧张:“你别乱动!”
“……没有这么娇气。”苏曜笑笑,仍是下了床,站起身,懒洋洋地也踱向茶榻。
茶榻很宽,中有榻桌,可供两个各坐一侧。他偏偏挤到了她那一边,她忍不住地皱眉,扭头看看他:“有事?”
“没事。”他抿唇,双臂环在她腰间,下颌抵在她肩上,安安静静地看着她忙。
可顾燕时又缝了两针,就放下了针线。
苏曜一滞:“怎么了?”
“……我怕我失手扎到你。”顾燕时小声,边说边转向他,“你要是觉得无聊,我们下盘棋?”刚说完,她就自顾自地否掉了,“算了,太伤神。那我弹琵琶给你听?”
“不辛苦母妃了。”苏曜凝神,思索了半晌,问她,“前几日从集市上带回来的那套院子,母妃玩过没有?”
顾燕时一怔,不太好意思告诉他,那套东西她虽看着好看却不肯多看,拿回来就让人收进库里了。
她口中推脱道:“我怕弄坏了……着人好好收着呢。”
“母妃根本没细看吧。”他轻声嗤笑,抬了抬眼,看向立在不远处的路空,“去取来。”
路空无声一应,退出卧房,不多时就带着两名宦官将那箱子抬了进来。箱子沉甸甸地放在屋里,路空又机灵地搬了张空桌子放到茶榻前,将整方小院搬出来置于桌上。
顾燕时心底不由再度慨叹这院子真是怪好看的。金银所制的房子与院落透着一种清冷的华贵,院中各色宝石雕琢而成的花草美得直不真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