顾燕时哑然,凝神细想,便知自己这话是很奇怪。
她只是私心里觉得自己刚刚做的事情丢人罢了。
好像此时溜回寿安宫就能掩人耳目,又或自欺欺人。
可稍作细想,她就知那是没什么用的。
若悠悠众口可以挡住,她睡在这里也不打紧;若挡不住,她从前成日成日地待在紫宸殿,就已没的遮掩。
她于是不再吭声,苏曜安然躺下来,慵懒地打了个哈欠。
哈欠没打完,他就看到小母妃闷着头要下床。
真要回欣云苑?
他皱皱眉:“母妃,外面很冷。”
“我知道。”顾燕时喃喃道。
踩上木屐,往衣柜走:“头发都没擦,不好睡的。”
“哦。”他了然,枕着双手悠悠看她。
她双颊仍蕴着微红,在衣柜前蹲身,沉静地寻出一条安静的帕子,就那样蹲在那里慢慢绞起了头发。
她乌发厚实,适才又几乎完全没有擦过,一条帕子很快就已浸湿。她便又摸出一条,继续绞干。
如此前后用了足足四条,她满意了,终于站起来,将四条帕子都搭在了一旁的椅背上,静静地折回床榻。
浴衣太长,她拎着衣摆,走得小心翼翼。
苏曜衔笑,鬼使神差地说出一句:“改日让宫人备两套母妃的衣裳放在紫宸殿吧。”
刚走到床边的顾燕时身形一僵。
他这话里的意味,似是想让她常来。
她下意识地心生胆怯,拎着衣摆的手指紧了紧,轻声问他:“君无戏言。账已清了,对不对?”
苏曜眸光微凌。
他听懂了她的意思,扫她一眼,目光移开:“清了。其他的事情,随母妃的意思吧。”
语毕他便翻身背对向她,心情突然变得很不好。
顾燕时低着头自己闷了闷,轻手轻脚地回到床榻里侧去。
她刚躺下,他的手又伸过来,把她搂住。
他口吻不善道:“明日朕会下旨尊母妃为静太妃,再把你父亲的案卷调来。”
她猛然打了个哆嗦。
他知道这哆嗦从何而来,露出嫌弃:“只是寻常的尊封,不是追封。”
“哦……”她松气。
“快睡。”他再度打了个哈欠。
顾燕时乖顺地闭上眼。约是因为方才已将礼义廉耻都扔进了水里,她已无所谓被他搂着,心中十分平静。
她这般静心阖目,疲累感顿时涌得更烈。她很快便被席卷而来的倦意拖进沉睡之中,呼吸平静,羽睫在眼下覆出一小片好看的弧度。
睡得倒快。
苏曜不满地撇嘴,看着她沉静的睡容,心下气恼的避之不及,又心疼她适才的茫然发问。
她遭过他不曾设想的罪。
那老东西,对她做过什么啊?
苏曜无声一喟,抬手抚过她的睡容,又鬼使神差地碰上她的睫毛,碰了一下又一下。
这本是故意扰她清梦,可她就是不醒,总是眼帘颤上一颤就又睡过去,连身都懒得翻一下。
他努力几番之后只得放弃,悻悻收手,翻成平躺,盯着幔帐顶子腹诽。
什么小母妃,就是个小傻子。
他是天子,大权在握,可她竟一副账清了就不肯再来的口气。
他对她的这份心,若分给当初的嫣太嫔半分,嫣太嫔都不知会有多殷勤。
偏她对他避之不及。
他忽而觉得,他自己也傻。
父皇留下的貌美妃嫔不少,便是能因“来路不明”而使他注意的,怕也一只手都数不过来。
他怎的就偏生觉得这样一位最有趣?
苏曜心底生出一股莫名的懊恼,俄而又翻过身,眸光凛凛地盯着她。
或许早就该掐死她。
现下他有些下不了手了。
真是自找麻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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顾燕时沉睡一夜,翌日天明,因阳光刺目才醒过来。
苏曜这日起得也不太早,过年这些天没有早朝,他很愿意睡个懒觉。
是以看到顾燕时转醒的时候虽已日上三竿,他也仍正用早膳。一小截清脆的咸菜在嘴里嚼得嘎吱嘎吱作响,他舀粥吃了口,问她:“母妃睡够了?”
顾燕时含糊地“嗯”了声,就听到他吩咐宫人:“侍奉母妃更衣。”
听到这话,她的神思倏然清明了三分,想起自己昨夜的事。
昨晚她原是裹着他的浴衣躺下的,但那浴衣原就半湿,睡到半夜她觉得不舒服,就在半梦半醒里迷迷糊糊地脱掉了。
也就是说,现下她没穿。
眼见宫女上前,顾燕时忙道:“不必……”
两名宫女脚下一顿,她紧紧盯向苏曜,恳切道:“让他们都出去,我自己……我自己来。”
苏曜点了下头:“都退下。”
满殿的宫女宦侍无声地欠身,迅速往外退去。
然后,苏曜就看到缩在被子里的小母妃一拱一拱的。
她不好意思直接坐起来,在费力地用脚趾去够在熟睡中已被蹬到脚下的浴衣。
费了半天功夫,终于够到了,她又将腿一弯,脚趾夹着浴衣从锦被中往上送了些,而后伸手接过,从被子中抽了出来。
苏曜看到此处才知道她在做什么,挑眉屏住笑,信手磕了个鸡蛋。
顾燕时草草将浴衣一裹,下床拿起床角处放着的干净衣裙,就往屏风后跑。
苏曜无声地放下碗筷,气定神闲地也走向屏风。
屏风后置有铜镜,旁边还有架子小桌,以便盛放衣物。
他走过去的时候,顾燕时已将衣服放在小桌上,浴衣褪下来,散落脚边。
他原是不怀好意而来,目光落在她的后背上,却神色一凝。
“……朕一会儿传医女过来。”
身后突然响起声音,顾燕时立时意识到自己后面毫无遮挡,蓦地转过身。
下一瞬又想起前面亦毫无遮挡,她“啊”地一声尖叫,转身又背回去:“你……”她切齿怒骂,“滚开!”
“母妃怎么总骂人啊。”苏曜轻啧,上前双手在她肩头一扶、一转,令她背对向铜镜,“母妃自己看。”
顾燕时扭头,这才注意到原本白皙的后背上多了两条红痕。
是被汉白玉阶硌的。
作者有话要说: 苏曜:母妃小傻子。
燕时:苏曜大坏蛋!
林城:?对联?
第24章 妙仪
两条红痕都是皮肤下沁着殷红的血点,很显眼,却不痛。他若不让她看,她自己都没有察觉。
顾燕时薄唇一抿,口吻生硬:“我回寿安宫再传医女。”
“嘁。”苏曜摇摇头,“随意。”
说着搭在她肩头的手却往下一垂,十分恣意地在她腰下三寸的柔软处一拍。
啪地一声微响清脆,顾燕时顿时羞怒并生,狠狠瞪去:“你!”
“嘻。”苏曜对手感很是满意,咧嘴笑了声,便气定神闲地走出屏风,继续用膳去了。
顾燕时缓了好半晌,发烫的脸颊才恢复如常,咬牙切齿地继续穿衣。
待她从屏风后绕出去,他便唤了宫人回来,侍奉她盥洗。
她洗完脸,他仍在不紧不慢地用早膳,随口吩咐宫人给她添碗筷。
她当即道:“我回去了。”
“不饿吗?”苏曜品着她语中那份避之不及的意味,轻啧,“母妃慢走。”
她颔一颔首,毫无犹豫地往外走去。
他抬眸,不动声色地扫了眼她的背影。
他的心绪在慢慢动摇,觉得从前或是自己想多了。她这般巴不得与他速速两清的态度,越看越不像欲擒故纵。
可若真是他想多了,先前的许多事情就没道理。
苏曜一语不发地思索着,自顾自又吃了口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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顾燕时走出殿门,兰月就迎了上来,打量着她的脸色探问:“如何了?”
顾燕时轻轻点头:“都好。”
“那主君……”
“陛下说今日就会着人调案卷来。”顾燕时低着头,思量道,“只消这消息传回去,那些人知道陛下亲自盯着,便不会再敢妄动了。至于放他出来……”她咬了下唇,“陛下说若爹爹手上没犯人命,就可以。”
“主君不会的。”兰月笃然,面上已难掩喜色,“太好了,谢天谢地,可算了了一桩大事。”边说边挽住她的胳膊,“姑娘回去好生歇一歇。”
言毕她就招手,示意宦官们将步辇抬进一些。
可顾燕时摇头:“我想走一走。”
兰月浅怔,即道:“好。”就不再多言,静静地跟着她回寿安宫。
顾燕时一路无话,脑海中一时是昨夜的热烈,一时又是岚妃的死状。
继而又想起她问他这种事若来日东窗事发该当如何自处的时候,他只说:“管那些做什么,人生得意须尽欢。”
她毫不怀疑,她迟早要死在这件事上。
或许不是他动手,可她总会难逃一死。
但父亲已没事了。
百善孝为先。能用自己的命换父亲一命,她觉得值得。
顾燕时如此乱想了一路,行至寿安宫宫门处才蓦然想起琵琶落在了紫宸殿。
她忙侧首告诉兰月:“我忘了将琵琶拿回来,你一会儿帮我取一趟吧。再帮我求一副避子的药,免得……”
不及她说完,兰月抬眸,一拽她袖角。
顾燕时顺着她的目光往寿安宫宫门处看去,一宦官正稳步行来,迈出门槛,朝她一揖:“太嫔安好。”
“公公。”顾燕时垂眸,那宦官拱手:“太后懿旨,尊封您为静太妃。您若没旁的事,这便去慈安殿听旨吧。”
“好。”顾燕时点一点头,示意兰月先依她所言去紫宸殿,独自步入寿安宫宫门,就随那宦官赶去见太后。
慈安殿里如旧肃穆,太后端坐在寝室在茶榻上,听闻她来了,沉声:“请她进来吧。”
很快,顾燕时就入了殿门。
在太后的威仪之下,她总有些说不出的慌张,又因那些见不得人的事更添了几分心虚。
行至太后身前就敛裙下拜,她连眼帘都不敢抬一下。
太后也并不与她多言,睇了眼身侧的掌事宦官,那宦官就上了前,朗声宣旨。
懿旨读罢,顾燕时双手接过,再行叩拜:“臣妾谢太后恩典。”
“免了。”太后神色恹恹,正欲摆手让她退下,又一宫女入了殿,福身:“太后,张妙仪前来问安。”
太后神色微凝:“这倒是位稀客。”说话间,她的目光在顾燕时面上一转,宽和道,“静太妃先坐吧,与哀家一同见见。”
顾燕时大有想逃的心,却不好直言,只得福了一福,依言落座到茶榻另一旁。
太后对张妙仪的求见分毫不急,从容不迫地吩咐宫人给顾燕时上了茶,才道:“传。”
门边的宦官领命而去,不多时,张妙仪入了殿。
与顾燕时四目相对的刹那,她明显地怔了一瞬。旋即又低下眼睛,低眉顺眼地行上前见礼:“太后万安。”
顾燕时垂眸不言,静等太后发话,私心里盘算着后宫的关系。
苏曜尚未大婚,也还不曾大选过,后宫的几个妃嫔都是他昔年为太子时太后给他选的。
而这位张妙仪,她曾听说过——那是她欠下“巨债”后不久,第一次在紫宸殿用午膳的时候。
那时淑妃前来求见,同行的就有这位张妙仪。只是张妙仪不曾进殿,现下便是她头一次真正看到这个人的样子。
不得不说,张妙仪生得十分美艳。红唇皓齿,明眸善睐,眼尾处扫着的一抹嫣红更勾勒出几许妩媚。
“免了。”太后抬一抬手,面上含着笑,“这个时辰过来,是有事?”
“没什么事。”张妙仪低着头,笑容含蓄,“来向太后问个安罢了。”
“兜什么圈子呢?”太后摇摇头,“哀家年纪大了,没心思挑你们的礼,你们平日来的少,哀家也自在,原是人人都好的事情,咱们心里都清楚。如今你既有事求过来,已是扰了这份清净,又何必再绕圈子?”
语中一顿,又道:“说吧,哀家听听能不能帮得上你。”
“臣妾……”张妙仪面显迟疑,美眸一转,视线落到顾燕时面上。
顾燕时见状,道是有什么事不便让她听,就想走。
可她刚要开口,太后已先道:“你看静太妃做什么?有话说就是了。静太妃是长辈,在此处陪哀家说会儿话,难不成还要为着你的事避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