尹桑突然转过头,上下打量张若琳,“你很好,若琳。这个世界上有很多的人,你见到的,你见不到的……只有更优秀,没有最优秀,只有更厉害,没有最厉害。人与人之间的差距是永远存在的,你永远不知道人与人之间的差距能大到什么程度。”
尹桑像是回忆了一下说:“就像今天来店里来的女孩,抱着的那只机器狗,你要不要猜一猜它的价值?”
张若琳想起那只机器狗,看起来十分智能,他会说话,并且不像那些科技展览上的机器人那么僵硬。她摇摇头,没有一点概念。
“价值连城,这个词用在那只狗身上丝毫不过分,”尹桑点了点桌上的菜,“我们能坐在私厨店里吃一顿烤鸭,其实也是很多流浪汉达不到的差距,可和那只机器狗的主人比起来,我们算什么呢,宇宙尘埃?”
“若琳,人不是这样来做比较的,”尹桑给出结论,“所有人的相遇都是有必然性的,遇见了,就证明你们在一个磁场里,谁也没有比谁高贵。躲,永远不是一个好办法。”
张若琳感觉一阵暖意从胸腔向四肢百骸蔓延,手无意识地夹着菜,眼神愈见清明。
“张若琳,你这格局,就这么一丁点。”陈逸嫌弃的声音在她耳边想起。
那晚她不知道陈逸这句话是什么意思。甚至觉得他莫名其妙。
可现下,她似乎懂了。似乎。
她在她的方寸世界里,看什么都极其高大伟岸,只有自己是一粒尘埃。
恨不得把自己隐藏起来,谁也不要发现她。
“要不要开机?”
正沉浸在思考中,尹桑轻声提醒她。
张若琳想了想,缓慢摇头,“一会儿吧。”
尹桑轻轻叹息,又微微一笑,“也好。”
饭后尹桑送张若琳回校,临走前说:“初六见。”
张若琳恍惚了一路,被这么一提醒,才想起来签约的事,连连点头。
回到宿舍她把自己扔在床上,回想这一天,还是觉得那样神奇。神奇的际遇,神奇的人。
可尹桑的话在脑海中盘旋。“所有人的相遇都是有必然性的,遇见了,就证明你们在一个磁场里,谁也没有比谁高贵。”
是啊,这么神奇的人,这么神奇的事,还不是让她遇见了。他们与她呼吸同一个城市的空气,与她一样肉眼凡胎,与她一样有快乐有烦忧。
她来到这座城市,他也来到这座城市。
他们甚至通过一样的方式:高考,在这所学校相遇。
没有谁比谁更高贵。
张若琳掏出手机,长按开机。
**
上海的冬日并不比北京暖和,江风簌簌,冷冽刺骨。
只是这座城市的时尚气息中和了些许寒意,目之所及,几乎没有看到穿羽绒服的人,没有露大腿那多半就会露脚踝。
给人一种这天气并不冷的错觉。
陈逸拢了拢围巾,插兜前行。
吃过年夜饭,陈逸和几个老友像往年那样,一起出来看贺岁片。
停车场爆满,几人车停得远了些,步行往商场走。一行人是老样子,陈逸和言安荷并排走在前头,其它几人默契地稍落几步,笑笑闹闹,这半年各自天南海北上大学,好不容易凑起来就说个没完。
言安荷今天穿着MaxMara的呢大衣,提着一只DIOR红色菱格包,随意的装扮气质又有节日气息。只是空落的脖子在寒风中看起来实在冷凄。
有男生调侃道:“陈逸,也不知道把围巾给安荷,这风真是冻脖子。”
后边几人闻言都起哄。
言安荷悄悄看了眼陈逸,印象中他几乎从来没有戴过围巾。他脖子上这一条,款式和材质看起来都不算好,全依仗好样貌好气质撑着。
陈逸穿什么都好看。上次暑假打高尔夫,他赶时间穿错陈伯伯的POLO衫,全程都没有人觉得不对劲,反而夸他内敛沉稳。只有言安荷看出来了。
她关注他的一点一滴,就这样关注了八年。
这条围巾,不像陈逸的审美。
陈逸放慢脚步,和后边几人并行,拽了拽身旁一男生的围巾说:“你奉献一下?”
那男生捂紧自己的围巾,提防道:“我这可是我女朋友送的,要是敢给别人戴她灭了我,不行。”
陈逸把下巴微微缩进围巾里,声音闷闷地传来:“我这个也不行。”
众人都看着他,有人正想说点什么,言安荷佯怒说:“要你们管啊,围巾一戴脖子都没了。”
同行的女生附和说:“就是,美女的事少管,谁能想到你们连个地下车位都抢不着,这天气在上边浪荡,走快点比什么都强,别哔哔。”
一行人吵吵闹闹涌入商场,直奔电影院。
这一年没什么好作品,冯小刚的《私人订制》矮子里拔高个,在欢声笑语中博个批判现实的名头。
历年都是陈逸请客,今年也不例外。取到票,陈逸把前排两个位置给了言安荷和另一个女生,自己和另外三个男生在后排落座。
这座次安排携带的隐含信息,几个人心照不宣:这一对八成是吵架了。
电影主题有点意思,几个“圆梦大师”组成的公司,为客户提供私人订制的圆梦方案,无论梦想多么奇葩都能给你实现。公司的口号就是——“成全别人,恶心自己”。
第一个故事里,范伟扮演的司机看着好几任领导腐败,觉得自己如果到了那个位置一定能够抵御诱惑,他想要体验做个清官,造梦团队给他创造了各种场景,面对金钱美色的诱惑,他最终明白他错了。
故事以喜剧来呈现,周围传来此起彼伏的笑声,陈逸在笑声中沉默不语。
两小时前的年夜饭,家里就在探讨这个话题。话题是陈逸挑起的。
他问父亲陈绍华为何决定下海。
父亲漫不经心地说:“我不下海,咱家能有今天的生活?”
确实,体制内,饿不死,也富不了,除非走了歪路子。
陈逸想了很久还是开门见山:“爸,我遇到张若琳了。”
他能够感觉到席上的气氛因为这句话而有片刻的凝滞,随后父亲才给母亲夹菜,又不紧不慢地问:“巫市的?”
他的父亲,经历宦海,又入商场,早已是泰山崩于前而面不改色。
可作为他的儿子,陈逸过于了解他。夹菜的动作有多自然,掩饰的意味就有多浓。这一问句是多么此地无银。
陈逸说:“她……过得不太好。”
母亲闻言低头吃菜,而他的父亲也难得地短暂失神。
其实上一次在北京,他与母亲提起张若琳时她的反应,他就已经觉得非常奇怪。他猜测父亲下海多少与张若琳家有关联,这一次他确认了自己的猜测。
因为他知道自家二老当年有多么喜欢张若琳,重逢不该是这样不咸不淡的反应。
陈逸索性直言:“我不小了,有些事我想知道。”
陈绍华:“你以前从不关心这些。”
陈逸说:“现在也不晚。”
陈绍华放下筷子,平静无波的眼睛笔直注视着陈逸,“及时远离漩涡是识时务者的必然选择,你既然问到这了,陈逸,我知道你心里已经有了答案,至于细节你没必要知道。”
陈逸也放下筷子,碗筷碰撞的声音在静谧的餐厅显得极突兀,把陈母吓一跳,忙打圆场道:“大过年的,先吃饭,回头再聊,吃饭。”
陈逸无动于衷,陈绍华也按兵不动,两父子气场相似,无人退让。陈逸早熟,陈绍华也很少把他当孩子看,培养方式粗放,两人更像是兄弟。
静默几分钟,陈绍华妥协,双手抱臂往后靠,无声叹了口气才道:“听说她也在你们学校,开学我同你去看看她。”
陈逸冷笑一声,“她连我都不想认。”
更何况你们。潜台词。
陈绍华和妻子四目相对,陈母也放下碗筷,三个人就这么静默着。
良久陈逸问:“她爸爸还有多久出来?”他知道父亲一定关注着。
陈绍华果然秒答:“两年。”
陈逸:“你们会见面吗?”
陈绍华坦言:“不会。”
陈逸心底一沉。
第34章 34
同伴很快发现陈逸对这电影不感兴趣,他们都快笑趴了,转头想讨个共鸣,却看到一张愁云密布的脸。
他频繁看手机,甚至戴上了耳机。
在陈逸熄灭手机屏幕时,同伴看到了未接语音邀请的聊天界面。
备注:骗子。
敢情是在催债?
挺好奇被骗了多少钱,才让陈逸大过年的紧催。
刚想问问陈逸,他就眼神示意要出去,接着起身绕过观众出了放映厅。
一直到电影散场也没有回来。
言安荷直到离场才发现陈逸不在,问道:“他人呢?”
“催债去了。”
言安荷不明所以:“催什么债?”
“不知道,好像是被骗了。”
“陈逸还能被骗?”
“那这骗子不简单。”
一行人聊笑着走出放映厅,正打算给陈逸打电话,就看到了窝在休息区沙发里的颀长身影,他抬手示意,见众人已经看见他,眼神收回去,人已经站起来,背对着他们继续打电话。
走到边上,就听见他说:“你现在能打视频吗?”
那边回答了什么众人听不见。
只听陈逸回道:“学校20g流量都让你吃了?”
语气极凶。
陈逸还在继续说:“下次再关机我就报警。”
这冷肃的神情……
骗子凶多吉少啊。
凶多吉少的张若琳虎躯一震。
刚才一开机,几条未接语音记录就弹出来,她抿了抿嘴,保守回复:手机没电了。
发出去后又感觉有些敷衍,于是认真补充:才回来,刚充上。
她刚充上就回消息了哦。
消息刚发送出去,就有语音邀请拨过来,猝不及防震得张若琳手抖。
她犹疑地接起,不曾想收获他劈头盖脸一顿嘲讽。
“你的手机是通讯工具还是一块板砖?”
“十点才回校你干脆夜不归宿算了。”
“这点防范意识都没有是认准自己长得安全?”
这语气,张若琳感觉这世界最危险的事不是妙龄少女夜不归宿,而是电话那头本来沉默寡言的人机关枪一般疯狂输出。
他们有这么熟?
她学他的语气,回道:“你的手机是通讯工具还是□□?十点多给女生打电话你干脆做深夜电台算了,这点礼貌都没有是认准自己长得帅?”
这话果然让听惯了温声细语的陈逸怔住了,那边静了静,才传来明显放柔和的声音,“和谁出去了?”
语气探寻,略带迟疑,不知是不是张若琳的错觉,她觉得他这句话带着谨慎小心的意味。
“我的客户。”
\"客户?”那咄咄逼人的调调有复苏的势头。
“一个姐姐,”张若琳答,“人很好。”
“刚认识就觉得人很好了?”
“我刚认识你也觉得你人挺好的。”
“……”
陈逸被噎得无语,“现在不好了?”
“如果做事说话更有逻辑一点的话,还行。”
陈逸笑了一声,轻飘飘的,“干嘛去了?”
张若琳握着手机的指尖微颤。
他的声音轻快温和,她耳朵像是被羽毛挠了挠,一阵酥麻,顿时没有了刚才怼人的气势,张嘴就有些结巴:“就……一起吃饭了。”
“大过年不在家吃饭,跟你吃饭?”
想想确实挺匪夷所思,张若琳也觉得缘分奇妙,声音不由也放松了些:“嗯……大概是合眼缘吧,她还要跟我买房呢!”
陈逸说:“这么说你要发财了?”
“不知道啊,我也不是正式员工,不知道业绩会不会算我头上呢。”
“可别上当受骗。”
张若琳微怒:“我是法学生好吧?”
陈逸又笑了声。
耳廓那种异样的酥麻感又来了……
她忽然感觉,这一段通话,熟稔得莫名了些,一些隐秘的东西仿佛按捺不住想要浮出水面。
受不了。
张若琳把手机开免提,放在书桌上,一边通话一边收拾东西准备洗漱。
陈逸的声音远了些,不再猫爪一般挠她的耳朵,低低的,几乎听不大清,“看着就是一副好骗的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