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些道不出口的自尊和颜面变成一座高山,沉甸甸地压在他心底,无法跨越。
所以明珠极少安城,要去看他时,也总会寻人少的黑夜,她有时候连婢女也不带,自己提着灯笼便去了。
东南院落静悄悄的,灯盏昏黄,明珠想着殿下教她的,先抬手敲门。
“谁?”那道声音一如既往的温润轻缓。
明珠说:“是我,明珠。”
里头默然,紧接着,灯也被吹灭了。
明珠攥着汗湿的手心,忽然哽咽一声,她不知会不会太小声,于是掐了自己一下,再哽咽一声。
里头传来轮椅滑动的声响,以及什么东西被碰倒在地上的声音。
明珠知晓自己顺利迈出第一步了,于是她一鼓作气,用力丢下灯笼,好在灯笼也争气,碰着门框发出“哐当”一声,她飞快跌坐到地上。
几乎是那一瞬,禁闭的门从里打开。
叙清笼罩在灰暗光线里的清瘦身影撞入明珠眼底,他一身宽松白袍冷如皓月,墨发随意披散在身后,脸颊泛着病态的白,只眉眼间那几分着急之态,才叫他整个人有些生气。
明珠不知怎的,就这么哭了出来,原本她只是按着殿下说的做的。
叙清手掌紧按着轮椅,望着她,声音很低:“怎么了?”
明珠只哭,哽咽着说:“你瘦了。”
叙清抿唇,推着轮椅后退,明珠却忽然伸手抓住椅轮,阻止了他。
浓重夜色中,有一瞬的窒闷,铺天盖地的朝他们袭来。
椅轮旁,就是叙清的腿,空荡荡的一截。
叙清僵硬着身子,手指用力到发白。
明珠察觉这是一种冒犯,急忙放开手,咬住下唇不知说什么好。
她放开手那时,叙清就滑动轮椅后退了。可他到底没有绝情地关门。
明珠回过神,有些着急地开口:“方才我只不小心跌了一下,无妨,无妨。”说着,她捂着膝盖撑着门框站起来。
叙清无言,转身回去。
门没有关。
明珠愣了一下,急急跟着进屋,再好生关上门。慌忙中,她不忘去捂膝盖。
叙清拿了一瓶药回身,瞧见她捂膝的动作,药又收了回去。
在门外,她捂的左膝盖,进门,就换成了右膝盖。
他是残废断了腿,不是瞎了眼,还有什么不明白的。
明珠还不知道自己笨拙的演技露出破绽了,只记得殿下说的,定要可怜,她极力演着。
只可惜,学不到常念的精髓。
而后是许久的寂静。
常念听明珠复述到此处,焦灼得不行:“那之后你们就没说什么了?岂不白白浪费大好时机,这法子用一回灵,用两回可就不好使了。”
明珠摇摇头,“后来我便问了些他身子如何,又说起外头的事,他虽不应声,看脸色倒也不算差,最后我将香囊挂在他床头,就回来了。”
常念不由得拍桌,颇有些恨铁不成钢:“这要叫本公主来,当夜便生米煮成熟饭!过些日子便说亲,这婚定是要成了不可!”
明珠听得一愣一愣的。
这位朝阳公主委实太大胆了吧!
而自府外回来路过此地的宁远侯直接黑了一张脸。
她还想跟谁生米煮成熟饭?还想跟谁成婚??
身后几位下属看见宁远侯忽然顿足不走了,你看看我我看看你,一头雾水。
江恕站定半响,气息冷沉,倏的回身道:“你们先回去。”
“……是,是!属下遵命!”
几个人走后,江恕便阔步进了院子,在身后不轻不重地咳嗽两声。
听到声响,常念猛地回身来,看到立在不远处的高大男人,那脸色好生难看!她心底一惊,有些局促地站起来,又笑了笑:“侯爷,你回来这么早啊?”
太阳都还没有落山呢。
明珠见状,也站起身,心觉不妙,眼神示意婢女过来收拾针线篓子,道:“天色不早,殿下,我也该回去了,改日再来与您绣完这帕子。”
说罢,明珠与婢女离去,行经江恕身边时,屈膝见礼,察觉那股子寒凛之气,脚步都不由得快了些,径直离了院子。
一时间,相隔不远的庭院内,只剩下两人对望。
江恕朝常念走来,他人高腿长,每一步都迈得那样大,沉沉压着人心,直到常念面前,西斜日光投下的阴影将她整个人笼罩,又似一张无形大网落下。
常念不安又紧张,咽了咽口水,还没开口说话,就听江恕冰冷的声音从头顶砸下来:“你还背地绸缪着跟谁成亲?”
闻言,常念一愣,惊讶抬头。
江恕漆眸凝着她,一字一句噙着冷意:“舒衡吗?”
常念:“……”
这男人,莫不是得了什么大病?
第55章 比较 说不出口的委屈
江恕对舒衡, 从幼年时起便是不陌生的。
纵使一个在京城,一个远在西北。
同为出类拔萃者,一文一武, 天赋异凛, 卓越出众,世人也惯是喜欢将二人放在一处谈论比较。尤为是二人一同向老皇帝求娶朝阳公主那时,从京城各个赌坊的巨额赌.注便知。
若非舒衡因常念一蹶不振,堕入酒肉泥潭,这样的比较或许将长达未来几十年。
江恕原是从不在意的, 各不相干,也无需作这些无谓的比较。
可是当初利用行刺一事、插手舒陆两家婚事,直至灯会于天香楼引舒衡当众失态……他不动声色却手段狠辣招招致命, 一步步将舒衡逼得走入绝境,未尝不是私心,眼看一个人从万人追捧的高高神坛跌落地狱, 沦为万人唏嘘的笑柄,从来都是比死更残忍的事情。
江恕自认不是什么良善之辈,当初也知舒衡与他要娶的小公主是自幼青梅竹马,关系匪浅, 只是当时, 他并不在意。
毕竟,娶公主不过是为定老皇帝的心, 为江家权势永固, 为西北安宁。
她喜欢谁与谁关系亲近又能怎样?
总归是要嫁他。
如今听闻一句“成婚”,江恕心底却是涌上一种意味不明却格外强烈的占有欲。
这是他八抬大轿娶回来、夜夜枕在他胳膊入睡的夫人,他们甚至合为一体亲密无间,凭什么他不在时, 她竟想着旁的男人?
江恕素来是沉静内敛的性子,喜怒不形于色,然问出那句“舒衡吗?”,到底该是乱了心绪,惊觉失态,他神色更冷了。
常念困惑地看着他,好半响才问出一句:“好端端的,你提起舒世子作甚?我几时说要……简直是胡说八道!”
江恕沉着脸,道了句:“没什么。”
说罢,竟是转身走了。
常念一脸茫然,这男人莫不是当真得病了??她急忙跟过去,跟到书房,小身板将高大的男人拦在博古架前。
“你把话说清楚呀!”常念有点生气,“这样没头没脑的算怎么回事,不知晓的还以为本公主朝秦暮楚三心二意。”
江恕垂着眼,长久沉默,常念看着他隐晦难言的脸色,她心思要细致些,想了想便又道:“方才我给人家宇文小姐出主意呢,她不是爱慕叙清吗?有道是宁拆十座庙不毁一桩亲,我办好事积德,你莫不是断章取义给我乱扣帽子?”
江恕的脸色有一瞬僵硬,他语气淡淡道:“不是”,妄图敛下那些不该有的古怪情绪。
可常念便没有见过谁胡言乱语还能这般理所当然的,登时气从心来,不过转瞬,又猛地惊觉:这厮言行如此反常,莫不是吃醋了吧?
不是吧不是吧!冷酷无情严苛刻板的宁远侯也会吃醋?说出去恐怕都没人敢信!
常念不气了,拿另一种新奇的带着探究的眼神打量江恕:“宁远侯,你怕不是痴恋本公主以至于听得一句似是而非的话就打翻醋坛子脑补一场大戏——”
江恕:“……”
他神情严肃,倒像是当真没那回事似的,蹙眉打断她:“一派胡言。”
常念才不听他的鬼话,来了心思,抬手便要撩.拨撩.拨这个僵硬刻板的冷面硬汉。
只是江恕侧身往桌案方向去了,她的手不及收回,按在了博古架上。
忽闻“咔哒”一声响。
不知碰到什么机关,博古架竟自动推出一个暗柜。
暗柜里放着一个黑色的小盒子。
江恕眉心狠狠一跳,回身却见常念已经好奇地打开了盒子。
盒子里安静躺着一个小瓷瓶,及两个眼熟的东西。
常念一眼认出那就是她翻找房间遍寻不见的小铃铛,当下就气得把盒子拿出来,一脸控诉:“好啊好啊!竟当真是你!你做什么要把它藏起来?嗯??”
江恕的神色,变得幽深晦暗。
常念尚且在气头上,自没有发现那显而易见的变化,满心只觉这个男人忒小心眼了,连祖母送她的东西都要抢,忍不住道:“你这嘴惯是会骗人,今日我算是知晓了,日后你说什么再不信了!”
她抱着盒子就要走。
江恕在身后叫住她:“等等,你不知那是什么。”
常念愤愤回身:“那你说,这是什么?”
没法说。
江恕上前两步,和缓了声音:“阿念,你给我,这东西不是你想的那般简单。”
光听这话,常念哪能给?她只抱着盒子往身后藏,“今儿个你要不给我解释清楚,这事就不算完!”
江恕顿默了。那种火烧火燎难以抑制的冲动,再度涌上心头,催着他磨着他:告诉她,告诉她,带她沉沦,带她迷失…
残存的理智却叫他三缄其口。
可此刻江恕的沉默落在常念眼中,无异于心虚、有鬼。
常念冷哼一声,因为生气,她瓷白胜雪的脸颊染上两抹霞粉,白里透红,仙姿玉色,引诱着人想咬一口,想吞入腹中。
江恕垂在身侧的大掌,忽的握住她纤细的手腕,低声暗哑:“好,我告诉你。”
常念却被他掌心的不同寻常的热度烫得心尖颤了一下,酥麻感自手腕缓缓流传全身经脉血液,燥热的,挑起一道战栗快.感,像是,这个身体的默契。
可她的脑袋还是没明白,那究竟意味着什么。
黄昏时分,天边泛起橘色的光彩。
夏日的晚霞,总是这么美。
江恕带常念回了厢房,吩咐下人备热水,净室内,他衣袍规整,亲手剥下她穿戴完好、遮挡春光雪肤的襦裙,一层一层,耐心细致,最后抱她放入氤氲热气的水中。
沐浴。
随后,他将那铃铛放入装有干净热水的盆中,修长的指抚过,像是清洗,又像是,往里灌什么东西。
常念快被绕懵了,难不成她夫君真真得病了?
且看这样子病得不轻,需得赶快寻华姑来瞧瞧才好。
“江恕?”
常念语气迟疑,也很少连名带姓地叫他。
江恕没有应声,只是转身时,手里多了一根黑色的布条,他走过来,用布条缠绕捂住她那双澄澈单纯的眼睛,在后脑勺打了个结。
眼前一片漆黑,视觉就格外灵敏。
其实常念有些害怕。她手指扣着木桶边缘,粉唇轻颤:“你干什么呀?”
江恕低沉的声音染了一抹说不清道不明的意味:“告诉你,它是做什么用。”
他的手探入温热的水中,落在她腰上,微一用力,将人抱起来,水珠嘀嗒嘀嗒作响,奏响一曲特别的乐调。
常念看不见,只心跳的厉害,七上八下的,不知是呼之欲出的紧张还是……期待。
怎么会期待?
很快她便知道原因了。
那东西忽然震颤起来。
在她身体里发出阵阵悦耳声响,其间,伴随着男人变了调的暗声:“现在知道了吗?”
知道了吗?像魔音,很快席卷身心。
常念咬住红得将要滴血的唇,强忍心尖炸裂,和那股奇异灼烧的感觉。
一时抛上云颠,一时坠入地狱,让人想要尖叫。
为什么,为什么会这样……
窗外晚霞,瞬间失了颜色。
夜幕落下了,迷失在欢愉中的沉沦,却是才将开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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晚膳,江老太太一个人用的。
色香味俱全的佳肴摆在面前,她连连叹气,感慨自个儿孤家寡人,被孙子孙媳妇抛弃了。
芳妈妈笑着宽慰:“年轻人总有年轻人的事。”
“也罢。”江老太太向来看得开,“他们忙去,我老婆子自己吃。”
及至夜半,忙完的宁远侯去厨房煮了两碗面,另熬了一碗汤。
榻上,常念已经昏睡过去。
她这身子已经是极限了。
直至肚里空空,才梦中喃喃嘟囔了两声“饿”,掀开沉重的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