庭院里凉快, 闷热的夏季又是最容易犯困的季节。
江恕回来时,便是见夫人懒猫似的闭着眼,一截雪白皓腕搭在扶手上, 指纤肤盈,蒲扇已掉在地上,看这惬意闲散的模样,是睡着了。
美人如玉, 枕榻打盹亦是般般可入画。
他心里那点因时越而升腾上来的闷气不知不觉地烟消云散了。
这时候, 张妈妈再过来请示一番。
江恕抬手,示意她闭嘴, 只压低声音吩咐道:“等朝华公主到府, 摆膳用饭。”
于是张妈妈恭敬退下了,又重新添置两副碗筷,因为前厅里,时将军也来了。
江恕捡起那蒲扇, 坐在小榻旁,慢条斯理地给常念扇风。
蒲扇摇起来,发出些许细微声响,一声一声,叫常念慢慢掀开眼帘,惺忪迷茫在见到男人俊美英气的脸庞时悉数换作了沁甜的笑。
常念支起身子抱住江恕,依恋地贴贴:“怎么才回来啊。”
“父皇叫去安庆殿说了会话。”江恕放下蒲扇,将她整个人抱起来。
常念便问:“说什么了?”
江恕微顿,抱她回寝屋,才道:“赏赐功臣,也给时越和朝华公主赐了婚。”
“什么?”常念惊讶一瞬,“这么快就赐婚了……今日我问阿姊,她才说除了时将军谁都不要。”
江恕倒不是很在意,抬手解开她襦裙的衣带,淡淡道:“如此岂非两全其美。”
“可是时越可靠吗?就怕他对阿姊不好。”问完,常念才发觉自个儿身上只剩一件单薄的内衫,小脸腾的一红,连忙捂住胸口,说话都磕巴起来:“你,你干嘛呀?青天白日的,待会还要去用膳呢!”
江恕露出一个似笑非笑的神色,把人圈在衣架和他胸膛之间,存了心逗弄,宽大的掌心抚上她白皙的肩,带着一层厚茧的指腹滑下来,缓缓停在她捂住胸口的手背上,嗓音低沉道:“如今阿念也与我见外了。”
常念脸颊更烫了,贴着他硬梆梆的胸口,一动不动:“这这这……这根本不是见外的问题!要是夜里我自然,自然都依你!”
于是江恕望了眼窗外迷离的黄昏,若有所思道:“依你说,夜里便可为所欲为了?”
常念咬着下唇,小幅度地点了点头,而后又装作什么也不知晓的样子,无辜又单纯。
江恕唇角微动,笑意更深了些。
他这才抽开手,从架上取了一件浅紫绣云纹的襦裙来,耐心给常念换上,也不逗她了:“你瞧你方才穿的这是什么?嗯?能出去见外男?”
常念后知后觉,红着脸,垂眸看一眼被丢到地上的衣裙,雪纱的料子,稍微有一点点轻薄。
实在是天气越发热了,她受不得冷,也禁不住热,就从衣橱翻找出这件来。
不过这下,她没话说了,老老实实由着江恕换了衣裙。
等二人牵着手从朝夕院来到前厅,时越可等久了,等得有点不耐烦了。
要知晓,他有意来这一趟就是那时候气不过,可骨子里对江恕仍是敬畏臣服,这是自小养成的,断不会因为皇帝赐婚而改变什么。是以,越等,越焦灼。
关键是时越还饿着肚子,桌上倒是摆了几道佳肴,侯府的厨子实在手艺好,卖相好,闻着香,就是吃不着。
主人不来,他这个做客的得懂规矩。
眼下终于见着主人,时越起身拱了拱手:“微臣见过殿下,要是侯爷和殿下再不来,臣便要饿死在贵府了。”
江恕冷着脸,只差将一句冷漠无情的“活该”道出口。
不过常念主动请的人登门做客,自然得热情些:“说来都是本公主不好,不过人还没来齐,恐怕要委屈时将军先吃两道糕点垫垫了。”
“还有谁?”时越皱起眉,江昀几乎是与他同时入座的,正主也来了,倏的,他眉心跳了跳,似有所感,回身看去。
那厢,朝华正由张妈妈领着进门。
穿一身鹅黄衣裙的少女,随时带着一个做工精致的糖果包,眉眼明媚含笑,远远地小跑过来时,只觉才将沉下的太阳是偏心,独独把光辉分给她了。
时越的脸色一时难以言说,他心觉自个儿好歹也是西北除了宁远侯之外唯二受贵女欢迎追捧的青年才俊,如今皇帝又赐了婚,怎么说也是朝华名义上的未婚夫了,他无意地挺直了背脊,表情上端出一派正经和严肃来,预备着向这未婚妻行礼,有几分大将军的气势。
谁知,时越才拱手,话都未出口,朝华竟就掠过他直接跑向了常念,仿佛眼前这新晋的未婚夫,是空气一般。
“朝阳妹妹,我都好久好久没有和你用过膳了!”
时越:“……?”
忽然被抢走夫人的江恕:“……??”
朝华习惯性地握住常念的手,拉她坐下来,又从糖果包里掏出好些橘子糖:“给你!这是御膳房的师傅们新添了梅子肉制的,酸酸甜甜可好吃了!”
“那我可要好好尝尝。”常念说着便拿了一颗放到嘴里,然后看看江恕和时越,察觉一点不对,莞尔一笑:“快坐下用膳吧,都是自家人,不拘礼。”
江恕便在常念身侧的座位坐下了。
时越身子微躬,还保持着拱手作礼的姿势,闻言一顿,还是道:“微臣见过朝华公主。”
朝华这才回身看看时越,出宫前虞娘娘和她说过了,父皇赐婚,算是心愿得偿,她虽不懂情爱,此刻脸颊还是红了一些,摆摆手道:“快平身。”
时越抬眸看她一眼,再看这座次。
宁远侯是个离不开夫人的,自然和夫人挨着坐。朝华欢喜她的朝阳妹妹,坐在常念右侧,江昀则识趣坐在他大哥身侧。
那,他呢?
江恕见状,薄唇轻启:“不是说饿死你了?”
时越哼一声,大大方方在朝华身侧的座位坐下。
张妈妈便带人端羹汤和炒菜上来了。
席间,江恕是一贯的沉默寡言,面无表情的模样,耐心给常念挑遇刺剔骨头,才透出些许柔情。
常念为活跃气氛,比往常热络些,时不时给朝华添菜,也不动声色打量时越。
有道是衣食住行,可以很大程度上看清一个人。
然时越是当真饿了,侯府的伙食比路上的干粮好千万倍,大口吃肉喝汤,也不拘小节。
从中,不难看出性情坦率。
换言之,如假包换的糙汉子。
朝华大大咧咧,倒是不曾注意什么,只是看见宁远侯都不怎么吃,往妹妹碗里添菜,才下意识看看自己碗里,虽然也是满满当当,可不知怎的,有种莫名的失落涌上来。
时越夹菜时,偏就看到这朝华公主可怜兮兮的模样。他有几分看不下去,许是出于同情,换了公筷,添了个大鸡腿到朝华面前的碗碟里。
朝华愣了愣,抬头看他,小声道了句:“多谢时大人。”
她素来懂礼貌,嬷嬷也教过她与人相处要有来有往,于是转头看看满桌的佳肴,想了想,给时越夹了块排骨去,算是回礼。
时越却是没曾想,捏住筷子的手微紧。
朝华不由得问:“时大人不喜欢吃排骨吗?”
“那换个鱼头好了。”朝华又给时越添了鱼,“嬷嬷说多吃鱼,会变聪明。”
时越不大自在地笑笑,连忙道:“多谢殿下。”
常念笑盈盈地看着两人,越看越满意,直到被轻轻敲了敲脑瓜。
她转身,委屈扁扁嘴,江恕沉着脸,到底又心软了,只道:“再不吃,要凉了。”
“好吧。”常念也记着自个儿要多吃些,补身子。
江昀眼观鼻鼻观心,埋头用膳就对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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膳后,天将擦黑。
常念与江恕送朝华和时越出府,在门口临别时,常念不放心地叮嘱车夫多注意安全,又派了两个侍卫护送朝华回宫。
时越短暂地思忖一番此刻他该做些什么,道:“左右无事,微臣送殿下回去吧。”
欸。
常念稀奇地看他一眼,颇为赞同:“也好。”
二人往皇宫方向离去,朝华在马车上,时越骑马跟随,蒙蒙夜色里,多了几分安宁。
行到皇宫,朝华犹豫一下,还是礼貌对时越道谢,本来要分橘子糖的,可是不知怎的,又收了手,只和嬷嬷进了宫门。
另一边,常念与江恕回府了。
京城的宁远侯府没有西北的那般阔绰豪华,当然也是数一数二的大宅子,从门口慢悠悠走回去,权当消食。
夏夜漫天星辰,常念仰头望着,不禁道:“往后的日子都会这样安宁美好吗?即使回了西北也可以常常见到阿姊,我们偶尔聚聚,膳后就像这样散散步,多好啊?”
那时候,江恕垂眸看着常念的侧脸,也体味到几分从来都没有的岁月静好来。他过往的二十几年,拿.枪.执剑,徘徊于战火与生死之间,忙碌而枯燥,谈不上好与坏。
“自然。”江恕慢慢握住常念的手,肯定道:“还有很多年。”
常念笑了:“不瞒你说,我本以为活不到今日的。”
江恕:“略有猜测。”
常念轻哼一声:“谁叫你偷偷看我的遗书了?”
江恕沉默下来。
当初看到,确实是偶然。本是十分气怒的,后来看到病弱到咳嗽声呼吸声都细小的常念,却也多了些包容和理解。
倘若能健健康康地活着,谁又愿意去为自己准备后事?
常念晃晃他的大手,“其实我最惜命了,有什么危险我指定头一个逃,没骨气便没骨气吧,我不能糟蹋侯爷一番心意呀。”
江恕失笑,难得欣慰道“算你识趣,继续保持。”
常念笑盈盈说好。
书房还有几件要紧公务处理,江恕过去前,附在常念耳边,意味深长道:“为所欲为,阿念可懂?”
常念轻咳两声,又羞又燥,一叠声地道:“懂懂懂!”
她回院子沐浴了,磨磨蹭蹭用了小半个时辰,估摸着江恕快回来了,才起身换上寝衣。
怎料,没有等回江恕。
春笙慌慌张张地跑过来,大惊失色:“殿下,不好了!书房着火了!”
书房!
江恕还在那里!
常念脸色大变,什么都顾不得了,只穿了寝衣便跑出去,路上急问:“好端端的怎会起火?”
春笙:“奴婢听说是有人放孔明灯,夏季天干物燥,偏偏就落在书房上,一点就着,可急死人了,还有小厮说看见有人鬼鬼祟祟逃走了……”
这会子,人命关天,不管是天灾还是人祸,先救人要紧!
常念急急忙忙赶来的时候,书房顶上燃着熊熊大火,小厮和仆妇们端水扑火,忙作一团,她抓住一个小厮急问:“侯爷呢?”
那小厮慌张摇头:“还没有出来…”
话音未落,下一瞬,众人只见常念义无反顾地冲进了火海,没有半点迟疑。
几道声音惊惧响起:“殿下!!”
分明前不久,她才信誓旦旦说过,有什么危险,指定头一个逃。
第124章 同淋雪,共白头 他不信神佛,也从不信……
小半个时辰前。
江恕回到书房, 将西北传回的军报批阅完,便推开机关去了暗室。
暗室下存放着几件稀世的红宝石和夜明珠,是老太爷那辈流传至今, 色泽材质都是顶顶好的, 便是皇宫里也寻不出第二件。江家世代掌权人都是武将,上阵杀敌,性情坦率,鲜少有赏美玉明珠的闲情雅致,因而一直存着, 如今箱子上都落了一层灰。
日前,夫人偶然说过想要天上的星星月亮,如今闲暇, 江恕想起来,这几件宝贝莫不是最好的材质用料。
十骞从外头回来,见书房无人, 便敲了敲暗格。
底下传来一声淡淡的“下来。”
十骞是宁远侯数十年的心腹,自然知晓暗室,依言下去,阖上暗室的门格。
“何事?”江恕拭着箱笼上的灰尘, 头也没回。
十骞回禀道:“侯爷, 属下已查实,舒世子去岁中秋身亡西北, 另外昨夜里, 舒老爷也已狱中自尽。”
江恕擦拭的动作微顿,对于舒父的生死倒是显得淡漠,只转过身来,语气探究:“去岁中秋……何人动的手?”
此番回京抗衡端王叛党, 舒父亦在叛党之列,却唯独不见舒衡,事情尘埃落定后,江恕才叫十骞去查了查。
然而十骞对这件事的来源经过查得不甚详切,斟酌着,小心翼翼道:“好似,是殿下亲自动的手。”
“好似?”江恕眸色一凛,声音瞬间变得冰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