翻涌沸腾的欢喜,比泥炉上煮的汤更加热烈。
这种心情,就是世间最珍贵的宝物,可遇而不可求。
良人亦是。
她凝视着他的背影,唇轻轻动了动,用口型无声地唤了句,“公良瑾。”
他恰好回头看过来。
“!”颜乔乔浑身一颤,差点儿吓得跌下窗榻。
公良瑾:“……”
他微微蹙眉,问:“你这样当真可以沐浴?”
颜乔乔双手并用,扒拉着榻缘坐稳,心惊胆战回道:“嗯!我就是,等太久,等得睡过去了。”
声音软软的,带着点鼻音,像着了凉。
他取来氅衣为她披上,然后盛出醒酒汤。
“你也喝。”她托着腮,偏头看他,“赵玉堇,看不出来你酒量那么好。”
他淡笑着,为自己也盛出一碗汤。
他道:“你看不出来而已。”
“什么?”颜乔乔用力定了定神,看向他。
他垂眸浅笑:“没什么。”
他平稳地端起醒酒汤,递到她唇畔。
指节微微用力,保持汤碗一晃不晃——平时是无需“保持”的。
颜乔乔就着他的手,小口饮尽了热汤。
热气熏上脸颊,她有些犯困,悄悄捉住他腰侧的衣裳,心想,其实不要花瓣浴也行,能抱着他入睡就好。
念头刚动,偏室中忽然传来了挺大的动静。
听着像是沉重的木制品落地,隐约还有敦实的水声响起。
一名暗卫隔着帘幔回禀:“禀殿下,木桶热汤已就绪,无花瓣,用的是薄荷云叶。”
“好。”公良瑾伸手扶起颜乔乔,“看看可满意。”
她惊奇地眨了眨眼睛,随他走向偏室。
只见偏室中多了一扇屏风,屏风后氤氲出热腾腾的白色水气,还带着清爽的花香和新鲜木材香。
绕过扇风,眼前是一只簇新的大木桶,还带着未干的树汁。
袅袅白气顺着花瓣间歇蒸腾而起,一望便让人筋酥骨软,只想泡进去,解这一身酒意乏累。
颜乔乔松开公良瑾衣袖,三步并两步走到大木桶边上,抓住木桶边缘望向水面——目光凝滞,唇角轻轻抽了下。
别的都还好,就是这薄荷云叶……
好大!
棕绿的叶片,每一枚都能罩住她的脸。
味道倒是不错,清香,幽爽。
“谢谢殿……赵玉堇!”
他凝视她片刻,摁了下额角,声线微哑道:“有事叫我。”
他将准备好的雪缎中衣和外袍放置在浴桶旁边的置衣案上。外袍在下,中衣在上,旁边是能够裹住她整个身躯的吸水厚布,地上摆放新的便靴。
木桶旁边的花架上放着雪白莹润的香胰。
颜乔乔心口轻轻地悸颤。
这个人的体贴,就像春风细雨,润泽在每一处不经意之间。
他的身影消失在屏风后。
颜乔乔解开衣袍。手指碰到肌肤,感觉有些僵麻。
她挠了挠手臂,有一点木,有一点钝。
“可能,大概,有一点点酒醉,一点点。”她踏着垫脚的木板,爬进浴桶。
身躯顷刻就被滚烫的热水包围。
浑然忘我,飘飘欲仙。
她舒适地喟叹出声,松开抓在木桶边缘的手,去拨水面上巨大的薄荷云叶。
她低估了自己的醉酒程度。
手指刚触到大叶片,足尖便在水下一滑!
她试图用力站稳,双腿却彻底软在了热水中,身躯往后一坐,眼睁睁看着热雾氤氲的水面没过锁骨、没过颈项、没过下巴——没顶!
她没来得及屏息,结结实实呛到一口热水。
双手胡乱地扑腾了一下,整个人便带着一大群气泡沉到了桶底。
光线透过薄荷云叶的缝隙洒下来,一道一道晃动着耀眼的金光。
颜乔乔本就有些不清爽的脑袋更是泛起了眩晕感。
她扒拉着桶壁爬起来,还没站稳,又跌了下去,手臂拍出一片水花。
透过厚重的水声,她隐约听到公良瑾的声音:“……颜乔乔?”
她有点心慌,一慌,更是浑身都软。
“颜乔乔?”声音仿佛近了些,“再不回答,我要进来了。”
她探出双臂,在水中无力地游了两下。
下一刻,头顶上方的薄荷云叶忽然四散。
就像乌云被刮开,洒下大簇大簇的金光,金光之中有一道白色的身影直直降下,墨般的黑发被水流荡到脑后,晃动的波光中,冰雕玉琢的俊脸宛如真正的仙神下凡。
颜乔乔后腰一紧。
“哗——”
水波分开,颜乔乔总算呼吸到了沁凉的空气。
“咳,咳!”她揪着他的衣襟,呛出一朵朵小水花。
他深吸一口气,缓缓吐出。
颜乔乔抬眸去看,见他阖着双眼,唇角紧抿,神色无奈。
在他开口教训她之前,颜乔乔及时撒娇。
“赵玉堇,木桶滑倒我了!它欺负我!”
公良瑾:“……”
他依旧没有睁眼。
衣裳已然浸透,一点一点正往身上贴。
颜乔乔惊奇地看见,他的身体显出了清晰的形状。宽肩、锁骨、胸膛、手臂。
一条胳膊仍揽着她,她的身躯与他几乎贴在一处。
她发现,他的呼吸变得急促了许多,气息沉沉,一阵一阵落到她的脸上,带着酒意。
心跳忽然加速,比溺水时更快。
“可以站稳吗。”他的嗓音极沉、极哑。
“嗯。”她小声说,“你可以睁眼的,有花瓣挡着。”
他缓缓松手,大手虚虚护了下她的后背,然后放在她的臂侧。
“我扶你出去。”他并未睁眼。
“不行。”颜乔乔抗议,“头发弄湿却没洗干净,会非常难受的。”
公良瑾吸气:“……颜乔乔,我并不,坐怀不乱。”
他一字一顿。
她第一次看到他这张玉雕般的脸上浮起难奈和隐忍。
颜乔乔悄悄想,乱也……不是不行。主要是头发也不能不洗啊。
心脏跳得飞快,若不是有薄荷云叶挡着,她怀疑水面能被她跳出一圈圈涟漪。
她张了张口,憋出一句:“来都来了?趁热。”
第101章 你最珍贵
薄荷云叶间晃动着丝丝缕缕的细碎波光。
公良瑾的手指上仍残留着方才的触感。
温香软玉,芙蓉脂暖。
水下惊鸿一瞥,如遇赤霞花妖精。
哪怕极力压抑,指尖的烫意仍往心里钻,撩拨固若金汤的意志和神经。
不可。
他定下神,正待强行将她捉出浴桶,忽然听到她蹦出这么一句。
“来都来了?趁热。”
公良瑾:“……”
颜乔乔此刻脑袋仍迷糊沉重着。这样一个不太清醒的脑袋同时想着三件事——坐怀乱不乱?头发洗不洗?热水要不要浪费?
于是就憋出了这么一句话。
话音未落,看到大君子紧绷的唇角轻轻抽了下,脸上浮起啼笑皆非的神色。
他将头别到一旁,睁眼,垂眸看了看遮得密实的薄荷云叶,抬起左手压住她的脑袋,将她下巴之下的部分摁进了“花瓣”底下,然后将脸侧回来,望向她。
“站稳了?”
他的表情有点无奈。
颜乔乔:“……”
好像搞砸了,气氛变得不太对。
他的嗓音仍泛着哑,眸色却已清明懒散了许多。
这个人,把自律克制生生刻进了骨子里。简直就像个谨守清规戒律的得道高僧。
她悄悄在水下动了动手指。
胜负欲作祟,试图把情弦往回再拽一下。
“赵玉堇……”她眉眼妖娆地唤他。
公良瑾叹息:“嗯?”
“我要你帮我清洗头发。”她狡黠地抿了抿唇角,“还有,你不要穿着湿衣服。可以么?”
公良瑾眼睫微垂。
片刻,轻启薄唇:“可。”
颜乔乔倒是小小吃了一惊。她本以为他会无情拒绝她的无理要求。
怔忡间,见他反手解下湿漉漉的外袍。
水下荡过温柔利落的波纹,这件裹足了热水的袍子罩在她的身上,遮住一身赤霞花般娇艳的肌肤。
颜乔乔:“……”
没来得及抗议,一双大手隔着袍子握住她的肩,将她转了过去,背对他。
“赵玉……”
“不洗便抱你出去。”冷酷无情的男人语气淡淡地打断,根本不容她把话说完。
颜乔乔悄悄眨了下眼睛:“哦,洗。”
一双大手将她的长发挽出衣袍,置于水中浸洗,动作不算十分温柔,有那么点“尽快把她倒饬清楚送去睡觉”的意思。
她的脑袋被拨过来拨过去,渐渐便有些头晕。
她身躯向后一靠,倚向他。
他动作微顿,换了个姿势,半揽着她,让她把头靠在他的胸膛上。
手臂勾着她的肩背。
柔软娇小的身躯裹在他宽大浸水的外袍下,就像一束水底摇曳的花藤。
他缓缓呼吸,修长坚硬的手指微微发紧,淡定地,穿过她浓密如云的乌发。
香胰覆上,发丛间腾起雪白的泡沫,一簇,一簇。
黑发更加柔顺,手感令人流连忘返。
他不觉有些出神,大手轻轻重重地按揉她的脑袋,让她发出满意的轻叹,乖巧地伏在他的身上。
赤霞花妖落入尘凡,被禁锢在坚实的怀抱。
颜乔乔很快就倒饬得云里雾里。她抓住他的中衣,脸颊依赖地蹭在他的身上。
浸了水的中衣与未穿无异。
她能清晰听到他的心跳,也能感觉到他每一次呼吸带来的起伏。
指尖触到柔软衣料下面精瘦的身躯,每一寸都带着令人心安的力量感。
坚实、可靠,像一株玉树临风的玉树。
“赵玉堇。”她悄声嘀咕,“我好喜欢你啊。”
“嗯。”
他不紧不慢地应着,手上的动作更添了几分温存。
她的头发一缕一缕变得柔滑。
一只大手捧住她的脸,另一只手替她把乌发间蓬松的泡沫漂洗干净。
水声在耳畔轻轻地响着,世界变得温柔。
她昏昏欲睡,把额头栽在他的身上。
片刻之后,他将她满头乌发整整齐齐理到身后,俯身,在水中把她拦腰抱起。
身躯离水的霎那,半梦半醒的颜乔乔一个激灵睁大眼睛,以为自己是一条失水的鱼。
“怎么不洗了!”她大声抗议,“赵玉堇,我还要!”
公良瑾微笑垂眸:“不是要趁热么,水已凉。”
“哦……”颜乔乔成功被说服。
趁热是她自己说的,自己说过的话,不能耍赖。
公良瑾站在置衣架旁,微微蹙眉。
这一只无骨醉猫显然不可能自己换衣裳。
沉默片刻,感觉掌下的湿衣渐凉,他轻吸一口气,侧眸摘掉那件沉重的外袍,用备好的吸水厚布裹住她,替她擦拭身上的水珠。
他闭了闭眸,目光放空,心中默默倒背一篇字帖——《太上清玄大妙菩提先师答诸天十方金刚信者一百零八问之第九十六问:炁者道之本真也无净无不净不垢亦无不垢弗何存乎亦弗何不存乎》
颜乔乔时不时睁眼看他。
只见大君子一副坐怀不乱的神色,动作利落干脆,三下五除二便把她擦干。
不带一丝狎昵。
她轻轻闪了下眼睫,心中涌起酸酸甜甜的感受。
“殿下,”她扶着他的小臂站稳,“我可以自己穿衣服。您,快去换掉身上的湿衣裳,别着凉。”
声线绵软,带着宿醉的沙哑。
公良瑾沉吟片刻,颔首,将她扶到置衣架旁边的四方榻上,取过中衣与外袍,放在她的身边。
“有事叫我。”
“好。”
颜乔乔争气地自己换好了衣裳。
手指刮蹭过身上的皮肤,每一处都又僵又木——酒意仍未褪去。
穿好衣裳,她笨拙地抚平袖上纹路,然后尽力走直线离开偏室,踏进卧房。
他已换好干爽的中衣,站在窗榻旁边等她。
“来。”
颜乔乔坐到他的面前:“困。”
“很快。低头。”他用一块干燥的吸水绒布替她擦拭湿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