说话的同时,他抬手搀住了她的手腕,没有用力。细细一截雪白玉腕落进他宽大的掌心,仿佛一折即断的珍贵工艺品——这双手腕确实被他折断过数次,然后他会唤来医道宗师为她治愈。
断骨复苏,不留一丝痕迹。
颜乔乔掐紧了掌心,一寸一寸抬眸,望向这个恶鬼。
目光忽然凝滞。
眼前这张脸并不是韩峥,而是另一个人。少皇,公良瑾。
尘封的记忆之上,蓦然划过一道惊雷。
她恍惚想起,当年“醉”得厉害,一开始确实将韩峥错认成旁人。等到清醒过来,木已成了舟,她再不愿回想任何细节。
而眼下,她知道自己并非醉酒眼花。
用力眨了眨眼,定睛去看,眼前依旧是少皇清风明月般的脸。
她神思恍惚,唇瓣怔怔分开。
他俯身凑近了些。
韩峥惯用的薰香扑面而来,颜乔乔陡然惊醒,心脏惊跳不止。
气味、神情、体态、趁人之危——眼前之人的确是韩峥,绝无可能是那位君子!
颜乔乔闭了闭眼,告诉自己要镇定、再镇定。她恨毒了他,但这些年来,她早已学会将一切压在心底,不露端倪。尤其是在形势不利于自己的时候,更要沉得住气。
她轻轻挣了下:“我要回宴厅。”
他收紧手掌,语气强势:“你醉得厉害,需要休息。”
另一条手臂环过她的身躯,不容置疑地将她带到床榻旁边。
他的眼睛里倒映出她的身影。
云鬓松散,双眸迷离,脸颊晕红,一副意乱情迷的模样。显然,只要稍微照顾她片刻,便会发生许多香艳故事。
他的眸光极暗,喉结不住地上下滚动。
“我扶你躺下。”他沉声道,“来,先帮你脱了外袍。”
一双大手落向她的束带。
颜乔乔心中憎恶之极,她用指甲狠狠掐住掌心,逼迫自己冷静。
眼前的韩峥仍带着几分青涩,显然,他没有那段记忆。
针锋相对多年,她知道该如何与他周旋。
她抬手去挡他的手,如她所料,他动作强硬,根本不容她抗拒。
拨不开。
她并没有和他死磕,而是抬高了食指,轻轻地、娇纵地,点上他的心口。
“我自己来,你走开。”
含羞带嗔、半推半就。
他低低笑了起来,片刻之后,依言退开——韩峥喜欢欲擒故纵的游戏,很享受来回推拉的趣味,一旦确定猎物落入掌中,他便会不疾不徐。
“嗯,你自己来。”他笑着,刻意再退离一步。
她微阖眼帘,用虚弱温软的声音对他说:“锁门,别让人看见。”
他怔了下,嗓音彻底沙哑:“好。”
他转身走向厢房外间的竹门,刻意端出沉稳的姿态。
骗他离开之后,颜乔乔凝聚起凛冽的“冬杀”道意,往身上狠狠刺了一记。
灵台霎时清明!
剧烈刺痛激发了全部力量,她将鞋子扔在床下,一把扯下床帘,然后疾走到窗边,爬上软榻,探出双臂紧紧抓住窗框,将身体拖向窗台,半翻半摔跌了出去。
虽然身躯绵软,动作却一气呵成。
“啪。”
膝盖与手肘着地,脆生生地疼。
竹制廊道上没有灰尘,只有春露凝成的湿润小水珠。琴声、觥筹交错声回荡在竹楼,掩掉了她摔跤的动静。
颜乔乔的心脏几乎跳出胸腔,她一瞬也不敢耽搁,挣扎着爬起来,踉跄向前冲。
竹榻下的鞋和垂落的床帘只能拖延韩峥片刻,等到他自信满满地掀开床帘却发现床上空无一人时,定会勃然大怒。
在他追出来之前,她必须跑到有人的地方去。
早春的夜风极凉,吹起她的发丝,带走些许热意,让她的思绪更加清晰。
方才的经历,让她想起一件旧事。
刚成婚不久,她就捉到韩峥睡别的女人。
那个女人是漠北王次子林天罡赠给韩峥的礼物,据说天生软骨,一身媚功天上地下绝无仅有,并且仍是清白的身子。
韩峥把人随意扔在后院,说是得闲送走,结果没过多久就被颜乔乔堵在了床上。当时他向她解释说,那个女子对他下了特殊的情药,他将她错认成心上之人,这才犯下大错。
他指天发誓句句属实,他痛不欲生请求原谅。她只是淡漠地笑着,做主把那个女子提成了正儿八经的妾室。
那时她根本不信他。
如今才知道,世间竟然真有这样的情药,会让人将一个人错看成另一个人。
但……心上之人?这岂不是意味着,年少时的她喜欢公良瑾?
颜乔乔不记得了。
皇族从来不与诸侯联姻,这是祖宗规矩。她是骄傲至极的人,哪怕当真有过那样的心思,也必定会主动掐灭,不放任,不承认。
颜乔乔一时百感交集。
真遗憾,韩峥竟然不知道最初在一起时,她把他当成了别人。
她若是早早知晓内情,必定会用这件事狠狠刺他,气到他吐血三升。
颜乔乔恨恨咬住牙,跌跌撞撞跑向长廊尽头。
廊道上空无一人,灯火在眼前璀璨交叠,她分不清哪里是设宴的厅堂。秦妙有的琴音时近时远,混着浮在光华之上的热闹喧嚣,难以确定位置。
放眼望去,唯有竹楼下方的莲池边上有几列侍女在行走。
“有人吗……”
热闹的喧嚣浮满整个三层楼,她的喊声微弱得可怜。
强行提起的力气很快耗尽,胸腔中就像灌满了滚烫的碎铁片,每一次呼吸都带起火辣辣的疼痛。
她喘着气,回身望向后方的长廊。
韩峥竟然还没出现。
她并没有放下心,反倒加剧了紧张。
心跳又疾又重。她往廊道外侧移了几步,将自己的后背抵在竹木扶栏上。
阁楼氤氲着暖融融的光线,气氛热烈,碰杯声叮叮铛铛响成一片。
分明近在眼前,却像是隔着跨不过去的世界。
明明身处温暖光明之中,她的周围却只有浓郁的黑暗。
她无从猜测此刻韩峥人在哪里。也许他正负着手,不紧不慢地朝她走来。也许一回头,他就站在她的身后。
牙关隐隐打颤。
她正要把视线从厢房那一边收回时,周遭突然静了下来。
眨眼之间,一点声音都没有了。
“怦怦!怦怦!”整个世界只剩下她的心跳。
颜乔乔寒毛直立,直觉疯狂示警。
不远处……似乎有什么东西。
寒意从骨缝里一点点渗出,冻结她的血液。
她僵着身子,缓缓转头。
心脏陡然沉到足底。
他就站在她的侧前方。
眉眼浓黑如墨,肤白若玉,五官精致漂亮。天人般的相貌,在她心中俨然已是修罗恶鬼。
颜乔乔紧紧抓住身后的竹扶栏。
所有的情绪在心头爆开。
韩峥不是以为自己心中之人是他么,是时候还他一顶陈年绿帽了。
她扬起笑脸,娇声对他喊道:“少皇殿下,休要对我无礼!”
话音犹在,她已毫不犹豫翻过扶栏,直直摔向下方莲池。
心脏蓦地一悬、一空,仿佛挣脱了黑暗桎梏、宿命纠缠。
春风拂起她的衣袍和发丝,她知道,自己坠落的模样美极了。
莲池倒映着整片华光,她落向一个绚烂开阔的世界。
*
几扇竹窗被人推开,然后迅速悄悄阖上。
窃窃私语声很有求生欲地压到最低。
韩峥的身影出现在廊道尽头,停住脚步,表情愕然。他遥遥向着那道坠落的身影伸了伸手臂,然后缓缓移动视线,望向站在她前方的那个人——少皇,公良瑾。
公良瑾身后的侍卫怒道:“大胆……”
“哗啦——”
下方莲池传来清脆的落水声。
碧波四溅,大大小小的玉珠碎满华光。
公良瑾抬手,制止属下说话。
他的神色似有困惑,低头认真看了看自己,然后偏头看向侍卫,好奇道:“我何处无礼?”
莲池水声已歇,只剩一圈圈泛着金光的涟漪。
“捞起来,问明白。”他温声道。
侍卫唇角微抽。
是“捞”而不是“救”。
看来不食人间烟火的殿下被人碰瓷也会生气啊。
第3章 不是男人
“哗——”
落水霎那,颜乔乔眼前浮起万千碎金。
波光漾起一圈圈涟漪,迷离地勾勒出漫天华光。
池水又凉又沉,莲池边上晃动着纷乱的白色清影,发出声声惊呼——是碧心台的侍女们。
颜乔乔直直沉到了池底。
初春的生水寒意彻骨,一丝一丝顺着肌肤刺入肺腑,热意迅速褪去。
她呛了些水,鼻喉间涩涩地疼。
寒冷和痛楚让她的心绪更加澄明,她拨动身侧晶莹清澈的池水,用力浮向水面。
“刷——”
一张巨网荡过粼粼金光,兜头罩了下来。
颜乔乔:“?”
还没回过神,身躯忽地一紧,被牢牢缚住。旋即,一股庞然巨力将她从水中拔出,在凛冽的寒风里划过小半个圈,甩到竹楼旁侧的观水台上。
她赤脚踩着沁凉微晃的竹节,踉跄两步堪堪站稳。
这是……被渔网捞上来了。
哪位壮士如此别出心裁?
她怔怔抬头,网绳一缕一缕顺着她的湿发滑落到肩部,露出一张冻得发白的脸。
她顺着滴水的渔网望过去。
捞人的是一位身材魁梧的侍卫,长相十分粗犷。一字眉,方方正正的国字脸,还有一只与嘴唇同宽的大方鼻,此刻,他撑着鼻孔、沉着脸,看起来非常不好惹。
药效退了,她看旁人已不再是少皇公良瑾的模样。
颜乔乔心中泛起劫后余生的欣喜。
侍卫别开脸,向着观水台上方拱手行礼。
颜乔乔抬头望过去,眸光一震,下意识打了个寒战。
怎么又是少皇的脸?这情药到底退是未退?
对方静静看着她,一双清冷幽黑的琉璃瞳中,清晰地映出她的身影。
竹楼的暖光罩住她的身躯,湿发极黑,衬得肤色透明雪白,像是一触便会破掉的娇嫩花瓣。菱唇失去颜色,更显得楚楚动人。可怜兮兮的巴掌脸上,仿佛只剩下一双微带惊恐的眼睛。
昆山院的白袍用料足,浸了水之后就像一叠厚宣纸糊在身上,倒是不显曲线,只是一双玉足赤着踩在水渍里,无端添了几分香艳。
他蹙起墨般的长眉,解下雪绒大氅,示意身后的女官为颜乔乔披上。
氅衣没有染到他的体温,带着一丝若有似无的暗香,淡得像几缕拂过面颊的清烟。
春风被挡在身外,衣摆盖住了她的赤足。
颜乔乔心头微震,探究地看向他。
他正抬手,拂平袖上一丝折纹。
温润,清雅,不疾不徐。
颜乔乔稍微睁大了眼,烈焰中那道清瘦的身影与眼前之人逐渐重叠。
他不是韩峥,而是真正的少皇公良瑾!
万千情绪涌上心头,激荡热泪浮满眼眶,她轻轻缩起肩膀,发出压抑的呜咽。
有这一位在,她什么也不用怕。
他的功绩,不仅是最终以杀证道诛灭叛逆。早在山河破碎之际,他便以一副病弱残躯,率领三万将士镇守空城,阻拦百万铁骑,庇护百姓辙离。
城破之后,本欲屠城的凶蛮异族惊愕地发现,守城将士已经全部阵亡,让他们犹豫半日不敢突进的,竟然只是一整排屹立不倒的尸身。浴血战神,足以震慑群雄,令人胆寒却步。
城中没有找到公良瑾的尸体,不过谁都知道,他为了守城耗尽心血,本就残破的身体燃至油尽灯枯,离开京陵也活不过几日了。
那个时候颜乔乔被韩峥禁足在镇西王府,只能从离霜口中探到零星的消息。
她一直为那座空城悬着心。她知道父兄挥军前往京陵勤王,却在半途收到少皇谕令,命他们转向江东,阻拦追击百姓的骑兵。城破时,颜乔乔偷偷哭湿了枕巾。
在那之后,公良瑾消失了整整七年,直到颜乔乔濒死之时,终于听到他的消息。
往事一幕幕晃过脑海。
此刻,看着活生生站在眼前的公良瑾,颜乔乔不禁心神激荡,胸口一片沸腾。
她用颤抖的手指攥住身上的雪绒大氅,晶莹热泪滚滚而下,落向竹台,溅起一片片小水花。
唇瓣微抿,她嗓音轻颤:“殿…下。”
见状,那位把颜乔乔从莲池中打捞出来的侍卫不禁眼皮大跳,直呼不妙。
好可怕的女人!盯着殿下说哭便哭,一副梨花带雨的模样,这不是摆明了又要讹人么。
侍卫飞快地横过身躯,挡在公良瑾身前,脸上绷起誓死悍卫殿下清白的决绝表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