苏燕对他的话只有三分信,然而她若不点头,徐墨怀绝不会善罢甘休,只要他手段强硬些,她便没了选择的余地,如今至少还有得选。
她扶上他的肩,提醒道:“路滑,脚下当心,你摔下去不要紧,切莫连累了我。”
苏燕就像是刻意要激他不满一般,说出来的话没一句中听的。
徐墨怀将她背起来,感受到身上的重量,身心却好似忽然充盈了起来。他点头应了一声:“好。”
第108章
苏燕下山的时候,才注意到原来山脚下有不少兵马守着。她早该想到的,尽管今日徐墨怀不来,她也不可能悄悄离开。
徐成瑾听出了苏燕话里的意思,知道她根本不想回去后,他一时间有些委屈气愤,跟在三人背后沉默着不说话。他实在想不通,这山又高又难爬,平日里还有赶不完的虫蛇鼠蚁,苏燕在宫里锦衣玉食不好,为何还要躲到这种地方,甘愿荆钗布衣地过苦日子也不回去。
然而想到徐墨怀,他更觉委屈。或许正是因为厌恶父皇,阿娘才始终不愿留在宫里。后宫里的人都不亲近父皇,连皇后都如此,阿娘必定也过得不好。
徐成瑾想到苏燕从前神志不清的模样,看到如今她如今好好活着,心里又仿佛得到了安慰。世上最疼他的人就是阿娘,正如皇后所说,倘若不是为了他,兴许阿娘早就离开了,若他真心爱护阿娘,就该让她快活自在。
徐墨怀没有嫌弃苏燕一身是泥水,小心翼翼将她托上马车,而后让徐成瑾回到自己的马车上去。
苏燕在山上等了一会儿功夫,手指便冻得通红。马车中挂着银香囊,炭炉被固定在桌案下,一进去便感觉暖融融的,冻僵的手脚慢慢缓过来,便忍不住有些轻微的痛痒。
“阿瑾呢?”苏燕没有见到徐成瑾进来,不禁探出身子去找。
徐墨怀将软榻角落的外袍递给她。“阿瑾有心事,想要一个人待着。”
苏燕面色略显低落。阿瑾年少聪慧,听到他们三人的争执后必定能猜到什么。无论如何,她还是顾念着阿瑾,否则也不会真的随徐墨怀回宫。
她可以狠心骗阿瑾她死了,却无法当着阿瑾的面说自己不要他。
“我们这样会害了阿瑾,你不如让他以为我死
“你又岂知阿瑾心中想要什么,无论你是何模样,会如何待他,他都希望你活着。”徐墨怀垂着头去解苏燕的外衣,从她的角度能看到他鸦羽似的眼睫,似乎有些微湿。“先换下来。”
苏燕将他推开后坐得远了些,自觉将染脏的衣裳脱下,动作时两人都没有说话,气氛一时变得十分古怪。
她皱着眉,实在忍不住开口问:“你此番是否又在骗我?”
问完后她便后悔了,他骗她骗得还少吗?八成又是假话。
徐墨怀抬起眼,灼灼的目光紧盯着她,仿佛有一团火焰在眼中燃烧。“倘若不是呢?”
这五日里他不曾去见过苏燕,而是回宫赶走了一切方士,将所有的后妃都遣散,而后沿着宫墙一遍遍走。
年幼时,徐墨怀倘若心中有烦闷不得消散便如此走下去,当时郭皇后冷待他,生母也有了孩子不将他放在心上,同龄的士族子弟因为攀附郭氏,大都避着与他有过太多交际,而他也不屑与人往来。后来做了太子,他的烦闷已经远远不是绕着宫墙走可以消散了。幼时以为长大后便能得到一切,谁知却反而失去得过多,如掌心流沙一般,越是想握紧,越是觉得无能为力,他注定谁也留不住。
至少苏燕还活着,亲友皆身死,如今苏燕还能活生生地站在他面前。也许一切都有转机,也许他肯退让了,他们之间并非只能走到绝处。
徐墨怀想了很多种可能,眼前却总是浮现她从高墙上坠落,在他面前摔得浑身是血的模样。而后他才发觉,原来她还活着是这样好的事,无论她心中有多少怨恨,是否愿意回到他身边,又是否还能与他和好如初,都不如她还活着来得重要。
他在苏燕愕然的目光中牵过她的手,让她冰凉的手掌贴着他的脸颊。
“燕娘,我不骗你了。”
他不愿自欺欺人,不愿吃那些令人作呕的丹药。
他不愿连她也失去。
“陪阿瑾过完生辰,倘若你还想离开也并非不许,只是往后每年都要回来陪阿瑾过生辰,除夕之前赶回来与我们父子团圆,秋夕也要回宫。倘若你想一走了之,走得干干净净再也不回来,即便我与你一起死在宫里,也不准你离开一步。”徐墨怀能说出这样的话,已经是退让至极,说完这些后连他自己都紧皱着眉头,又追加了一句:“端午也要回宫。”
苏燕下意识反驳道:“端午也要回宫,那我岂不是一年里日日都在赶路?”
“你应允了。”
“我何时应允了?”
“不急,你可以回宫后慢慢想。”徐墨怀的表情也算不上好,又补了一句。“你到底也是太子的母亲……”
苏燕的手不知不觉中已经变得温热,她抽回手,将头扭到一边不去看他,闷着声没有说话。
——
宫里的人都知道苏昭仪已死,徐墨怀忽然废了皇后遣散后妃,命人重新打扫含象殿,声称要迎苏燕回宫,起初所有人都当做他病得愈发重了,直到苏燕真的被带回来,众人都吓得不轻,反而回想起那些方士为了招魂做的把戏,都当是苏燕死而复生,看她的目光中都敬畏。
徐成瑾也知晓了苏燕在他生辰过后仍要走的事,竟一反常态地没有来求她留下,更不曾说过埋怨她的话。
苏燕只能在这短短的时日里陪伴徐成瑾,以消解她心中的愧疚。
徐墨怀知道苏燕心中不愿与他同床共枕,夜里仍然宿在紫宸殿。
夜里从噩梦中醒来,寝殿内空荡荡一片,他亦如从前的每一次那般看向空荡的床榻一侧,那处并没有苏燕的身影。
他心中忽然一阵慌乱,手心不觉泛出了冷汗,只匆匆披着外袍推开殿门朝外走去。
有侍者被他惊动,连忙跟上来询问:“陛下要去何处?”
“苏昭仪在哪儿?”徐墨怀没有回头,在昏黑一片中朝着含象殿的方向快步走着。
“苏昭仪应当在寝殿就寝。”
这话徐墨怀已经听过了无数次,他服用了太多丹药,常有虚实难分的时候,宫人为了不触怒他,时常顺着他的话说下去,尽管知道苏燕已经不在了,还要装作一切无常。
徐墨怀赶到含象殿后,寝殿里一片漆黑,他的脚步慢下来,僵站在殿门前没有动作。
宫人迎上前,恭敬道:“陛下可要叫醒苏昭仪。”
“她在寝殿里?”
苏燕又回到了他身边,可他还是无法安心,仍觉得眼前的一切如同幻梦般,清醒后又是一片空荡荡。
徐墨怀缓缓推开殿门,朝着床榻边的苏燕走过去,目光直直地盯着被撑起一个轮廓的被褥,而那个轮廓还在随着呼吸而轻微的起伏着。
他的呼吸轻了许多,像是害怕惊醒睡梦中的人。等靠近后,他才屈膝半跪在床榻边,盯着苏燕在黑夜中模糊不清的脸,而后小心翼翼摸索到她的手腕。
感受到苏燕仍在跳动的脉搏以及她温热的体温,徐墨怀躁动不安的心也趋渐平和。
次日一早,苏燕醒来的时候便看到了徐墨怀,他杵着头在榻边阖眼歇息,一只手搭在她的手上。苏燕起身时微小的动作便将他惊醒了。他怔怔地看着她,随后问道:“燕娘?”
她觉得莫名其妙,没好气道:“你一清早的这是做什么?”
他得到了应答,紧绷的面色这才舒缓。“无事,我还当自己睡糊涂了。”
大抵是坐太久了,徐墨怀起身的时候动作有些僵硬,说道:“我去洗漱一番,等下朝再来见你。”
苏燕不解道:“你夜里到含象殿做什么?”
他如实道:“我以为你不在了,看上一眼才能心安。”
苏燕听到这个回答,忽然有些哑口无言,沉着脸无奈道:“够了,你快去上朝。”
——
早朝之时,宋箬随孟鹤之进宫,顺带来看了苏燕一面,好确认传闻非虚。
孟鹤之当初找了具女尸诓骗徐墨怀,徐墨怀找到苏燕后还是翻出了旧事,若不是宋箬跪地恳求,孟鹤之会被暴怒的徐墨怀拖下去打个半死。最后被降官职打了板子,孟鹤之修养了好些时日,近几日才开始上朝。
宋箬去的时候,苏燕正在找人询问林馥与林拾的去处。
“她去了江南投奔林照,林照的夫人与她情谊深厚,必定会好生照料她,这些你不必忧心。”宋箬见到苏燕,脸色称不上太好。当初苏燕身死,导致她愧疚失悔了好一阵子,而后徐墨怀便开始听信方士的话,不仅以苏燕的名义广修佛寺,还服食仙丹让自己变得神志不清。宫中人心惶惶,林馥被她父亲逼着去劝诫两句,徐墨怀却大怒一场将她关了起来,而后便声称她德行有亏,要她在宫中自缢。
林氏几位老臣在宣政殿长跪不起,徐墨怀不知与他们如何商议,最后竟放了林馥一条活路,让她带着侍女离宫南下去找林照,皇后之位便被名正言顺地让了出来,如今苏燕回了宫,徐墨怀有意要封她为后,林氏一族必定会帮着说服朝中迂腐的老臣。
苏燕得到答案,冲她道了声谢。“公主,许久不见,近日可安好?”
“苏燕,我如今还真有些敬佩你。”宋箬起初有些埋怨苏燕,想开后又忍不住佩服她。“你这人当真是执著得可怖,当初阿瑾病得几乎没了气息,你竟能忍着不进宫看他一眼。”
“燕娘!”徐墨怀的身上还穿着整齐的朝服,徐成瑾也跟在他身后。
他看了眼宋箬,提醒道:“孟鹤之在等你。”
宋箬想说的话尚未说完,徐墨怀的眼神却已经带了几分警告的意味,她只好悻悻地离去。
苏燕被她提醒,再次记起徐成瑾的事,缓缓吸了口气,俯身温声道:“阿瑾,我与你父皇有话要说,你先等一等。”
苏燕说完,瞪了徐墨怀一眼,转身朝着殿内走去,徐墨怀立刻跟上了她。
她想到徐成瑾当初病重的消息,火气直冲头顶压都压不下去,待徐墨怀走进殿中便关上大门,在他尚未反应过来的时候挥起巴掌打了下去。
苏燕打得极为用力,徐墨怀没有丝毫防备,被打得脑袋微侧到一边,目光中满是惊愕不解。
她压低声音,咬牙切齿道:“你要疯也不要牵扯到旁人,阿瑾也是你的孩子,你拿他的性命威胁我,当真是黑心烂肺。这件事我竟险些忘了与你计较,你……”
徐墨怀气愤不已,然而他被提及此事,又不免心虚,强忍住不满说道:“分明已过去这般久,何必还要重提,阿瑾如今很好。”
第109章
苏燕听到徐墨怀的话,愈发怒火中烧。“我便知道是你从中作梗。”
徐墨怀任由她骂,强压着不满撇过头,咬牙道:“你打也打了,骂也骂了,朕好歹是一国之君,你也要知晓分寸。”
他说完后,大抵是知道自己的确做得过火,犹豫片刻,又软了语气,说道:“此事的确是我有错,往后不会了。”
徐墨怀逐渐发现,似乎对苏燕低头并不是件如此艰难的事,比起让她离开,一切都变得轻易起来。
苏燕顾忌到徐成瑾还在殿外,并未再与他继续争吵。她知道自己也算不得什么好母亲,徐墨怀身为父亲更是令人发指。阿瑾有他们这样的爹娘,也算是一种不幸。
她缓了缓,无奈道:“你不担心阿瑾日后知道了会恨你吗?他并非什么都不懂。”
“我会好好教导他”,徐墨怀微垂着眼,苏燕难以看清他眼中的情绪。“皇位迟早要交予阿瑾,我给了他最好的老师,许他培养自己门客,不会让任何人伤到他。朝中的人我都安排过,日后他们也辅佐阿瑾,我会给他一个完好的天下。”
他不知道如何教导孩子,也不知如何与徐成瑾相处,这已经是他能给的最好的东西。他不会留给徐成瑾一片烂摊子,他会将最好的江山基业交予他。
“我迟早要走,这宫里不是我的归宿,人和人是不一样的。我若不在,你要好好照料阿瑾。”苏燕看得出,徐成瑾和她并不相像,他属于这宫里,他也乐于享受掌控权力的滋味。可她不愿担上皇后的责任,不愿整日困在这四四方方的宫墙中,也不喜欢因为自己的身份被人无端指责讥讽。何况她注定学不会高雅,不能成为林馥这般林下清风的女子。
徐墨怀听到这话,欲言又止地看着她,似乎知道无法扭转她的心意,最终又什么也没说出口。
“你也答应过要回来。”他闷声道。
苏燕瞥了他一眼,没有说话权当作默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