徐成瑾去紫宸殿找徐墨怀的时候,看到他正在与一个头戴莲花冠,身穿鹤氅的男子说话。
看到徐成瑾来,徐墨怀便挥手让对方下去了。
“父皇,方才那是什么人?”
徐墨怀坐在书案前捏着眉心,神色疲倦。“他是方术之士,这几日要在宫中祭祀,好让你阿娘早日回来。”
尊天事鬼并非恶事,太傅也曾教导过他,只是徐墨怀口中让他阿娘回来让他不解。“可阿娘已经死了。”
此话一出,徐墨怀猛地抬眼看他,面色变得冷凝起来,就像一只被人挑衅后绷直了脊背的毒蛇,然而仅一瞬又松软了下去,目光看向别处,声音轻得像是自言自语。“死了又如何,朕会让她回来。”
薛奉是习武之人,并不相信号称服食丹药便能长生的方士之流。他知道徐墨怀多半也不相信,却还是去听取了他们的意见,服用些古怪至极的丹药。
徐墨怀自然也是半信半疑,方士炼好了丹药送到殿中让他服用,他捏在指尖半晌没有吃下去,而是冷眼望着他们,语气森寒道:“已经有几日了,朕还是不见苏昭仪的身影,倘若朕今夜她不能入梦,朕便杀了你们这群无用之人。”
此话一出,几人都是面色一白,几乎都要发抖了。
徐墨怀连怎么处置他们都想好了,偏生夜里的确梦见了苏燕,这让他又将这些人留了几日,任由他们想要什么。
孟鹤之起初以为徐墨怀宠信方士并非什么大事,然而没过太久,宫中便频繁祭祀鬼神,甚至有方士公然顶撞朝中老臣,这才引起了不满。
徐成瑾本就在心底怨恨徐墨怀,后见宫里一帮子穿着怪异的人围着含象殿跳来跳去,口中念念有词,看着很是唬人,他去得便更少了。
孟鹤之去紫宸殿的时候,见到了殿里放着古怪的石头和草木,实在忍不住劝道:“陛下不可轻信方士之言,所谓寻仙问药之事无从考证,若是有心人从中作梗,恐有弊于社稷。”
“朕不过是试试,未必没有丝毫用处。”他这几日分明时常梦到苏燕,兴许是有用的,如同他们所说,苏燕其实就在宫里一直没有走,不过是因他不通鬼神无法看到。
孟鹤之知道多说无益,只能劝着他不要让太过宠信这帮人,乱了朝中的规矩。
好在徐墨怀虽糊涂,却也不曾放权给他手下的方士,顶撞朝臣收买宦官的方士被杖毙,用以杀鸡儆猴威吓其他人。一时间抱着歪心思的方士们便只敢聚在一起,兢兢业业地寻求通鬼神炼丹药的法子。
而此时的苏燕,因为文音元君的帮衬,正要带着赵真人去江南游玩,届时带着文音元君的信物可以寻求她的友人照拂。赵真人年纪小,文音元君不愿她一直留山中荒度年华,便让苏燕与她结伴。
徐成瑾过生辰当日,徐墨怀陪了他一日,带他去长安的街巷游玩,亦如当年带着苏燕出游一般。可惜徐成瑾在性子上与他更相似,二人对吵闹熙攘的人群没什么兴致,不到夜深便回了宫。照顾他的侍女为了讨他欢心,特意学着苏燕给他做了辛夷花的糕点,徐成瑾吃了一口便泪流不止,趴在床榻上不让人看见他在哭。
过了很长一阵子,大抵是因为徐墨怀十分信任他们,无论说什么都照做的缘故,便有人渐渐大胆了起来,从宫外寻来一个与苏燕有几分相像的女子,声称是被苏燕夺舍,她还魂居于此人身体中,除了记忆暂时混淆以外与重生无异。
还魂夺舍一事各地均有记载,民间说法层出不穷。
徐墨怀坐在书案前,端详着眼前身着粉裙,面色微红,含情脉脉望着他的女子。
眉眼间的确像极了苏燕,甚至身量也差不多。
“燕娘,你真的回来了吗?”他紧盯着对方,似要将她面上每一个变化收入眼底。
对方眼眶立刻便红了,眉毛微微蹙起,诉苦道:“陛下,那河水冷极了,我冻得手脚发麻,半点力气也没有,谁曾想最后都没有见上陛下一面……”
徐墨怀的手指暗中攥紧,他轻咳一声后,温声道:“你回来便好,如今一切安稳,日后朕再也不会让你离开了。”
“苏燕”垂泪低泣几声后,在徐墨怀的安抚下终于露出笑颜,转而又为难道:“可如今我的身份难以启齿,说出去未免惹人说闲话,日后该如何自处?”
他似笑非笑地看着她,安抚道:“不打紧,朕会命人再给你一个位份,你的身份有朕知晓便足以。”
他说完后,对方面上的笑意压都压不住了。
自宠信方士后,徐墨怀又往后宫添了一个人,因他独宠苏燕多年,后宫一直是个摆设,如今忽然因一个来历不明的人坏了规矩,不由地让许多人好奇她有何不同寻常。
林馥身为皇后,宫里多了一个人她也该去查探一番,等到了紫宸殿望见“苏燕”的时候,徐墨怀正半倚在书案上,含笑不语望着她“苏燕”说话。
“皇后来了。”他扫了林馥一眼,笑道:“燕娘,你怕什么,往日你不是与皇后十分要好吗?”
“苏燕”闻言才渐渐放松了神色,直直地与林馥对视,朝她行了一礼。
“陛下方才叫她什么?”林馥惊愕到呆愣了好一会儿才发问。
他面无表情,冷声道:“皇后倘若无事便走吧,朕还有公务要处理。”
林馥面色紧绷,瞪了他一眼,立刻愤愤地转身离去了。她知道徐墨怀是个神志不清的疯子,不曾想他能糊涂至此,将一个貌似苏燕的女人带在身边自欺欺人,一看便是听信了那些方士的鬼话。
倘若再没有人管一管,迟早要出大事。
待林馥走后,徐墨怀去书房处理公务,让“苏燕”坐在不远处看书写字,只要他一抬眼便能看到她的身影,恍惚间仿若苏燕从未离开过。然而等了夜里,他又让人回到自己的寝殿,不许她宿在紫宸殿的床榻上。
除了没有临幸“苏燕”以外,徐墨怀几乎说得上是待她处处体贴,且无论她想要什么都能送到她面前,奇珍异宝还是锦衣华服,几乎称得上是有求必应。渐渐地她在宫中便有些得意了起来,撺掇徐墨怀重用方士,赐他们数之不尽的财宝,导致朝臣频频上书劝诫他。
徐墨怀的不予理会让“苏燕”更为得意忘形,跑到含象殿四处寻找自己的旧物,等回了紫宸殿则和徐墨怀哭诉道:“陛下明面上待我情深意切,谁曾想我走后,竟将我的旧物都烧成了灰,一件也不曾留下。”
徐墨怀正在看书,闻言朝她投来轻轻一瞥,说道:“你想要什么,朕再给你置办便是了。”
她立刻欢欢喜喜地应了一声,等徐墨怀处理公务的时候,她便在房中的书架上看到了一个匣子,随手打开后发现里面装着一个烧损的不知何物,她拿起来端详,忽然背后冷不丁地冒出一句:“在看什么?”
她吓得身子一颤,手上的东西也落到了地上,俯身去捡的时候还抱怨道:“陛下藏的这是什么玩意儿,一块破布似的东西竟这般宝贝。”
徐墨怀的面上仍带着笑,眼底却一片冷然。“你方才说什么?”
意识到不对。“苏燕”连忙改口,将手里的东西放回了匣子,与徐墨怀乖巧认错。“是我口无遮拦说错了话,还请陛下切莫与我计较……”
他的手忽然抚上她的脸颊,直勾勾的目光中带着审视。
“燕娘,你笑一笑。”
“苏燕”不明所以,僵硬地扯动嘴角,却眼看着徐墨怀的表情逐渐变得阴郁。
他的手从她面上移开,笑容已经消失得干干净净,泛着令人毛骨悚然的冷寒。
“你不像她。”
这般大的差距,让他想要骗一骗自己都难。
——
徐成瑾气愤于父皇管旁的女人叫他阿娘的名字,还以为是他父皇疯了,想要去紫宸殿将那女人赶走,等他到了的时候,宫人却想要拦他。
徐成瑾脸色垮下来,他们犹豫了一下,还是放了他进去。
不等走到书房前,他便听到了一阵女子的凄厉叫声,等再近一些的时候,便看到大殿的门紧闭着,薛奉面无表情地守在门外,仿若听不见里面令人心惊肉跳的尖叫与碰撞声。
见到徐成瑾来了,他才好言相劝道:“陛下有事处理,太子还是稍后再来吧。”
不等徐成瑾做出反应,里面的声响渐渐消失,殿门也吱呀一声开了。
徐墨怀的发丝稍显凌乱,垂下来几缕遮住了一只眼眸,他赤着足,脚上与外袍沾满了血,一手提着染血的剑,另一只手则攥着一把女人的长发。
尚温热的尸身被拖到殿门前,在地砖上留下一道长长的血痕与脚印。
他松开拖拽着尸身的手,目光投向徐成瑾的方向,缓缓问道:“阿瑾来,可是有事想要问朕?”
徐成瑾瞥了眼被发丝遮住面容,浑身都是血的女人,摇头道:“没有了。”
徐墨怀轻笑一声,说道:“朕知道你不喜欢她,不打紧,从今往后她便不在了。”
说完后他又敛起笑容,吩咐道:“薛奉,让人把她拖出去,还有她的主子一并打死。”
第103章
假冒苏燕想迷惑徐墨怀的女子连同指使她的方士被一同处死,无异于是给许多人一个警告。
林馥听闻发生了这样的事,心里更觉得寒凉。徐墨怀当真像是喜怒无常,上一刻还在浓情蜜意,转身便能翻脸狠心将人杀死。留在这样的人身边,也难怪苏燕总想着跑了。
随着科举渐兴,寒门与士族分庭抗礼,徐墨怀则收揽了大权,看着他们互相争斗,以平衡这朝中各种势力。林氏一族已不复从前辉煌,林馥这个不得宠爱的皇后也早被当成了弃子。徐墨怀根本不在意后宫如何,即便那些后妃各有各的情郎,时常背着他与人幽会,只要不曾闹到明面上叫人发现,他从不会主动关心这些,冷漠到后宫里即便是谁病逝了他却连对方的相貌名姓都记不得。
宫中的方士死了几人后,剩下的则始终信奉祠灶炼药之术。徐墨怀虽说在这些事上糊涂,却没有因此耽误过朝政,虽有朝臣不满,也不至于言辞激烈地斥责他的所作所为,毕竟善事鬼神本就有利有弊。
徐成瑾偶然间听到了那方士声称他的阿娘是下凡应劫的神仙,死后魂魄不散因舍不得人世才暂时留在宫中,很快功德圆满就要离开了。
这样的故事他曾在古籍与话本子中读到过,换做从前的徐墨怀听了,必定要嗤之以鼻说这些都是胡言乱语。然而这些方士说得神乎其神极为唬人,徐成瑾没想到父皇会真的相信,甚至听信了他们的话,为了与他阿娘相见而去服用那些丹药。
徐成瑾十分恼火,他只觉得阿娘都是父皇害死,生前阿娘就不大喜欢父皇,死后还要被父皇死缠烂打不得安宁,实在是天底下最可怜的女人。
——
那些丹药的制法十分古怪,吃下去并不算太好受。
徐墨怀却已经渐渐地有些习惯了,比起相信苏燕当真与他阴阳两隔,他宁愿去相信他们之间尚有再相见的可能,至少会让他对往后的日子抱有一线期望。而不是每日醒来看着空荡冰冷的殿宇,似乎日后一眼便能看到尽头。他一直以为苏燕会陪在他身边,从未想过有朝一日她会先行离去。
那些丹药也不知究竟有何效用,服用后体内发热,偶尔会神思恍惚,所见之景会变得虚幻模糊。
有许多次,他都在这虚实难分的幻像中看到了苏燕,甚至几次都当她是真的回来了,然而等清醒后,又是一片空荡荡的。
徐成瑾似乎也不如从前亲近他了,大抵也对他心含怨恨。
想到这些,徐墨怀并不感到意外,从一开始便如此,他早已渐渐习惯,似乎对苏燕而言,家人是一种奢望,对他又何尝不是。他已经是九五之尊了,似乎一切都尽在掌中,唯独苏燕是他意料之外的人,他把握不住,又无法做到放手。
徐墨怀反复服用丹药,听信那些鬼神之说。他一直以来都清醒得过分,可太过清醒也不算什么好事。至少在如今,他也想放纵一番,任由自己糊涂。
——
苏燕与赵真人去江南四处游山玩水,两人返回长安的路上,赵真人还在一路给人算卦相面换银钱。
苏燕离开了长安一年,南方要暖和得多,景色吃食都不尽相同,倘若不是盘缠不够了,她们定会再多留一些时日,去更多的地方。这次离开的路上,苏燕仍是恋恋不舍,一想到要回长安去,心中便多了几分不安。
与赵真人一同回慈云观的时候,二人为了省下脚程走的是水路。
那片被徐墨怀下令铲平的芦苇已经长出来了,枝条纤细而柔韧,虽说参差不齐,却好在长势很好。
赵真人一直穿着道服,苏燕则是寻常妇人的打扮,回到长安后便一路戴着帷帽以免被人认出。两人从河面经过,到了苏燕从跳水逃脱的地方,看到有一帮人正在河边祭祀,甚至还有几个穿着古怪的人在跳来跳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