实用主义者的爱情——孟中得意
孟中得意  发于:2021年11月04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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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这天是周末,乘公交的人太多,他俩挤在人群里,费霓试图把自己的手抽回来,可被他握得死紧。她怕被人认出来,一直低着头,后悔没带口罩。
  司机紧急刹车,费霓没踩稳向后仰,方穆扬揽住了她的腰。就这么揽着,没收回去,费霓急红了脸,手肘向后锤他的胳膊,低声说:“方穆扬,赶快拿开你的手。”
  电影院门口有人卖汽水,费霓掏钱买了一瓶北冰洋汽水,让摊主打开瓶盖,又用手肘捅了捅方穆扬的胳膊,“喝吧。”
  “你怎么不喝?”
  “我不喜欢。”
  电影是罗马尼亚的,一个救灾片,但能在年轻男女中掀起波澜,还是因为那几个男女亲密接触的镜头。费霓对这种镜头缺乏兴趣,她请方穆扬来看,是她为方穆扬恢复记忆做的最后努力。即使到现在,她还没死心,她太想当先进了。这个片子并没有唤醒方穆扬关于他自己救灾的记忆,但它好像唤醒了别的,在那给人联想的搂抱镜头出现后,方穆扬又抓紧了费霓的手。
  她一颗心跳得厉害,心里骂他不要脸,以前不知道跟他女朋友耍过多少流氓呢,连自己爸妈都没想起来,这个倒没忘,她用很短的指甲去扎他的手心,妄图让他把手松开,然而他一直握着,握着她的手心出了汗,两人的汗黏在一起。她怕说话引起周边人的注意,只能默默忍着。
  费霓想,过了今天,她一定不能再来看他了。
  出了电影院,费霓没忍住踩了方穆扬的脚两下,她用气声低着嗓子说:“以后你不准再牵我的手!”
  “那你牵我的。”他把手伸出去,等着费霓来牵。
  “把你的手放进你的裤兜里。”
  方穆扬比费霓高一个头,他的衬衫卷到手肘,两只手插在裤兜里,走在街上,没人怀疑他的智力有问题。
  他俩穿的都是白衬衫,费霓的裤子和斜挎包是军绿色的,太旧了,绿得发白,周身散发着肥皂味。两个人并排走着,中间离着半米远。
  谁也没说话,她在来之前已经下好决心,如果他看完电影仍没恢复记忆,她就带他吃一顿俄国馆子,以后再也不见。
  费霓让方穆扬点菜,他点菜的姿势很娴熟,他点了炸猪排和红菜汤,还要再点,费霓马上对服务员说点好了。
  方穆扬切好猪排让费霓先吃,费霓说她不喜欢。
  方穆扬叫服务员再把菜单拿过来,问费霓喜欢什么。
  费霓点了一个冰淇淋,告诉服务员餐后再上。方穆扬说冰淇淋不能算正餐,让她再点,费霓勉强笑笑,请服务员把菜单拿走。
  她都被他气笑了,这么多天什么都没想起来,点菜的派头倒是没忘。怕方穆扬再点菜,她只能和他分享一份猪排。

  冰淇淋上来的时候,费霓把它推到方穆扬这边,“你不是老要吃冰淇淋吗?快吃吧。”
  方穆扬舀了一勺递到费霓嘴边,“你先吃。”
  “我不吃。”她永远犟不过一个精神不清明的人,那把勺子就堵在她嘴边。
  她一把抢过方穆扬的勺子,把冰淇淋往嘴里送,太甜了,好像确实比小豆冰棍好吃。
  两人分食完了一份冰淇淋。
  结账的时候方穆扬拿出费霓给他的包,一张张地数钱,他现在认得钱上面的数了。他拦住了从包里掏钱的费霓,很大方地付了帐。
  费霓不知道他是真傻还是假傻。照他这么个花法儿,没多少天就把钱花没了,倒不如现在换点儿实在的。她带方穆扬去服装店,夏天店里还有冬天的衣服,一件呢绒短大衣,要八十块,他现在一件冬天的衣服都没有,知青办管他伙食,却不会帮他添置衣服,冬天总不能还穿衬衫,大衣显得很必要。她刚拣中呢绒大衣,方穆扬就指着另一排衣架上的开襟连衣裙对费霓说:“买那个吧。”
  费霓心里骂道,真是个傻子,哪有男的穿裙子。
  她又不能当着别人的面这么说,只能把方穆扬拉到一边,一字一句地告诉他:“你是男的,男的不能穿裙子。”
  “你穿。”
  结账的时候,两人发生了分歧,方穆扬要买裙子,费霓要买呢绒大衣。钱在方穆扬那儿,他要费霓听他的。
  “我一个月都挣不到一条裙子钱,我哪里有钱还你。”她怎么能用一个傻子的钱给自己买裙子。明天她就不会去看他了,她总得给他留点儿东西。
  “不用还。”
  “不是跟你说了吗?今天出来都听我的。你是不是听不懂人话?”她一把抢过方穆扬手里的包,从包里拿出钱数给店员,很强硬地说,“就要那件呢绒大衣。”她拿着钱又为他买了一件罩衫和两双袜子。
  两人因为这件事闹得很不愉快,回医院的路上一句话都没说。
  到了病房,费霓将方穆扬的衣服一件件叠好,又把装钱的包还给他。
  她对方穆扬说:“你是英雄,救了四个人,知青办的人管你是应当应分的,你有什么要求就跟他们说。你每天有一瓶牛奶的供应,他们要是忘了,你就跟护士讲……”
  她一天和他说的话比过往加起来都多,方穆扬不回应也不影响她继续。
  “你说这么多我记不住,要不明天来再说吧。”
  “记不住我再重说一遍。”
  她明天不会再来了。
 
 
第4章 
  起身要走的时候,费霓想起她还没教方穆扬洗衣服。她盯着他洗衣服,告诉他怎么洗不费肥皂。他洗衣服没什么耐心,绞几下就说洗好了,费霓说不行,衣服不是这么洗的,她拿起衣服给他示范,示范完就让方穆扬跟着她学。
  “我不会,还是你给我洗吧。”
  “想得美!我又不欠你的。”她连自己爸爸妈妈的衣服都没洗过,这些天照顾他比照顾自己亲人还尽力。她照顾了他大半年,把自己的存款都贴进去了,结果只得到了一个和他结婚的机会。
  她这么努力地想要进步,结果适得其反,做好事做一半还不如不做,她把他照顾醒了又走了,人们只会认定她是个失败的投机分子。可她怎么能跟他结婚?一个连自己衣服都不会洗的男人……
  费霓想到这儿竟掉下泪来,眼泪吧嗒掉在水盆里,和浸过衣服的水混在一起。她拣起衣服使劲拿肥皂搓,好像肥皂不要钱一样,心里想着你不是让我给你洗吗,我给你洗,你自己不学,看你以后靠谁去。
  方穆扬拿手背去给她擦泪,“别哭了,我洗还不行吗?”
  在费霓的监督下,方穆扬洗完衣服又去晒,天已经黑了,他问费霓明天几点来,费霓说她最近一段时间很忙,以后就不来了。
  他又问费霓家在哪儿,她不来,他可以去看她。
  费霓说你不要去找我,我要有空了会来看你的。她从包里翻出一本字典,放到方穆扬手里,说他把整本字典都会背了,她就会再来看他。
  方穆扬把他之前认的字都忘了,现在只认识他和费霓的名字,以及钱和粮票上的字。
  费霓走的时候,方穆扬坚持要送她到住院部门口,拐弯的时候,费霓回头,发现方穆扬还站在那儿,高高大大的。
  她明天是肯定不会来了,凭什么呢?他亲爹亲妈亲哥亲姐都顾不上他,以前的女朋友看看他都不肯,她跟他非亲非故,照顾了他半年多,什么都没捞着,还得继续在制帽厂做帽子。她对他已经仁至义尽。
  转过来又为他心酸,为的也是同样的事,他亲爹亲妈亲哥亲姐都顾不上他,以前的女朋友看看他都不肯。
  心酸归心酸,她决定再不去看他。
  转天,费霓一早又骑车奔了医院,快到医院的时候,她才想起来她决定不再去了。
  费霓妈因为女儿老往医院跑,怕她真嫁了那个精神不清明的方穆扬,每日耳提面命,英雄是用来崇拜的,不是用来过日子的,他现在这样,还得你照顾他,男人还得找会心疼人的。
  费霓听烦了,就说我自个儿会心疼自个儿,用不着男人来心疼我。
  费霓的哥哥费霆休探亲假,费霓带他逛公园看电影喝北冰洋汽水,吃比饼干贵一倍多的奶油卷,买她平时绝不会买的荔枝罐头。这个城市没什么变化,但费霆每次回来都要适应一番。
  费霆一回家就找活干,地面不平,找来水泥抹平,挨着窗的白墙又漆了一遍,家具修修补补,就没闲着的时候。费霓要帮他洗衣服,他忙夺过来,说脏兮兮的,让费霓一边呆着去,他的衣服怎么能让妹妹洗。
  费霓让费霆请他女朋友来家吃饭,她买了排骨和鱼。费霆的女朋友林梅本来和他一起当知青,今年年初回了城,在点心店当售货员。
  费霆说没女朋友,他和林梅散了。
  “怎么就散了?你昨天吃的萨其马还是人家送你的。”
  “你怎么不跟我说那是她送的?”
  “我现在不跟你说了吗?你们俩到底怎么了?你不会移情别恋了吧。哥,你可不能这样,梅姐对你多好。”
  “你这脑袋瓜一天到晚都在想什么?”费霆叹了口气,去摸自己的裤兜,翻出全部家当给费霓,“吃了就吃了,把这钱给她,多了也别要了。”
  费霓和哥哥说不通,决定亲自请林梅到自己家吃饭。林梅很委屈,她根本没提分手的事,就是让费霆想想办法尽快回城,再过两年,她都要三十了,总不能一直这么耗着,说完又抱怨了几句,要不是为了费霆,她才不在家和爸妈挤这么一间小房呢,早和有房的男的结婚了。她家和费家格局一样,大的有限,两间小房,里面一间她姐姐姐夫外甥女住着,她只能和爸妈挤在外面。费霆听了,就让她赶快去和有房的男青年结婚去吧,他就算回了城,也没房子结婚。
  “你说你哥说的是人话吗?我也不是非要他回来,我就要他句准话,他连句好听话都不给我。”
  费霓实在没法当着林梅的话骂她哥哥。他话说得不好听,可是实话,别说他现在回不了城,就算回来了,街道也不能给他安排工作,就算有了工作,他也分不了房,只能在家里跟他们挤着。他不可能为了结婚让她和爸妈挤一间。
  “我哥不识好歹,我跟你道歉,他已经后悔了。跟我去吧,我给你烧了排骨。你心里还是有他,要不干嘛送他萨其马?”
  “我那是可怜他!我不去你们家吃饭。我怎么这么上赶着啊?你哥要是不跟我道歉,我明天就去相亲。看看谁后悔!他在乡下连间土坯房都没有,别看农村大姑娘跟他眉来眼去的,真到结婚了,谁也不跟他。我让他想办法回城,不是为了他好?他就知道为自己家,这个家谁为他……”林梅意识到坐她对面的是费霆妹妹,把到嘴的话又咽了回去。
  费霓的笑容再也挤不出来,“要是当初下乡的是我,他现在工作有了,你们结婚的房子也有了。”
  林梅忙为自己辩白:“我不是这个意思。你别这么想。他是个男的,又比你大,把机会留给你也是应当应分的。”
  费霓狠狠心继续说:“梅姐,我哥今年铁定能回城,结婚也有房子。他说的都是气话,你别跟他一般见识。他今年要是回不了城,你愿意跟谁相亲,我都不拦着。”
  “这么多年,他都没回来,今年怎么能回来?”
  “他肯定能回来。我爸去年还因为心脏问题住了一个多月的院,医生说他不能干重活儿,这个医院能开证明,我结婚了,从家里搬出去,家里需要他回来照顾父母。他这个情况,应该能办困退回城,到时候,房子也有了。”
  “你跟谁结婚?”
  费霓没想好跟谁结婚,但她肯定是要结婚的。她马上想到了方穆扬,只要跟他结婚,她哥肯定能回来。她照顾方穆扬,不能兼顾家里,知青办肯定能给他哥办困退,让他回城;和方穆扬结婚,制帽厂也能给她分房子,她就能搬出去住了。但方穆扬只在她脑子里停留了几秒,就被否定了。
  费霓的眼神让林梅发怵,林梅的气儿也撒得差不多了,她让费霓千万别干傻事。
  “就算没我哥这事儿,我也要结婚的。”这年头,不管男女只有结婚才有分房的资格。而分房又跟职级工龄分不开,她哥就算能回城工作结婚,分房的事儿也且轮不到他。她比她哥更可能通过结婚住到新房,所以家里那一间房要留给他。
  费霓让林梅先别把她要结婚的事儿跟她哥说,她要给她哥一个惊喜。
  费霆一走,费霓就跟她妈说:“您不是要给我介绍对象吗,现在有人选了吗?”
  费妈不知道女儿怎么突然着急起来,但着急总比不着急好,她问女儿有什么要求。
  费霓一点儿没扭捏,直接甩出了四条标准:大学毕业;在机关工作;不能超过三十二岁;长相端正。费霓知道,满足前两点的男人结了婚,单位一般会给解决住房问题。
  费霓这时才关注起自己的打扮来。她几年没给自己做衣服,攒下的存款又都给方穆扬花了,也没钱给自己置办新的。她想起母亲还有块陈年的格子土布,翻出来做了条半裙,长度没过膝盖十公分。她的一双白球鞋拿着刷子刷了又刷,白得像罐子里的苏打粉。借了熨斗把裙子和衬衫熨了一遍,白衬衫束在裙子里面,太显身段了,费霓又把衬衫翻到外面,这样腰就没有那么细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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