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只是偷来的一点交汇罢了,像命运指缝中滑落的细小沙砾。
“我听说了关于你那把剑的事。”
“剑?”
“它名字不错,是你起的?”
“嗯。”
“为什么叫这个?”
“师姐会不知道吗?”
“不知道呀,”少女靠在石壁上,仰着脸软软地说,“我太笨了,你给我解释一下吧?”
裴远时垂首,轻轻亲了一口她的额头。
“因为喜欢你。”他说。
“好敷衍哦。”清清环抱住他的脖颈。
裴远时又亲了几下,轻浅柔软的触碰,像在亲一朵易散的花。
“那我多说几遍?”他问。
清清却说:“口头说来终觉浅……”
少年顿住,笑得有些无奈,又有些懊恼。
“快要结束了,”他低声保证,“李珏已经坐不住了,最多一年,他便计划要差使定西军,同宫中那位开战。”
清清知道,当年先帝死于温泉行宫,完全是梅相的手笔。一封圣旨流出,称皇位留给四皇子,梅相佐政,至于那早年间被逐出宫的太子……
另一封有些年岁的诏书明明白白写着,太子行止不端,品德有亏,无治国之才,不堪担用,当废。
诏书一出,满朝哗然,只因这封诏书距今已有十余年了,先帝写就,但从未公布。既要废太子,为何不明明白白昭告天下?
这便是矛盾所在,太子本是正统,如今被梅相所支持的四皇子截了胡。而众人皆知圣上老来昏聩,喜食仙丹,人早就糊涂了,那所谓诏书和圣旨的真假性也存疑。
太子李珏明面上顺从无比,这三年来从未踏足长安,不知在何处隐藏行踪,朝政一直被梅相所把持着。
如今,李珏的忍耐已经到了十二分,只待着北疆战事平定,定西军能杀回皇城那一天……
虽说他定不会只有这条准备,但裴远时置于其中,已经是颗万分紧要的棋子,难以轻易脱身了。
至于长平公主李绛,她仍在宫中过着悠闲日子,似乎同这些风雨毫不相干。
二人却知,她才是蛰伏在最深处的那一根毒牙。
时间紧迫,他们简短地交流了一下近些天公主的动向,又谈了谈回中原的路途。直到天边启明星闪烁出微光,才不约而同地停顿。
最后的风暴未至,他们在这长庚微亮的黎明时分,短暂地停下来休憩。他们注视着彼此,因为对方的眼神,都生出了奇妙的勇气。
今夜过后,一个向南,一个往北,而下一次的聚首,不知是在何时。
前路仍是暗,他们甚至没有执手而行的机会,但在这一刻,却在彼此身上获得了无尽力量。
每个灵魂年轻的时候,总相信命运不会太叫人难堪。
没有谁停在原地守望对方的背影,最后一次道了珍重,他们一齐转身,走入黎明的原野之中。
清清花了小半年时间回到了昆仑。
胖胖的掌门见了她,十分感慨。
“徒孙已经是大姑娘了。”他说。
清清含笑不语,若是谁能在外漂泊游历几年后,身上还没点变化,那才是不正常。
她走上风崖,那里的寒风冻雪仍如昨昔,或许一万年过后也不会有什么变化。她站了一会儿,便顺着崖壁往下,进入悬崖下的寒洞之中。
老者沉眠在那里,冰霜覆上了面容,他静静睡着,好似只是一场寻常不过的午后休憩,稍许过后便会醒来。
清清在旁边坐了一会儿,她感受到师父的心脉比一开始强壮了许多,这些日子的沉睡让他得到了修补。
又是一年夏。
白昼越来越长,燥热的风穿过长街,她回到了泰安镇,站在熟悉的青石砖路上。
苏记布庄的门被敲响,有人应声而开,见到屋外站着的她,却一时半会儿没认出来。
“——清清?”小桃的眼神从疑惑转为惊喜,“你游历回来了?天呐,天呐,你变了好多——”
大牛去泰州进货,还有半个月才会归家,他们二人是半年前成的婚。
明明已经做了半年的夫妻,谈起丈夫,小桃脸颊染了红晕,仍带着嗔怪的羞涩。
她们说了一会儿话,话题关于路上的见闻和镇里的变化。太阳西斜的时候,小桃又留她一起用饭。
小桃总说她变化很大。
同样的话,掌门说了,儿时好友也说了,清清终于认真想了一会儿,自己究竟是有什么变化?
“清清现在更漂亮了!”小桃嬉笑着说,“先前我开门,还以为是哪朵云上落下来来的仙子,哎呀,你穿浅色真好看。”
清清无话可说。
她在小桃家中住下。
小霜观已经不便住人了,她站在瘸了腿的炉鼎前,迈上残破的石阶,看到灶房屋顶都被暴雨冲破了半截。
没有人生活的房屋,总是破得更快一些。
此情此景,看久了会喘不过气。她立在后院的桃树下,看着枝叶间沉甸甸的果实,想到了过去在这静谧道观中的年年岁岁。
最后,她仰首望着观门上那副破旧的木匾,上面简朴古拙的三个字是师父亲手写就。
小霜观,小霜观……
因为寸青剑的关系,她突然对这道观名产生了思索。
少女静静地想了片刻,在一声声悠远的蝉鸣中,终究是叹了口气。
夏天过尽之前,她到了长安。
公验上仍是大大的“张翠蛋”三个字,守门的卫兵仍是满脸狐疑,但不同的是,狐疑中带了些奇怪的腼腆羞涩。
清清没有理会他的搭讪攀谈,从从容容地进了城门,去东市逛了半天,入夜之前寻了家客栈住下。
第二天清早,一张信笺不请自来,出现在桌案上。
熟悉的金粉色花纹,还染了桃花熏香,字迹娟秀淡雅。上面客客气气说着,听闻昆仑仙姑云游至长安,特此邀请至宫中,同公主一叙。
三日后,清清站在雕花宫檐下,望着一重重朱红高墙出神。
“来了?”一道女声响起,带着些笑意,“这几年,你变化倒是挺大。”
又是这句话。
她转过身,毕恭毕敬地行了礼。
蒙阶盖丽今日穿的是深碧色宫装,精致繁复的刺绣滚边,领口缀着的明珠熠熠生辉。腕上戴了翡翠镶金镯,衬出欺霜赛雪的一段,全身上下,处处透着富贵奢靡。
她敬职敬责地扮演着一个闲散公主的形象。
二人在花园里饮茶闲谈,蒙阶盖丽并未透露任何关于计划的事,她只对清清一路上的经历感兴趣。
“我在剑门外一处僻静小镇,接受过一个委托,”清清讲述着,“一个教书先生,发妻同别人跑了,他虽孤苦伶仃,但平日里乐善好施,周边居民都敬重他。”
“一个寡妇看上了他,想一块过日子,他也同意了。可是寡妇过门后不久,教书先生便病倒在床,印堂发黑,隐隐有妖邪之状,药石无灵,竟是一日日衰弱下去。”
“我刚好路过那处,那寡妇求我相助,我便去看了……”
“一见他,我便知道这是怨鬼的因由,在他后院走了圈,又知道这怨鬼,其实是他那所谓同其他人跑了的前妻。”
“前妻是被他自己杀掉的,尸体就埋在后院之中,”少女垂着眼,淡淡地说,“大概是因为口角琐事?人要杀人的时候,从来不缺诸多理由。”
“所谓乐善好施,不过是前妻留下的嫁妆让他心惊胆战,不敢留在家中,宁愿变卖了散出去。至于心地善良……做了亏心事的人,总会觉得能通过做其他好事,来换得上天的谅解。”
“上天的谅解,不知道能不能有,但死去的前妻没有谅解他。可笑的是,事情真相大白以后,周围人却没有一个相信,他们都说教书先生断不会做那等事,他平日里待人如何大家有目共睹。”
“就连新过门的寡妇也反过来指责我妖言惑众,我当时刚出去历练不久,尚有些气盛,非常不服,于是同他们理论。”
“论着论着,我便失去了兴趣,我看着他们的嘴唇一开一合,眼睛怒视或是冷瞥,只觉得无聊透顶。”
“同样的事,后来发生了许多次,即使是如此恶劣的情节,在这世上其实也不算稀奇。”
“日光能照耀的地方,已经不会再有新鲜事了。意识到这一点的时候,我感到深深的疲倦厌烦。”
蒙阶盖丽打断了她:“但你看上去,一点也没有……”
清清注视着茶盏内漂浮的叶片,她低低一笑:“是因为——有人告诉我,万千法相皆是虚妄,只有自己的‘执’,才是真实。”
“宗主……您曾经问我,在见识了这一切过后是否还能守住本心,现在我可以回答了。”
“本心才是这一切的‘因’,若没有它,无论最后是怎样的‘果’,那也是虚幻破碎的,是不被需要的。”
日光斜斜,从交错掩映着的枝叶间穿过,落在少女瓷白的鼻尖上,上面细细的绒毛映出淡淡金光。
蒙阶盖丽凝视着这张年轻美丽的面孔,很久都没有说话。
“你果真该是玄华宗的人,”她最后叹道,“这一路上的愿力十分纯粹浓重,我很满意……你的愿望,已经实现了。”
清清有些疑惑,她迟疑道:“我的愿望?”
蒙阶盖丽笑了:“你那个在寒洞中睡了四年的师父,上个月,已经能自己走上太极广场了。”
清清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
蒙阶盖丽往茶盏上吹了口气,奶白色的浮沫拥拥挤挤,像一团团浅淡的云。
她饮了一口,说:“我上个月去的昆仑,那时你还在来长安的路上罢?”
“不用急着道谢,这是你来我往的交易,没什么感恩的道理,”浓艳的女子忽得狡黠一笑,“说到这个,你那师弟,也到了交易兑现的时候了。”
清清不明白这句话,蒙阶盖丽也不解释,她招了招涂了鲜红蔻丹的手,示意这次相见到此结束。
“留在长安,你会知道的。”最后,她挂上了惯有的神秘微笑,轻轻地说。
第133章 终曲(下)
清清便依宗主所言,留在了长安,她没有去拜访苏少卿,因为他遥领了幽州巡抚的官职,上个月正好去辖地了。
她住在一西市一间客栈里,临街的房间,刚好能看到熙熙攘攘的街道。秋日的长安总会有亮爽天气,天又高又远,她拿着书,可以在窗边坐一天。
有一次,她回了澧泉坊的故居,站在青灰色砖石铺成的小道上,她望着围墙内斜伸出来的一截翠绿枝干,枝叶间落了一只黄鸟,正歪着头看她。
那便是她儿时记忆中的那棵杏树,此时没有粉粉白白的花,只有秋风自巷口而来,轻轻柔柔地吹过少女的裙角和心事。
此时院内不晓得是哪位在住了,她想起裴远时说过的,他曾经途径这里,看到过杏花开的样子。
她想象着少年站在同样的位置,抬头凝视花枝的模样,那粉嫩的花瓣,会不会在空中打着旋儿,落在他发丝和眼睫之上?
那该是多么柔软的画面,清清慢慢走尽这条巷,她想到了一首古老的词调,也是关于杏花和爱恋。
春日游,杏花吹满头。
陌上谁家年少,足风流。
她实在有点想他。
五日后的某个夜晚。
清清在沉睡中惊醒,她听见沉沉马蹄之声,由远而近,正从空旷街道上踏过。
盔甲撞击的声音,枪矛摩擦的声音,纷纷乱乱,却隐隐有节奏,这是一大队人马正途经此处。
她将窗户打开一条缝,往下面看,正是一长列军队正行进着。个个披坚执锐,身躯高大,一看就是在真正的战场上洗练过的将士。
奇怪的是,她没有看见代表着名号的军旗。
第二日,她如往常一样下楼,却见客栈大门紧锁着,住客们坐在堂内,面上皆是焦灼惶恐。
清清不动声色地问询,小二苦着脸,只道上面给了消息,让家家户户闭门,不得外出上街,违者立斩。
她便大约猜到了是什么。
一整天,街道上都是一片寂静,偶有兵丁巡视,脚步声能传很远。
入夜的时候,清清躺在榻上,心忽然跳得很快。
这让她隐约有些不安。
第三日,禁令未解,外面依旧死寂,所幸客栈囤积了不少粮食蔬菜,后院也有井,生活物资并不短缺。
但人心仍会惴惴,她在堂内坐了一会儿,众人说什么的都有。
其中最多的论调,还是说那前太子,准备打回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