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谢谢程医生!”这一声震耳欲聋,差点让唐采西上司冲出办公室抽她。
***
盛夏抱着设备包蹲在夜宵店门口的角落里,尽可能的不要影响客人进出。
她和这家店老板约的时间是今天十一点半,她到早了,蹲在门口喂了半个多小时的蚊子。
这是一家烧烤店,老板是个有着全臂纹身的中年男人,嘴里永远叼着烟,他们家的特色是现切现串的烤羊肉,老板拿着一把大刀站在半只羊面前,叼着烟手起刀落。
炭火扬起的火花落在老板的香烟上,巨大的剔骨刀带着嚯嚯风声砍在鲜红的羊骨上,碎肉碎骨四溅,有种震撼的美感。
盛夏很喜欢这个场景,打算拍下来做纪录片开头。
她就这样蹲在那里看着进出的客人想着接下来要做的事,直到面前站定了一个高大的男人。
盛夏仰起头,她在嘈杂的夜宵店门口,身后是油腻发黑的墙,旁边是散发着羊油炭火味道的碳烤炉。
男人背着光,盛夏花了点时间才认出来:“……程医生?”
她还是没像叫周弦一样叫他全名。
“唐采西加班,让我过来帮忙。”程凉简单的解释完来意,问,“你被店主赶出来了?”
可怜兮兮的小乞丐一样,就差在面前放个破碗了。
“来早了。”盛夏抬手看手表,“离约定的时间还有几分钟。”
程凉径直推开门:“先进去吧。”
门口又乱又脏还都是蚊子。
“店里人太多了,我们不吃东西进去会影响老板做生意。”盛夏蹲久了腿麻,伸手想拉住程凉衣服阻止他进去,结果程凉动作太快,她手一滑手指就顺着程凉的胳膊滑到他手心。
程凉下意识就握住了。
盛夏的手是暖的,软绵绵的,被她手指划过的胳膊还残留着触感。
程凉被刺激得直接就把盛夏的手握紧了,等反应过来悔不当初又觉得直接松开是不是过于尴尬。
于是两人就这样手拉手一个蹲一个站堵在人家烧烤店门口,面面相觑。
盛夏在那个瞬间有个很荒谬的联想。
她小时候上学路上见到过一只很可爱的小狗,眼睛圆滚滚的看起来天真无害,于是她就忍不住蹲下来想摸摸狗头。
结局可想而知,被骚扰的小狗啊呜一口咬住了她的手,没有用力,只是防备的含着,她害怕手抽出来狗真的会咬她,于是也放任着手在小狗嘴里含着。
一人一狗面面相觑。
和现在一模一样。
“你们两个不进来就出去!”堵了能有一分钟,店老板挥舞着剔骨刀一声大吼。
程凉一哆嗦,赶紧松手,率先进了店。
蹲麻了腿的盛夏恍惚的想,当时那只小狗也是因为店老板来了才松口的。
……
“把你不用的设备放在那一桌,我去点点吃的。”程凉看起来还挺镇定,只是耳朵根有点红了,眼角的泪痣随着他说话的动作一跳一跳的。
“那桌吧。”盛夏又想去拉程凉,拉到一半心有余悸的停住,改成用指的,“那桌不会堵通道。”
程凉回头看了她一眼,没吭声只是把已经放到空桌上的东西又拿了起来放在了盛夏说的那张桌子上。
程凉点了不少东西。
一方面是刚才真的又惊吓又尴尬,另一方面老板在透明的厨房里当场切肉串肉还是很吸引食欲的。
盛夏进来之后就开始低头捣鼓她的摄像机,程凉在点菜区问了一句:“盛夏你吃什么?”
他很少大声说话,盛夏有些陌生,抬头茫然了半秒。
“我不吃。”她摇头摇手。
程凉没勉强,又低头和点菜的服务员说了两句,拿着点菜号码牌穿过人群向她走来。
“我以为你会让我也不要吃。”刚才的尴尬过去,程凉恢复了懒洋洋的样子。
毕竟她拍的是吃夜宵会死。
“我最近发现我不让别人吃夜宵可能我会死……”盛夏小声嘀咕了一句,在店老板准备拿出第二只羊之前站起身,“这顿我请,你先吃,我去忙。”
十一点半了。
老板很守时,这个时候果然会拿出一只新羊。
气氛光线都正好,盛夏眼里已经没有程凉了。
程凉用筷子夹着花生米,坐在角落里看盛夏和老板聊天,老板的粗壮和盛夏的纤细在炭火的烟雾缭绕下,也变成了一幅画。
出乎意料的。
看起来乖巧的盛夏居然很适合这样的画面,扛着摄像机,在这样嘈杂的环境下眼神专注的盛夏,很适合融入到这样的烟火里。
程凉慢吞吞的又开始用筷子夹毛豆,顺便复健手指灵活度。
他并不排斥这次半夜出行。
听到盛夏大半夜的跑到越琼区他就知道这趟免不了,至于为什么会这样,他没有深想也不太想去深想。
他只是单纯的觉得这样比在家舒服。
周围有人喝了酒红着脸吆喝着猜酒拳,有盲人背着吉他一桌桌的弹唱流行歌曲,偶尔会有人点歌偶尔会有人起哄,都是夏日夜晚最常见的场景,可角落里却藏着个穿白色T恤的长发少女,扛着摄像机,把这些场景拍进镜头里。
莫名的和谐。
程凉心情很好的准备开始试着用筷子剥毛豆,身边却突然响起了不和谐的声音。
“程医生?”男人的声音带着浓厚的酒气和惊喜,“真的是你!”
程凉漠然抬头。
站在他面前的是个五十出头的中年男人,因为酒精涨红了一整个身体,瞪大了眼睛亢奋无比。
第二十六章 程凉盛夏
这种鱼龙混杂地方开的夜宵烧烤店卫生条件很一般, 地板沾满油污,酒醉的中年男人伸手想拍程凉的肩膀,程凉避开, 中年男人就脚底一滑, 摔倒之前抓着桌子上刚刚上来的烤串盘,铁盘叮叮哐哐的摔在地上, 动静大得整个夜宵店都安静了一瞬。
“没事!”醉酒男人坐在地上抬起了一只手,扒拉着餐桌摇摇晃晃的站起来一挥手, “没事!”
程凉蹙眉。
“我就是看到程医生太高兴了。”醉酒男人烂醉如泥, 扒拉着桌子站起来又滑倒,脚下的烧烤盘被踹得哐哐直响,大着舌头跟过来拉他的人介绍,“这个医生就是我住院那时候负责我的程医生!”
旁边人小声问:“开刀的那个?”
醉酒男人晃晃悠悠:“不是,开刀是老的那个!”
程凉定定的看了醉酒男人一会,冷下脸。
“我跟你们说,这程医生啊,年少有为!”醉酒男人仍然扯着嗓子,不知道是在炫耀程凉还是在炫耀自己的人际关系, “你别看长得年轻,技术可好了!”
“你姓钱对吧?”程凉问, 语气并不热络。
“你们看看你们看看。”醉酒男人更来劲了,“我都出院两年了,他还记得我的名字!”
程凉继续说:“酒精性肝硬化, 做了亲体肝移植手术。”
他记得,主刀的是林主任,他当时是一助。
“对对对。”那醉酒男人从自己桌上拿了一瓶白酒,拉着椅子坐到了程凉旁边, 给程凉倒了杯酒。
一大玻璃杯白酒。
因为醉酒,手抖得厉害,倒一半撒一半。
“这杯是我敬程医生的!”醉酒男人拿起酒杯。
程凉没有动,在不远处的盛夏看到程凉扯起了一边嘴角,似笑非笑的。程凉这样的表情盛夏见过好多次,在家属医闹的时候,在见李副主任的时候。
程凉愤怒的时候,会有这样的表情。
“酒精肝,乙肝,肝硬化,肝癌早期。”程凉说,“你女儿切了自己的右半肝还重建了右前叶肝脏静脉系统,三分之二的肝给了你,救了你一条命。”
[1]醉酒男人端着酒杯,晃动的身体僵住了。
旁边和他一桌的一直笑意盈盈的同伴,笑声小了。
“你有几个女儿?”程凉抬眼问醉酒男人。
醉酒男人不说话了,被酒精熏得通红的眼睛浑浊不堪。
“你不用夸我,这敬酒我也喝不下。”程凉说,“下一次肝硬化,别来我们院了。”
嘈杂的烧烤店瞬间安静了。
那个醉酒男人端着杯子喘着粗气,手抖得厉害。
最终,酒精烧掉了中年男人的理智,他把那一整瓶本来打算感谢用的价值不菲的白酒都倒在了程凉的头上,满头满脑。
“触我霉头!”被众人拉走的时候,他还嘴里不干不净的骂着脏话,“给你小赤佬面子你还触我霉头。”
……
一片混乱。
还在片羊肉的店老板吐掉嘴里的烟也冲了进来,一手一个把几个闹事的都给丢了出去,这其中还包括了从头到尾没动手只动了嘴但是杀伤力极大的程凉。
***
深夜十二点四十。
程凉和盛夏坐在马路牙子上,盛夏手里拿着一大包餐巾纸,程凉手里还捏着几张擦过的。
高度酒挥发得快,程凉身上基本已经干了,只是一身的烧烤味和酒味,闻上去像个行走的醉汉。
“抱歉。”程凉撸了一把黏在一起的头发。
本来是过来陪她拍纪录片的,结果她没什么事,反而是他惹了麻烦。
“没事。”盛夏举举摄像机,“我都拍好了。”
她来这里本来就只是为了拍老板手起刀落切羊肉串的样子的。
程凉笑笑,又撸了一把头发。
盛夏于是就又抽出两张餐巾纸递给了程凉。
那个醉酒闹事的中年男人被他们那桌的人带走了,临上车还骂骂咧咧的想要冲过马路来找程凉麻烦。
他可能是个大公司的小领导,捧着他说好话的人挺多,有人一边拦一边跟那个中年男人说,人家小医生年纪轻不懂事,让他大人有大量,程凉是小孩子说话童言无忌之类的。
声音挺大,盛夏隔着大马路都被气笑了,太荒谬了,一群哄着做过肝移植的领导酗酒的人却说人家医生童言无忌。
“这人的女儿做移植手术那年刚刚职高毕业,本来她学校让她去参加春季高考,结果因为移植手术的事黄了。”
“他家一儿一女,手术前我听他在病房里跟他老婆说,女儿没事,女儿总是会嫁出去跟别人姓的,我们都给了她一条命了,要回个肝也是天经地义。”
程凉笑笑:“手术是成功了,可他手术后就来医院复查了一次,当时指标不对劲,林主任怀疑他又喝酒了可他不承认。”
现在不用怀疑了,他这熟练得烂醉如泥的样子就是用女儿三分之二的肝换来的。
当事人觉得理所当然。
而当年在当事人手术里当一助的程医生,被泼了一身酒,只希望这个病人以后再次肝硬化千万别再来他们医院。
这种无力感对于程凉来说并不是第一次,只是这次事情发生前他本来心情挺好,他本来是在帮一个正直的的小姑娘做点正直的事。
他有那么一瞬间离这些糟心事远了,然后又被兜头兜脑砸下来。
砸懵了,也腻烦了。
“近距离看医生生活,是不是挺没意思的?”他问她。
熟了就知道,他没什么好剖析的,治不好的病有很多,甚至像这样后悔帮人治病的情景,也时有发生。
他的生活还没有那个挥着大刀的老板来得酣畅淋漓。
盛夏摇摇头:“起码你还能记得他是谁。”
程凉看了盛夏一眼,失笑:“那么禽兽的人想不记住都难吧。”
这人在病房里的那段发言导致那段时间小护士都不乐意进病房帮那人换药。
“可你能记住的病人并不多啊。”盛夏接着话茬。
她的安慰很拙劣,程凉还很不给面子的揭穿她:“你是想安慰我,我能记住的禽兽不多,所以大部分人都还是正常人?”
盛夏:“……”
程凉扯着嘴角继续泼冷水:“可这大部分的正常人里面,我能治好的也不多。”
盛夏:“……”
这个人,不太好安慰。
她也不太会安慰人。
可今天这样的事,他是需要被安慰的。
他本来就是为了她才半夜三更来这么乱的地方的,结果被人淋了一瓶酒,因为一身酒气被出租车拒载,只能坐在马路牙子上用烧烤店老板丢给他们的廉价餐巾纸擦头。
“这边有一块没擦到。”盛夏换了种安慰方式,最直接的那种,抽了两张纸帮程凉把头上有块程凉擦了好几次都没有碰到的地方擦干净了。
擦得心无旁骛,擦完还顺手帮程凉把头上的那撮呆毛给撸平了。
可程凉没有办法心无旁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