温言低低道:“我明白。”
说完这句话,竹楼里突然响起了略显烦躁的脚步声。正在门外偷听的顾初云这才意识到有人要出来了,听到脚步声越来越近,猝不及防的她顿时愣在原地。下一刻,竹门打开,表情严峻的范衡出现在她的面前。
顾初云一慌:“……师、师尊……”
白凛倒是没什么反应,反正范衡又看不到她,要发火也发不到她头上。
谁料范衡并没有生气,他像是早就知道顾初云在外面偷听似的,只是看了顾初云一眼,而后深深地叹了口气。
“多陪他说说话吧。”
昨天不是还让她少说话吗?
顾初云内心疑惑,但还是乖乖应下:“弟子知道了。”
范衡走后,顾初云小心翼翼地走了进去。温言和昨天一样安静沉寂地坐在案前,虽然脸上没什么表情,但顾初云总觉得他在生气。
听到顾初云进来,温言连眼睫都没抬一下,显然是和范衡一样,早就知道她在门外了。
顾初云很尴尬,白凛也有那么一点点的小尴尬。
虽然这并非她们的本意,但她们还是偷听到了温言内心深处的伤疤。
白凛觉得,这是一种非常、非常不好的行为。
于是她从剑里飘出来,像一团柔软的云,慢慢落到温言的身边。
她微微侧着头,偷觑温言的表情。
顾初云站在桌案前,踌躇着开口:“师叔……”
温言低声开口:“你都听到了?”
顾初云惭愧点头:“嗯……”
温言轻轻叹息,声音淡而低郁:“抱歉,让你听到了这些不好的事情……”
顾初云立在原地,张了张嘴,不知道该说什么。
她想劝温言想开点,但一想到自己的身份,又觉得不合适。
连师尊都劝说不了师叔,她又能说什么呢?她连事端的缘由都不清楚。
师叔可是最强大的剑尊啊。连最强之人都承担不了的痛苦,她一个什么都不知道的弟子,充其量只是个外人,又凭什么对他妄加规劝?
竹楼里再次陷入压抑的沉默。温言神情低落沉郁,抬手欲送少女离去。
“没关系。”
耳边突然响起一个柔软轻缓的声音。
温言一怔,侧眸望向身侧。
纯澈如雪的少女正坐在他的身边,微微仰起脸,温柔而认真地注视他。
她抬起一只手,握住他的手背。少女莹白无暇的手看上去通透而温暖,在落下的瞬间穿透了他的手背,像一道柔和的光,与他的手重叠在一起。
“没关系,我不认为那是不好的事情。”
“你只是做了一件错事,就像我刚才在外面偷听一样。”白凛的语气轻柔而耐心,有一种特别的温度,“我们都做了错事,所以我们现在一样了。”
她的眼眸清澈而湿润,烛光映入她的眼底,犹如星辉浮动。
温言怔怔地看着她,心底突然泛起水纹似的涟漪。
“但是……”白凛神色不变,倏然话锋一转,“你明明能看见我,却一直装作看不见,所以你比我还多做了一件错事。”
温言一愣。
小姑娘收回手,叉在腰间,理直气壮地说:“解释一下吧。”
温言显然被这个转折搞得有些迷糊。他怔怔地看着白凛,突然噗嗤一笑,浅色的眼睛微微弯了起来。
他笑得突然,一直垂首噤声的顾初云倏地看到了这一幕,顿时被吓傻了。她呆呆地看着眼前这个笑容爽朗的青年,一时竟分不清究竟是自己出了问题还是师叔出了问题。
她还从未见过师叔这么开心地笑过……可他刚才不是还在生气吗?
难道真的像师尊说的那样,师叔的情绪不太稳定,进而影响到他的大脑了?
顾初云暗道不好,决定立即去把师尊叫过来。
“师叔,我突然想起来我还有事,我先走了!”
她随口编了个理由,急急行了一礼便要走。温言眼中笑意还未褪尽,一看顾初云要走,下意识出声叫住了她。
“等一下。”
顾初云脚步一顿,慢慢回头:“……师叔还有什么事吗?”
温言笑意清浅,温柔地看着她:“你还没有告诉我,你来找我是为何事?”
被他这么一提醒,顾初云如梦初醒,连忙将凛冬从剑匣拔出,恭敬地将其放到桌案上。
“是这样的,弟子实在舍不得丢掉这把剑,不得已才来再问问您,那块太渊玄冰……您还能找到吗?”
这个话题昨日已经提过了,当时温言的回答是“我找找看”,虽然语气不太肯定……但她还是想争取一下。
听到这番话,温言下意识抬眸望向漂浮着的白凛。
白凛笑了笑:“找不到就算啦,也不是什么大不了的事。”
她好像总是这样。
“算了”、“没什么大不了”、“这样也很好”……
一副对什么都无所谓的样子。
温言垂下眼睫,细细地思索。
“你把剑留下吧。”他轻声说,“我再想想办法。”
*
顾初云走了,破裂的凛冬静静躺在沉香木桌案上。
白凛在竹楼里转来转去,这边摸摸那边钻钻,看什么都觉得无比新鲜。
温言支着下巴看着她,目光柔和而恬静:“这里好玩吗?”
白凛飘回到他面前,坦诚地说:“比初云的小院子好玩多了。”
顾初云的院子充其量只能算是学生宿舍,里面就像客栈一样,一张桌子一张床,除了那些晦涩难懂的剑诀道经,连盆花都没有。
但温言这里就不一样了。
他的竹楼虽然从外面看并不大,但里面却别有乾坤。琴棋书画、古董藏书、花草酒茶……应有尽有,还有很多她不认识的物件,模样精巧,一看就是法器之类的东西。
如果她有实体,她能整天泡在这里不出去。
更别提书架上还摆了整整两排的话本,虽然这些话本看上去都还很新。
“那你可以在这里多待些时日。”温言微笑。
“那不行,”白凛也托起下巴,一脸认真地说,“初云会想我的。”
温言微顿,委婉地提醒她:“她不知道你在这把剑里。”
白凛:“那她迟早会知道的嘛。”
温言抿了抿唇,眼睫微垂,看上去有些为难。
白凛知道他在想什么,出声安慰他:“我知道我很可能修不好。但想让初云看见我应该不难吧,那天你拔剑的时候,不是有很多人都看到我了吗?”
“那是因为我注入了大量的灵力。”
温言温声道:“即便如此,也只能让你出现一瞬,并不能让你维持太长的时间。”
白凛听了也不气馁,只是笑眯眯道:“那也行啊,只要能让我和初云说上话就好了。”
温言安静看她:“你很想和她说话?”
白凛点点头:“嗯,因为我总是一个人,多少还是有点无聊的嘛。”
她的语气漫不经心的,仿佛只是一件不值一提的小事,但听在温言的耳朵里,却透着淡淡的寂寞。
他长睫轻颤,轻声道:“抱歉……我应该早点和你说话的。”
“没关系,反正你现在已经和我说话了呀。”白凛不在乎地摆了摆手,“而且我还有一个朋友呢,平时有他陪我聊天,其实也不算太无聊。”
温言听到这句话,眸光微动,鬼使神差地开口:“朋友……?什么朋友?”
白凛:“就是能看到我的朋友呀。”
不知怎的,温言突然想起那个在秘境中与她同行的少年。
会是那个人吗?他看起来似乎比较符合她对“朋友”的标准……
温言有些走神,白凛看他心不在焉的,伸手在他眼前晃了晃,出声唤道:“喂,你在想什么?”
少女声音清冽,手指纤细如葱,在琉璃盏的映照下透出淡淡光晕。温言回过神,抱歉地笑了笑,解释道:
“我在想,我算是你的朋友吗?”
白凛不假思索:“当然算啊。”
……那就好。
温言略微放心了些,唇角不由自主地上扬些许。
白凛又道:“但是有一个问题你还没有回答我呢。”
温言突然抬睫,琥珀色的眼睛划过茫然:“什么问题?”
这还是白凛第一次在他的脸上看到这种表情,因为太过少见,所以她也猝不及防地愣了一下。
原来小师叔不抑郁的时候也挺可爱的,和普通人没什么区别。
“嗯,就是……”她的脑中闪过这个奇怪的念头,说话也不由自主地慢了半拍,“就是我刚才问的那个问题啊,为什么你明明能看见我却要装作看不见呢?”
白凛是真的很好奇。
姜离假装看不见她还能理解,因为这厮脑子有病。
但温言脑子没病啊,虽然有点自毁倾向但大体上还算是个正常人,完全没有假装的必要吧。
聊到这个问题,温言罕见地沉默了好一会儿。
“因为……”半晌,他才慢慢开口,“当时顾师侄还不知道你的存在,我怕突然和你说话,会引起她的恐慌。”
居然是考虑到了初云吗?看来她没有猜错,小师叔果然是一个很温柔的人。
“而且你这种情况,除了与你结契的剑主,其他人想要看到你,必须要有非常深厚的修为和灵力。”温言柔声补充道,“我担心顾师侄发现这一点后,会打击她的修炼积极性,所以才没有声张。”
其实还有一个原因他没说——因为所有人见到他都是恭敬拘谨的样子,只有白凛不同。他怕一旦自己与她搭话,白凛就会变得和其他人一样,在他面前失去随心所欲的状态,所以才选择了视而不见。
现在看来,是他多虑了。
她不会和别人一样,也不可能和别人一样。
她是唯一特别的。
“原来是这样。”白凛露出若有所思的表情,然后满意地点了点头,“看在你不是故意捉弄我的份上,就原谅你啦。”
她终于明白姜离为什么要假装看不见她了。
除了他脑子真的有病以外,还有一个更重要的原因是他不能这么做。
现在基本可以确定的是,这家伙是魔道混进太微宗的二五仔。他在这里假扮弟子假扮得好好的,一旦对她开口,就会暴露自己的修为极高这件事。
一个新入门不久的弟子,就算天赋再高,修为也不可能与温言比肩。连范衡那个做掌门的都看不见她,姜离一个小小的弟子就更不应该看见她了。
想通这些后,白凛忍不住默默感慨。
姜离这家伙,算盘打得真精啊。他这样的人,即使在魔道中也绝对不是泛泛之辈,起码也得做到管理层了。
话说这些天他居然都没有入梦,看来是诡计得逞,连带着对她也失去兴趣了吧。
最好是这样。
白凛在这边一通分析,温言那边已经将书架上的话本都抱了过来。
一看到这些崭新的话本,白凛的注意力瞬间就被吸引了过去。她双眼一亮,立即飘到温言身边,探出脑袋,与他一起并排坐好。
温言见状,唇角微勾,轻声问道:“你想看哪一本?”
白凛一愣:“我可以选吗?”
温言轻笑:“当然。”
好耶,可以自己选!
白凛:又是一阵意想不到的狂喜。
她顿时兴奋,双眼发光地指挥道:“那你把这些书都摊开,我要看书名和简介!”
温言见她如此开心,顿觉好笑,于是依言将这些话本一一摊开,整齐地摆在桌案上。
白凛看着满满一桌的话本,突然有种皇帝选妃的幸福感。
她伸长了脖子,将这些话本一一看过去,百般取舍,最后终于勉为其难地选中一本。
“就这个吧,狐仙游三界。”
温言微讶:“你喜欢这种故事?”
“也不算喜欢啦。”白凛不好意思地摸摸鼻子,“只是觉得里面应该会写到很多有趣的地方……”
温言一怔,望向她的目光渐渐柔软。
“以后……你也会去遍有趣的地方。”
白凛仰头,冲他灿烂一笑:“那我就借你吉言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