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时半夜醒来,甚至会克制不住地将怀里的姜黎压入身下,与她肌肤相贴,真真切切地感觉到她温热的体温,那种失去她的深切绝望方能逐渐消散。
人人都道这天子脚下的盛京城是这世间最繁华之地,可他从来都不喜这里。
然此时见姜黎很是喜欢盛京的热闹,心中对盛京的厌恶似乎也少了些。
姜黎自是不知霍珏心中所想,到了长安街街头,便提起裙摆踩着脚凳下了马车。
许是因着天气好,又许是临近年关,今日街上的人比往常都要多,格外的热闹。
霍珏给姜黎披上斗篷,与她慢慢行在长安街,桃朱与何舟自觉落了几步,跟在身后。
姜黎注意力全放在街上的食肆酒肆上,等逛得差不多了,方才同霍珏道:“今日我们不回府用膳了,就在这附近寻个酒肆用晚膳,可好?我想看看这里的人都爱喝何种酒。”
霍珏微微垂眸,见她眨巴着湿漉漉的眼望着他,眼底的期待藏都藏不住,自是应承下来。
略一思忖,便领着姜黎拐入街尾的一条偏僻小巷,那里有一家门面不大的酒肆,大门上头立着一面幡旗,上头写着个武字。
霍珏从前在宫里,喝的多是贡酒,唯独有一回,一个因他随口一句话便捡回一条小命的小太监,曾给他送来了两坛子酒,说是他家中世代相传的酿酒术酿的高粱酒,特地让他家中长辈将最好的两坛陈年酒送过来孝敬他。
霍珏不嗜口腹之欲,然那时听他家中是开酒肆的,恍惚了半瞬,破天荒地收下了那两坛子酒。
酒是好酒,醇香郁馥,入口柔绵,与印象中杨记酒肆的高粱酒竟是有些相似。
从此他再不饮宫里的酒,只饮武家酒肆的高粱酒。
说来原先在盛京识得这酒的人并不多,却因着宫中的霍督公喜欢,这武家酒竟一时红火起来。那些讨好霍珏的高门大户每逢设宴,必点武家酒,就为了霍珏赏脸前来时能投其所好。
姜黎与霍珏进了酒肆后,却发觉这酒肆客人不多,三三两两坐一桌,也只凑够了四五桌。
伙计见来了客人,热情地上前招待,引着四人到了临窗的位置,又殷勤地问着要吃什么。
霍珏下意识便将目光瞥向姜黎,显然是让姜黎来做主,看得一边的伙计一阵咋舌。
这位郎君生得如此俊俏,又气质不凡,一看就是个贵公子,没想到是个惧内的呢,连点个菜都要看夫人的脸色。
纳罕归纳罕,面上却不显半分。
只在离开时往姜黎身上多看了眼,似是好奇着这般声甜面嫩的小娘子,怎地如此御夫有术?
姜黎点的自是店里卖得最好的酒菜,吃过之后,倒是一阵惊喜。
“这酒与杨记的高粱酒同样烈,莫非盛京人也好烈酒?”
答案自然不是,但霍珏却淡淡颔首道:“应当是。”
上辈子杨记酒肆在盛京做得风生水起,却不是因着祖传的酒坊,而是入乡随俗地卖起了最受盛京人青睐的醴酒。
醴酒清淡,不如高粱酒浓烈。
霍珏记得姜黎去看他时,还曾经同他道:“杨家的祖传酒在这里没多少人喜欢,还有人说杨记的酒上不得台面,真真是气煞我也。”
小娘子每次来看他,从来都不惧他冷若冰霜的脸,对着他喋喋咻咻说个没完。秀气的眉毛轻轻蹙着,湿漉漉的眼流光溢彩,活色生香,像水墨画中那一滴浓艳的红。
如今想起来,那时的他不过是宫里人人皆可践踏地一坨烂泥,唯独她始终将他当做珍宝。
离开时,还会殷切地回头同他道:“霍珏,你等我,等我攒够钱了,我就赎你出来。你,你一定要等我。”
如今霍珏却舍不得她再同上辈子一般,为了多挣银子,放弃了祖传的酿酒术。
上辈子他能让武家酒得登大雅之堂,受盛京人追捧,这辈子自然也可以。
说他护短也好,说他霸道也罢,阿黎酿的酒,在这盛京就应当是最好的。
-
天色渐晚,从酒肆出来外头又刮起了风。
姜黎吃了两盅酒,脸颊都被体内的酒气蒸出一层粉色,似枝头娇娇艳艳的一剪腊梅。
霍珏接过桃朱手上的斗篷,细心为她穿上,见她眸光清亮,并无醉意,便问:“想去飞仙楼看盛京的夜景么?”
飞仙楼是盛京最高的楼,能登高眺望一整个盛京的夜景。若是天好,还能看到满天繁星熠熠生辉的美景。
“想是想,可飞仙楼我们能进得去吗?”
出来时才在马车上听霍珏说,这飞仙楼非达官贵人不接待。
虽说他们因着阿姐的关系,与定国公府有些联系,但人家掌柜可不知晓这层关系,怕是理都不会理他们的。
姜黎正想说不去了,却见霍珏淡淡一笑,道:“只要阿黎想去,那便进得去。”
姜黎微微一怔,霍珏的语气十分平淡,并不狂妄,似是在说一件微不足道的事情一般。
也不知从何时开始,或许是从收到那一匣子银票开始,又或许是更早之前,霍珏在她心里有些不一样了。
从前她总以为霍珏一心只读圣贤书,挣银两这样的事得靠她来,日后他入仕了,需要打点上下的银子,也得她来挣。
别说她,便是她娘也是这般想的。
杨蕙娘在他们离开桐安城时,还偷偷给她塞了三百两的银票,想着霍珏在取得官职前,能让两口子的日子过得松快些。
谁知一转眼,霍珏便塞了一万两给她。
姜黎越来越觉着,霍珏不知不觉中就成了她的依靠,似乎再大的事到了他手里,都不过是芝麻大的小事。
轻描淡写间便将寻常人想都不敢想的事给办了。
霍珏低头替姜黎系斗篷上的帽子,见她愣怔怔地望着自己,乌溜溜的眼珠子全是他的倒影,眼角不由得一挑,轻捏了下她尖尖的下颌,只以二人听到的声音,轻笑道:“阿黎看我看入迷了?”
第40章
飞仙楼的夜景果真名不虚传。
盛京入了夜便又下起细细密密的雪, 一片银装素裹中,千万家灯火熠熠生辉,像极了初夏夜藏在树林深处的萤火虫。
姜黎大饱了眼福, 离开时尚且有些不舍。
可等出了飞仙楼,见到对街食肆上的炒板栗, 那点子不舍便烟消云散了。
只见红润润的板栗在大铁锅里翻炒, 白烟袅袅,焦甜的香气隔着一条街都闻得到。
姜黎望了霍珏一眼。
霍珏大部分心神都放在她身上,哪能不知晓她是起了馋瘾。把手里的伞递给桃朱后,便道:“我去给你买, 你在这等着。”
马车就停在飞仙楼外, 姜黎站在马车一侧, 专注地望着缓缓步入食肆的霍珏, 并未注意到一辆华贵精美的马车从街头驶来,缓缓停靠, 下来了两名高大的华服郎君。
其中一名身着紫红锦袍的郎君在瞥见姜黎的侧脸后,目光一顿,忽然疾步上前, 猝不及防地扯下她罩在头顶的斗篷帽子。
姜黎吓了一跳,下意识望了过去,入目的是一张陌生的英俊的脸。
男子在看清姜黎的脸后,瞳孔一缩,下一瞬便要伸手捉住她, 道:“是你!”
何舟赶忙放下马缰,疾步上前, 欲挡住男子的动作。谁知人还未靠近, 便被旁边那位看戏的白衣郎君生生拦住, 两人一时缠斗起来。
“你们是何人?”
桃朱又慌又怒,护在姜黎身前,拿伞去打紫衣男子的手。可她力气小,伞还未打中男子的手臂,便被他用力一挥,连人带伞重重摔到雪地里。
“滚!”
“桃朱!”
姜黎惊叫了声,快步往桃朱那里跑,才跑了两步,脖子忽然一紧,斗篷的一角被紫衣男子紧紧拽住,并顺势要扣住她肩膀。
电光火石间,两颗板栗破空而来,一颗击在了紫衣男子的手腕处,一颗击中了白衣男子的胸膛。
-
察觉到身后男子松了手劲儿,姜黎抬眸望着刚从食肆赶来的霍珏,绷紧的心总算松了下来。
眼疾手快地解开斗篷的系带,她转身拉起桃朱,迅速躲到霍珏身后。
霍珏沉着眉眼,细细打量了眼姜黎,确认她没事,方才将目光转向紫衣男子,乌黑的眸子幽暗深邃。
紫衣男子似是在这时才注意到姜黎的妇人髻,以及她靠近霍珏时那全然信任的亲密举措。
他深深吸了一口气,抬起狠戾的眼,咬牙切齿地对姜黎道:“你嫁人了?”
霍珏面色冷淡,眼眸深处像是搅了一团墨。
“是又如何?”他淡声回。
宣毅额角突突一跳,心口腾地烧出一把火,怒极反笑:“不如何,她既然嫁人了,那我就先让她成为寡妇!”
话音一落,不安不顾又麻又痛的手臂,扭身上前,五指内勾,直奔霍珏的喉咙命门而去。
霍珏把姜黎彻底护在身后,微侧身,刚要抬手,一道吊儿郎当的嗓音忽然闯了进来。
“哟,今夜飞仙楼还挺热闹。”
来人一身玄色的飞鱼服,虽声音散漫,动作却迅猛如电,抢在霍珏之前,大手挡住了宣毅的手,紧接着反手一扣,笑吟吟道:“宣大人想找人切磋武艺,是不是该换个地方?在飞仙楼门口同人打架,就不怕误伤了旁人?”
薛无问内力浑厚,动作看似云淡风轻,但唯有被扣住手腕的宣毅知道这笑面虎使了多大劲儿。
宣毅出身定远侯府,是定远侯唯一的儿子,在盛京亦是身份尊贵之人。可再是尊贵,在盛京也不是真的能无所顾忌。
至少有些人是不能招惹的,眼前的笑面虎便是其中之一。
见事不可为,宣毅咬牙看了薛无问一眼,沉着脸,不甘地放下了手。
他身后的白衣男子早在薛无问出现时便笑着走过来,拱手作揖道:“薛大人。”
薛无问看着白衣男子,颔首应一声:“周大人。”
周晔觑了眼一脸阴沉的宣毅,同薛无问寒暄几句,方道:“都怪我,不知薛大人今日当值,若不然绝不会挑今日与人切磋武艺。给薛大人添堵了,一会我请大人到玉京楼吃酒,先自罚三杯。”
薛无问似笑非笑地瞥了周晔一眼,道:“吃酒就不必了。倒是切磋武艺之事,你们先同我说说,为何一定要当着我义妹的面,逼她夫君与你们二人切磋?方才你们是不是还恐吓我义妹了?”
周晔暗叫不好。
先不说方才毅哥儿看中的小娘子究竟是不是薛无问的义妹,但就看他这会问话的架势就知道,薛无问这厮分明是不想将这事就此揭过去。
还一顶大帽子扣下来,讽刺他们欺男霸女,以多欺少。
正想着要怎么回话好让这位爷放过他们,身旁的宣毅忽然开口:“她是你义妹?”
薛无问顺着宣毅的目光,轻轻扫了眼不知何时站在霍珏身侧的姜黎。
这是他第一次见姜黎,却不是第一回 知道这个人。
先前卫媗在桐安城时,暗卫时不时会同他禀报卫媗的事,信里没少提这位姜小娘子。
听说卫媗很是喜欢她,还亲自教她琴棋书画。
卫媗的性子薛无问很清楚,不喜欢的人便是那人是她弟妹,也不会多亲热。能让她亲自教授四艺,那定然是喜欢得紧的人。
她喜欢的人在他眼皮子底下被人欺负了,不出口气,日后卫媗定要把气撒在他身上。
薛无问不置可否地笑了声,道:“方才我听到宣大人说要让我这义妹成为寡妇,怎地?宣大人难不成还要强抢有夫之妇了?抢的还是我薛某人的义妹?”
宣毅面色一冷。
“有夫之妇”四个字似利刃,直直插入他心里,摧心肝的疼。
不该是这样的,她不该嫁过人的。
-
宣毅冷着脸不说话。
周晔心里一叹,心知今日是躲不过了,薛无问这厮只要不想放过你,那是当真不会给你留活路。
毅哥儿性子拧,自小又霸道惯了,想让他低头认错怕是不太可能,只能由他来伏低做小了。
方才他就不该看好戏的,如今可好,惹了一身腥,还被薛无问这笑面虎盯上了!
“误会误会!表弟不过是和薛大人的义妹开个玩笑!”
“原来小娘子是薛大人的义妹,难怪生了张菩萨脸!”周晔一脸讨好,冲姜黎郑重做了个揖,笑道:“适才是周某与表弟莽撞了,还请小娘子莫要放在心上。周某在此,同小娘子郑重道歉,还请小娘子大人不记小人过。”
周晔的态度不可谓不诚恳,甚至诚恳到有些讨好了。
都说伸手不打笑脸人。
虽然不知道那位“宣大人”为何一见面就态度如此恶劣,但姜黎从薛无问的话里听出了这两人都是有官衔的,从薛无问的态度上看,他们的家世怕是不差的。
眼下霍珏虽说中了举,但到底未入仕,马上还要参加会试,此时自然是多一事不如少一事。
姜黎刻意忽略宣毅粘在她身上那头狼似的目光,微微抿唇,正要开口,却不想身侧的霍珏忽然一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