见她上前,镖局的人主动腾出位置来给她。棠钰一面给马喂草打发时间,一面出神。
晋王同敬平侯起冲突,应当是知晓了她的事……
她想起很早之前,初见晋王的时候,晋王还是个小孩子,因为到处躲惠妃,所以藏在空水缸背后的树里,后来睡着了,没注意滑进了缸里。
缸子很深,他喊救命。
她正好经过,踩着一侧的梯子上前,见是个穿太监服的小家伙躺在大缸里,慢悠悠得,不慌不忙得喊着救命。
顺道,还微微打了个呵欠。
也不知道是在晒太阳,还是在叫救命。
她那时以为他是宫中的小太监,见他懒洋洋的模样,笑道,“你是躺在这里晒太阳的小猴子吗?”
才得知自己成了“小猴子”的“小太监”睁眼,“你是哪儿的宫女啊,这么不长眼睛的?”
棠钰那时候才从旁的地方抽调过来,初来乍到,确实对周围不熟。
小太监说完,棠钰就踩着梯子下去。
见她走了,小太监仿佛才急了,赶紧坐起来,朝着缸外喊着,“喂,你去哪里啊?你还没救我上来呢!喂!”
缸子外传来棠钰的声音,“我得先去找我的眼睛啊。”
缸里的“小猴子”:“……”
……
后来缸里的“小猴子”就时常来蹲点。
她那时当差的地方,总要来回经过这一处。
“小猴子”就猫在这里,见了她来,忽然就蹿出来,“我打听过了,你叫棠钰!早前不在这里当值,是前几日才调来这里,是不是?”
棠钰看他,认真道,“挡路了,小猴子。”
“小猴子”:“……”
再后来,“小猴子”回回都来蹲点,而且开始同她捣乱。
回回被她怼回去,又回回再来。
终于有一日,“小猴子”再跳出来的时候捣乱的时候,她掏一根香蕉出来晃了晃,递给他。
“小猴子”整个人都愣住,“……”
“乖,吃香蕉去,别闹。”她笑了笑,继续做事,只留了那只“小猴子”同香蕉杵在原处没有动弹。
再后来,“小猴子”有些恼火,追着她说,喂,他不是“小猴子”,他叫……
“小猴子”眼珠子转了转,“文广。”
棠钰一听,知晓他要么是胡编乱造的,要么是张冠李戴的。
棠钰继续做她的事去,“知道了,假文广。”
“假文广”僵住:“……”
总归,她在那里当值的三年里,真猴子,假文广,其实是她在宫中为数不多的乐趣之一。
而好笑的是,很快,她就在宫中认识了真文广。
难怪当时那只“小猴子”眼珠子一转,非要胡诌说他叫文广。
他真同文广差不多年纪。
那应当是见过,所以才会想也不想,脱口而出。
那时的文广应当才入宫不久,有些唯唯诺诺,到处惹篓子,棠钰耐心帮他。
文广心中一直感激。
她那时候虽然不知道“假文广”究竟是哪个宫里的小太监,但他还是时不时就会窜出来,在她面前晃来晃去,然后又不知道窜到了哪里……
她想,猴子嘛,是窜上窜下的……
棠钰第一次见“小猴子”的时候,他才十岁左右。
后来“小猴子”说他要离开一段时间,不知道什么时候才回来,让她千万别拿香蕉养旁的“小猴子”。
那时,“小猴子”差不多十三四岁。
再后来,她果真很长一段时间都没在宫中见到那只上蹿下跳的“小猴子”了,而她在宫中,也从宫女慢慢做了管事姑姑。
宫中年年都有新人。
有一门心思削尖了脑袋向往高处走的,也有笨手笨脚到处闯祸的,宫中有形形色色的人,她也习惯了和不同的人打交道。
又过了两年,她调到别处任管事姑姑。
宫中太后生辰,当时当值的明双姑姑扭伤了腿,她临时顶替明双。
太后生辰家宴上,来的都是皇家子弟。
她正好替晋王斟酒。
这样的场合,她从不抬眼。
但对方似是折腾着她好玩似的,一会儿要碟瓜子,一会儿要花生的,一会儿要水果,一面还要斟酒……
整个太后生辰家宴上,就他一人在吃吃吃,喝喝喝。
终于,棠钰实在忍不住好奇,想看看这尊吃佛,事儿精生什么模样,一张笑盈盈的“猴子”脸映入眼帘。
她怔住。
“小猴子”慢悠悠道,“我要吃香蕉,去拿呀~”
棠钰想死的心都有了。
……
“棠钰!”刘青峰的声音传来,棠钰从思绪中回神。
周围的镖师都在收拾,准备上路了,刘青峰上前朝她道,“棠钰,我们这一趟可能要绕行山路,不走榕城了。”
一路同行,棠钰知晓绕行山路就是会颠簸,中途不能久歇,眼下还需马上走的意思,棠钰会意。
刘青峰又道,“这一趟,很可能还会走两天夜路,以便尽早离开榕城附近,提前同你说声。”
“好。”棠钰应声,隐约觉得,这一路仿佛不太平了。
第008章 变天 他入京,原本就不是……
接下来的十余日,仿佛都不怎么太平。
棠钰入宫已经十余年,宫外的事多少听说过一切,但这一趟随镖路上的所见所闻,更为直观。
耳濡目睹,才知晓燕韩国中早已民生凋敝。
离京仅十余日的脚程里,都有随处可见的流民,城池与城池之间一直有诸多士兵往返,但宫中仍旧歌舞升平,骄奢淫逸,一片国泰民安,繁荣鼎盛之相。
宫外的燕韩岌岌可危,但宫中之人并不自知。
这番敬平侯入京,天家拿女儿拉拢,又大肆操办太后寿辰,各地世家子弟纷纷入京拜寿,天家此举是为了让各方诸侯与封疆大吏看到皇室与敬平侯府联姻,借此稳定朝中局势。天家和敬平侯都各怀目的,也都有各自打算,才会不谋而合走到一处。
这一趟出宫,棠钰反而想明白了许多事。
她早前的担心许是多余的。
这样微妙的局势下,越是无关紧要的棋子,反而越安全。
她就是这样无关紧要的棋子。
没人会记得。
棠钰心中微舒。
心底只盼着能早些回平南,别再生波折了。
……
尽管绕行榕城的时候,途中就隐约有了不安稳的苗头,但没想到再接下来的十余日里,又接连绕行了好几处地方。
要么是为了避开流民,要么是避开途中的驻军调动。
还有一回遭遇了流寇。
棠钰其实有些后怕,这一趟她要是真的自己上路,还不知道眼下会遇到什么……
棠钰听刘青峰说起,流民和流寇年年如此,但这么大规模的驻军调动,还大都走得是夜路,又都挑得这么偏僻线路,不像没有事端的模样。
这些年诸侯各自圈地为主,封疆大吏把持一方,这么频繁的驻军调动,不知道沿路会不会有兵变?
“兵变”两个字,是押镖途中最担心的。
若是遇到兵变,短时间内沿途的道路会被封锁,百姓财物会被征用,甚至人也会被扣押。
像他们这样的镖局更是。
原本离京二十余日,顺利的话都应当到曹南渡口换乘船只了。
但眼下,到曹南渡口的路还只走了三分之二不到……
年轻的镖师都很担心遇到兵荒马乱,人车被扣,不知当怎么办。
越是混乱的时局,越容易滋生流寇和匪徒。
这些流寇和匪徒大都穷凶极恶,专门打劫兵荒马乱途中迁徙的富贵人家,还有,他们这样的押镖队伍……
这几日,押镖队伍中人心惶惶。
棠钰也觉察,一惯沉稳的刘青峰仿佛也开始焦虑。
棠钰没想到这一趟去平南竟会这么不顺利……
***
继续向南走到尾城的时候,尾城忽然戒严了。
整个尾城都不让人进出。
刘青峰多年押镖,遇事经验丰富。入城前就让镖局的人分散开开来,各自照看一部分货物,不集中出入,引人注目。
尾城忽然戒严,但他们分散在不同的客栈,不惹眼。
相比起不少人惊慌逃窜,被尾城守军扣押,镖局这一趟几乎没有蒙受多少损失,人货都安稳。只是被困在尾城中,暂时去不了何处。
客栈里,人人都在说外面兵荒马乱。
但具体是哪伙儿人和哪伙儿人打起来,客栈中的大多数人都是不知晓的,也各有说法,却也都经不起推敲。
尾城中,虽然人人自危,但整个尾城除了开始时的骚乱,到后来仿佛没了动静,也没听说有人攻城。
刘青峰分析,应当不是尾城出事,而是尾城附近有城池发生了兵变。所以周遭的城池都封城自卫,避免战火延伸到城中。
眼下尾城戒严,反而安稳。
刘青峰这么说,棠钰心中稍稍有底了些。
遇到这些变故,能平安回去才是最紧要的,棠钰知晓急也没有用,但心中仍然盼着骚乱尽快过去——祖母一人在家中,若是听说路上生了变故,应当担心受怕极了。
被困尾城的几日,棠钰一直睡得不怎么好。
离京已有一月,她还困在尾城。
棠钰其实有些怕这场动乱要很久才会过去。
尾城附近都是如此,还不知道平南如何?
祖母那里有没有受波及?
但她仿佛什么都不能做。
……
又过了四五日,城中忽然开始有了传闻,客栈中也开始有了很多版本的传言,但大抵相同——发生兵变的地点不是别处,正是京中!
尾城离京中有些距离,但只有京中这样敏感的地方发生兵变,所有的城池才都如临大敌!
而京中一旦兵变,多半都同宫变有关!
棠钰心惊肉跳。
她离京前后不过月余时间,好像天翻地覆一般。
若是宫变,宫中一定血流成河,烧杀掳掠。
她想起文广,敏燕,小猴子……
刘青峰见她煞白,料想她应当是吓倒,“先别担心,京中离得远,等京中局势稳定下来,才会波及到尾城。”
刘青峰继续打听,“可有听说,是哪家造反,宫中情况如何了?”
客栈中的消息漫天飞。
说天家和皇后当场自戕的有;说逆贼被擒,宫中已经恢复安稳的有;还有说宫中已经被一把火烧了,烧死了很多人;还有说城破了,叛军屠城。
棠钰听得心中压抑,隐隐喘不过气来。
兵荒马乱里,什么样的消息都有。
冠城就在京城边上,刘青峰的母亲还在冠城,刘青峰担心。
棠钰宽慰,吉人自有天相,伯母会没事的。
刘青峰缓缓点头,“眼下尾城虽然暂时稳妥,但不知道这场动乱何时结束?若是燕韩因此陷入长期四分五裂的状态,那才是民不聊生的开始……”
国中有战事,苦得都是百姓。
刘青峰垂眸。
***
几日前,安北侯大军压境。
宫中一片慌乱。
原本就是借着给太后贺寿的名义,各路驻军都随行护送,安北驻军南下谋逆,竟然一路通畅无阻,沿途多少州郡其实都是生了反心的!
天家震怒,“让禁军死守城门,等候援军。”
各地总会救驾,再不济,陈倏还在!
但很快,又有禁军慌忙入宫,“陛下,东南城门,南城门,和西南城门也遭受围攻!”
“什么?!”天家不信,“哪里来的叛军?”
“万……万州”禁军不敢吱声。
“陈倏?!”天家震惊。
他自己都在京中,他怎么敢!
但忽然,天家反应过来,尚公主是假的,陈倏只是以此作诱饵,让他放松警惕,让万州驻军北上,里应外合!
“陈倏呢!让人去抓陈倏!”天家的怒意里带着惶恐。
京中有禁军死守,不说固若金汤,至少坚持十天半月等待救援是可以的。
但若是里应外合,城门很容易被攻破。
“快去,让人小心城中!”天家慌乱!
……
“陛下,没寻到敬平侯!”这一整日,禁军都是同样的话。